宋代的经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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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承五代战乱之后,特别重视“劝农”以“尽地力”。农村设有“农师”,教导农民耕稼之法,并监督农民之勤惰,有“饮博怠于农务者”,可告之于州县治罪。宋太宗尝亲自检察汴京近郊青苗的生长情况,并告诉群臣,农民太辛苦,如果不是“兵食所资”,他真想免征租税。他曾“亲耕籍田,以劝农事”,可见其对农业的重视。“澶渊之盟”后,四方无事,农村开始繁荣,但“天下废田尚多”,朝廷乃设法鼓励流民耕种。迨生齿日繁,废田已尽,朝廷遂有开垦荒地之议,包拯即以辑抚流民屯田有功。据《宋史·食货志》所载,宋太宗时,垦田三百一十二万五千余顷(每顷百亩),宋真宗时垦田五百二十四万七千余顷,至宋神宗时,天下垦田已逾三千万顷,故农产品丰盛。南宋高宗即位之初,农民逃亡者众,乃“诏有司招诱农民”,给予赈贷或免税之优厚条件。时黄淮流域饱受金人迫害的百姓纷纷逃至江南,也对充实江南农村极有帮助。宋高宗曾谕令:“淮北之民襁负而至,亦可给田,以广招徕。”开垦荒地的农民,政府均不加税,故无“旷土”。

水利是发展农业的要务,两宋都很重视。开辟荒地,增加耕地,都与开沟渠有关。稼穑的两大敌人水患与旱灾,亦可由兴水利而减轻其危害程度。有关两宋兴水利工程的记载很多。宋太宗时即发诸州戍兵一万八千人,筑堰六百里于福建,引水溉田。太宗还遣派专人到各地兴水利。宋仁宗下诏(1044)制定对官吏兴水利成绩的惩奖条例,对振兴水利、开垦田畴有功者有不次升赏,不力者从重黜罚。王安石将兴建水利工程当作急务,宋神宗为兴筑陕西渠堤,不惜动用内藏钱。南渡后,江南多水田,水利尤其重要,兴水利被视为官吏的天职,官吏对于陂塘沟泽的整理浚疏,莫不尽力而为之。总之,两宋有“民生性命在农,国家根本在农”的观念,故朝廷对水利之兴建,灾荒之赈济,均全力以赴。

农业隆兴是社会繁荣的基础,史称宋代“百姓康乐”,当系事实,因为一个在饥饿线上挣扎的社会,无由创造出两宋辉煌的文化来。

在农业繁荣的基础上,工商业自亦发达。宋代的工业技术已很进步,当时已可以利用水力推动安装有三十二个锭子的大纺纱车;指南仪器、胶泥活字印刷术、火药武器等都有长足改进。宋代的主要工业由官方经营,工人分为兵匠与工匠两大类,制造的产品种类繁多,亦可分为供应皇室日常用品与武器两大类。产品自织绣到铁甲,应有尽有。汴京皇室工厂有一百五十余所,兵匠与工匠合计达两万三千余人,可见分工之细与规模之大。宋神宗十三年(1080),朝廷全年铸铜钱五百余万贯(一贯为一千文),铁钱八十余万贯,为唐朝极盛时代(玄宗时)的十八倍,铸造技术一定大有改进。与武器及铸钱平行发展的是矿冶工业。北宋时年产银最高约三十吨,铜约九千吨,铁约三千七百五十吨,以七八百年前的标准而言,产量已是惊人矣!民间工业的规模不大,但成品的质与量,都足令后世钦羡。其中以纺织品、瓷器、漆器及造纸最盛,如成都的蜀锦,景德镇的青瓷,定州的白瓷,温州、杭州的漆器,宣州的宣纸,台州的玉版纸等均负盛名。

工业兴盛,贸迁有无的需求增长,商业由是活跃。商业中心分布全国,北宋时代,今浙江、山东、河北中南部及江苏北部一带的商业最发达。今浙江及太湖一带稻、布帛、工艺产品丰盛;今山东一带出产绢绸,有海口与南方及外商如高句丽商人贸易;今河北一带因与辽通商,亦有商业中心。苏北盛产盐、茶,故贸易兴盛。广州、福州、泉州为对外贸易中心,自五代时即已如此。宋代对外贸易设有市舶使,对内各地均设有征税机关,称为“务”或“场”,征收过往物品商税。宋神宗时全国有务场一千八百五十处。南宋时务场更多,其密如网,可称之为“商税网”。有不及八十里路程,设有务场三处者。有行二十里而纳税三次者,一斗粟、一束薪都要纳税。虽然如此苛扰,因为税率只有百分之三,开店铺的税率为百分之二,故商业仍然很发达。宋代对商人的歧视较前代为轻,不似唐代规定坊(住宅区)、市(商业区)分开,市有一定的营业时间等种种限制。宋代只要纳税,任何地区、任何时间均可设店营业,并有夜市,可营业到清晨。还有“草市”的兴起,即设在城郊定期的市集,后逐渐发展成为永久的市镇,人口增加到一定程度,即变成州县。唐代十万人以上的城市不过十余处,到宋徽宗时,此种城市全国增加到五十余个,这与商业的兴盛有密切关系。

