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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经学与理学
唐中叶以后,研究经学的风气大变,学者多抛弃传统的注疏,而自以新说解经。这种疑古的风气,到宋代仍然盛行。王安石训释《诗》、《书》、《周礼》,号称“新义”,可知其解释与传统的注疏不同。此外如欧阳修、苏轼等,对古代某些经典的部分内容,抱怀疑态度,自然也都是受这种风气的影响。这种风气的持续,所以如此之长,主要由于唐宋时代的政府和社会,崇尚文学,明经并非士人的惟一出路,加以当时思想比较自由,学者不愿死守传统的经注,而思自创新见。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佛学深入中国的学术思想界,而使之发生变化。这种风气,最初是怀疑古经,渐而形成一种新学派,即所谓“理学”或“道学”。理学也可以说是一种新儒学,理学家的最初目的,本在中兴儒学,抵制佛道。但他们所讨论的若干问题,如心性和宇宙问题,都是先儒所不常谈的,因而无形中蹈袭了佛道的理论和方法,尤以佛家的禅宗理论,对理学的影响最大。
宋代理学的初兴,约在真宗与仁宗之际。初期的理学家,以周敦颐、邵雍、张载为最著。周是宋代理学的开山祖,从他起,宋儒才开始谈宇宙问题,就宇宙的本体,而推到人生的正道。他以《易》、《中庸》二书为骨干,杂以佛老,建立其本体论。他的《太极图说》,可称为代表作。此外,邵的《皇极经世》、张的《正蒙》,都是这方面的名著。周邵之学,渊源于五代末年的道士陈搏;张载少时,对佛老曾用过功夫;他们的著作,无疑已注入不少佛道的精义。周于讨论宇宙问题之外,更阐发心性义理的奥秘。他所谓的“人极”亦即做人的最高理想,是仁义中正。修养的方法,在静与思,静始能无欲,思始能通微。通微可以渐达于无思,无思始合于诚,合于诚者便是圣人。张载在这方面,也有甚多的发挥。他认为圣人视万物为一体,破除我与非我的界限,亦即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以此推之,人体即宇宙之体,人性即宇宙之性。吾人应以宇宙为父母,众人作兄弟,万物为同类。自亲亲之道,扩充至大公无我,泛爱一切,始为对宇宙万物应有的态度。周,道州(今湖南道县)人,学者称濂溪先生。邵,洛阳人,学者称康节先生。张,郿县(今陕西眉县)人,学者称横渠先生。
继起的理学家,以程颢、程颐兄弟为首。二程洛阳人,少时曾受学于周敦颐,博览诸家,出入释老者,将近十年,然后研习六经,发为学说。他们都不喜探讨宇宙问题,而着重于内心的直证。因为人对宇宙的了解有限,由宇宙论转到人生论更觉牵强,不如直接从人生的实际经验,来建立人生的理论,这是二程在理学上的最大贡献。他们以“持敬”、“致知”两点为学说的主旨,主张存养在诚敬,致知在格物。他们都在人的实际生活上和内心的经验上,以教人在修养上选择自己的方向,而求身心与道一致。宋代理学,到他们才开始确立系统。二程的学说,大同之中,也有小异。例如程颢主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以为学者须先认识“仁”的原理,然后以诚敬保持之,自可到达“仁”,亦即天地万物合一的境界。这种理论,实开南宋陆象山心学的端绪。程颐则主张“涵养须用静,进德在致知”,比较注重格物穷理,可以说是南宋朱熹一派学说的先驱。二程均有语录,程颐并有《易传》一书,为毕生精心之作。学者称程颢为明道先生,颐为伊川先生。
朱熹,佚名绘。
到南宋光宁时代,理学趋于极盛,最著名的理学家为朱熹。他是婺源(今江西婺源县)人,学者称晦庵先生。少时从大儒李侗问学,侗学则渊源于程颐。熹平生著述极富,包罗至广,为学侧重致知,认为求学必先穷理,穷理至于其极,则可豁然贯通。他所谓的穷理,乃是“推究天下万事万物的究竟”,亦即《大学》所谓“致知在格物”,程颐“进德在致知”之意。他又以为天下的物理精蕴,已具于圣贤之书,因此教人以信古人、读古书为格物穷理的入手方法。古书又以《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为最重要,定为“四子书”,他的退五经而进四书,实是当时学术界的空前创举。
与朱熹同时而学说立异的,有陆九渊。九渊金溪(今江西金溪县)人,学者称象山先生。他特别注重持敬的内向工夫,主张心即是理,不容有二;教人要先发明其本身,而后博览,以应万物之变。他的修养方法,以为人性至善,首应明白本心,然后加以发挥,即可到达至善的仁的境界。至于穷理工夫,并不必要。他曾说:“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见《宋史》卷四三四《陆九渊传》]与朱子读书穷理的见解,大异其趣。朱学博大精微,而教人的方法,则极平易浅近,因此能集宋代理学的大成,为众流所归,历元至明初,学者不能出其范畴。直到明代中叶的王守仁出,陆九渊的思想,才发扬光大。
南宋理学,又有“道统”之说,所谓道统,亦即是“道”的一脉相传,犹之政治上的所谓正统。朱熹定《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为四子书,特为作集注与章句,认为以下直接周、张、二程。他的道统说,虽是继韩愈《原道》一文的主旨而扩延之,但从他起,道统说才正式确立。
理学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可归纳为下列几点:一、宋儒因专讲修养,砥砺名节,至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说,这个说法,对后世影响极大,不特男子重视节操,女子夫死而守节不嫁者,也自此而盛。二、宋儒对个人修养,主躬行实践,但把道与事分开,除个人修养外,对世事并不注意,对政治社会,更无远大的计划和理想,正如韩愈所说的“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末代理学家之居官者,莫不洁身自好,操守出众,但大都反对政治的革新,主张保持现状;对外虽亦有浓厚的民族意识,但反对战争,仅求苟安。因此节操虽励,无益于政治的进步,夷夏之辨虽严,而不能报仇雪恨,恢复故土。三、理学者重思考,不受古代经典文字的拘束,此种实事求是的精神,纠正前人盲目尊古的弊病,对后人也有所启发。四、书院因理学而发达,直至元明,愈演愈盛,为教育史上的大事。五、金人因受宋儒的感染,也崇尚理学。
宋代学术,除以理学为正宗外,尚有主张“经世致用”的学派,以薛季宣、吕祖谦、陈亮、陈傅良、叶适为领袖。因为他们都是浙东人,故称“浙东学派”。他们反对理学家的高谈心性,认为不切实用,而以经纶当世之务相号召。此派对朝廷的偏安一隅,士大夫的晏安苟且,深为不满。叶适、陈亮,尤主恢复金瓯,以雪国耻。他们的议论虽较为笃实,但在学术思想上的影响,远不及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