促进商业发达的另一主要因素是货币。宋代的货币数量多而又划一,交易起来自是方便。宋真宗初年四川出现“交子”,大约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因当时川陕地区有民变,政府乃停止在四川铸钱,试图阻止变乱扩大。货币减少有碍交易,所以四川殷商发行“交子”,亦称“会子”,以弥补货币流通之不足。宋仁宗元年(1023),政府在四川设“交子务”,次年发行交子一百二十五万余贯,以后逐渐增加。交子到南宋时便很普遍,流通全国,这对贸易的扩大极为有利。奇怪的是,北宋货币虽多,似未造成通货膨胀。据专家研究,北宋一匹绢的平均价格反较唐代的低。

宋代虽对商人的歧视与营商的限制较前代为轻,但视商为“四民之贱”的传统仍然存在,士人对“工商之子,亦登仕进之途”,甚不以为然。但钱能通神,商人可以用钱贿赂地方官,改变职业,也可以交结宦官权要,夤缘入仕。声名狼藉的商人朱勔即是例子。朱勔的父亲朱冲本微贱,为人佣工,以卖药致富。因交结蔡京,再识童贯,朱勔遂官至东南部刺史,以搜刮花石进贡宋徽宗,最终激起方腊之变。也有自身耻为贩夫,发财后延名师教导儿孙而登版籍者。一般小商人,则永为贩夫,为士所贱。

在农村富裕与工商繁荣互为表里的情形下,全国人口自亦增加。宋徽宗时(1110),北宋有两千余万户,约一亿人口(宋代统计人口,妇女不在内,故《宋史》记只有四千六百余万口),较唐玄宗时增加一倍。一百一十三年后(1223),南宋有人口六千余万。南宋偏安江南,而人口超过唐的极盛时期,可见南方此时的开发程度。

南北经济发展的情况悬殊,北方必需南方运粮接济,自唐以降即如此。晚唐藩镇割据,在军阀的统治下,运河淤塞,粮运不济,有些史学家认为此乃唐朝覆亡之主要原因。后周世宗平定淮南后,立即疏浚运河,故北宋开国即可利用运河。每年由南方运到汴京的漕运米有六百万石,有时达八百万石,足见中原匮乏的现象已很显著。金人占据中原后,权贵豪强肆意强占良田。金人有“猛安谋克”之设置,猛安意即千夫长,谋克为百夫长,为驻屯占领区的军官名称。其所属士兵除镇压外兼屯田,故良田多为其所有,由其耕种,赡其身家,所谓“无事则耕,有事则战”是也。这些军户,不知稼穑之道,亦不耐其苦,故雇“贫民代耕,而收其租”,以供其“酒食游宴”。民不堪命,时有反抗。以金代最贤明君主金世宗(1161—1189在位)时为例,在1167年到1183年的十六年中,共有变乱十次之多,可见社会之不安定。生民痛苦,社会凋零,故人口日减。

隋文帝统一中国时,北方人口近五千万,经安史之乱至五代的战乱,北方人口锐减,后周世宗末年(959),统计人口不及一千万。南方政治较安定,孳息人口大增,与北方的情况适成鲜明对照。宋神宗十三年(1080),朝廷统计全国人口约三千四百万,南方有两千三百余万,北方约九百三十余万,此时南方人口已超过北方两倍有余。至蒙古灭金(1234),所得仅孑存四百七十五余万人,与南宋所得人口近两千万,南北相差近四倍。人口萎缩,是社会经济衰颓的标识。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复杂,主要是北方战乱频仍,藩镇各自为政,辽、金不重农务,水利失修,水灾迭至,黄河已从中国文化的摇篮变成中原之大患。淮河流域本是中原富饶之区,但自宋仁宗二十六年(1048)黄河改道,夺淮入海后(至清嘉庆时始改今道入海,历时七百七十余年),亦泛滥成灾。大好膏土,成为溃决灾区,此为北方人口减少的主因之一。至于金人之戮杀,猛安谋克制之摧残,避祸民众之南逃,均是使得北方经济被毁坏衰落的原因。所以到南宋中叶,南北社会经济荣衰的情况,已相差悬殊。这种趋势一直发展下来,直到20世纪东北开发后,始略呈转机,但枢纽所在,仍是水利问题。

两宋三百一十余年的历史,国境内大体上是和平的,农业隆盛,工商业繁荣,绝大多数人享受物康民阜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熙熙和和,常为后世所钦羡。北宋之汴京,被形容为“舳舻相衔,千里不绝”,此语虽略嫌夸张,但其繁荣程度可以想见。至于南宋的都城临安府(即杭州),自五代吴越以来,即已成为江南文物中心,南宋定都后,更趋繁荣,据说人口已达百万之数,以至“接栋连檐,寸尺无空”。《马可·波罗游记》所描述的杭州富庶繁华的情景,可作见证,据称“世界诸城无能与比”。其他大城市如北宋时之长安、洛阳,南宋时之广州、苏州、泉州、成都等大都会,均为人所艳称不绝,海内外物产荟萃,有如“山积”。外国商人如蒲寿庚(阿拉伯人的后裔)富甲一方,且曾任南宋泉州市舶使及福建安抚使(后降元),也足见南宋海外贸易之盛(有人认为《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为蒲寿庚之后裔,唯尚乏确证)。

两宋历史有其光明的一面,也有其极为后世所诟病的一面,即缠足与妇女社会地位低下两件事,这两件事本互为表里,兹分述之。一般说法是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喜爱妇女弓纤之足,遂命宫人以帛缠足,使之纤小,是为缠足之始。李煜只做了十五年国君,缠足限于成年宫人,并未普及。北宋时始由“宫样”染及歌妓,到北宋中叶,中原缠足之风已盛,“瘦金莲”也随着高宗偏安而盛行于江南。富翁所有的家妓已有“稳小弓鞋三寸罗”的“脚绝”了。此后这种陋习逐渐被普及并强化,妇女必须要缠成“三寸金莲”才不为世人所耻!要使脚达到纤小弯弓如月的目的,必须自四五岁时即开缠,使其肌肉腐烂,足骨变形,其痛苦可知。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之说,绝非过甚其词。笔者幼时乡居,半夜亦常为邻近缠足之痛哭声所惊醒。这种摧残幼女肢体的残忍行为,普遍行之近八百年,直到20世纪初季始消灭,其贻祸之深远,较之明代“八股文”犹过之。

缠足并非全为反常之“审美”变态心理作祟,亦另有原因,即贬抑妇女之社会地位。中国虽有孔子所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传统,但并非仅只鄙视妇女,因“小人”是指部分男士。唐代妇女的社会地位尚高,守节的观念很淡薄,改嫁之事很常见,卫道之士韩愈的女儿也曾改嫁,唐公主可以再嫁三嫁,亦无人非议。北宋亦然,名臣范仲淹的母亲即改嫁淄州朱氏,范仲淹显达后始归宗姓范,所以他在原籍义田规定族人妇女改嫁者,尚有资助。王安石的儿媳失和,王安石乃为媳妇择人而嫁之。法律也准许长期无丈夫音息的妇女改嫁。丈夫死后贫苦者,一百日即可改嫁,亦可纳一人为夫,称为“接脚夫”。可见当时并无所谓的“守节”观念。北宋女儿可继承父母的遗产,甚至已出嫁的女儿亦可继承部分遗产,足见妇女的社会地位尚未低落到南宋、明、清时代,如果夫亡再嫁,连陪嫁财产也一并丧失的程度。

宋代思想的主流是理学,亦称道学(见下节)。理学家讲求理教,为人类生活制定了若干规范,其中最重要的是男女之防嫌,这是根据圣人“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而来。最严格倡导和执行此教条的是朱熹,他是当时最有声望的学者,宋高宗召见他时也降阶以迎。他曾在福建做过地方官,为了防止女性私下去幽会男友,故命令在女人的鞋底装上木头,使行动不便又发出声音。他认为唐代不重贞节,是因唐室源于“夷狄”之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以及“一女不事二夫”的观念,也由这些道学家鼓吹而成为金科玉律。一位女子因亲手接受男子之物而被父亲视为“失节”,被逼令自杀,时年六岁!道学家的礼教很多,表面上律己很严,但矫枉过正,违反人性,逐渐流为虚伪做作。清代一名理学家由家至城市,有一捷径,唯途中必须跃过一横沟,故宁可不惜路远,绕道而行,时人重之。某日见四顾无人,竟一跃而过,为沟中玩嬉之儿童所见,大声惊呼。道学家忙给钱塞口,使勿张扬。后因小孩的母亲逼讯钱之来源,其事乃泄。故世称道学先生,必冠一“假”字。撇开理学家的哲理不谈,他们的礼教,特别是对妇女“失节”的严谴,其对中国历史影响的功罪,自有客观评估。总之,南宋哲人所倡导的道德规范,成为此后七百余年中国人立身行事的最高准绳,今日中国人心目中的传统文化与传统社会的“形态”与“心态”,都是在这个偏安的时代奠定的,虽然都自有其悠久的渊源,但将其塑成具体楷模是在南宋时代。


第十六章 两宋的经济社会与文化宋代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