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传统史书说,商朝起自东夷,而周则起于西夷。
一些学者比如徐中舒先生认为周人出自北狄,是北方少数民族,具体地说是白狄。沈长云先生结合考古与文献资料,认为周族是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后来随着气候逐渐干冷,他们转移到渭水流域的岐山一带。“由于地理优势,他们更容易得到来自西亚的军事技术,特别是战车技术。”[43]也就是说,他们的战车技术要比东边政权的更先进。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率军攻伐商纣王,完成了又一次边缘少数民族对中原的征服,开启了周朝近800年的历史。
周代和商代比起来,在统治技术上出现了明显进步。
首先,周代把商代创造的分封制度系统化了。
商代虽然发明了分封制,但商王所封的同姓诸国只占商代三千多国中的极少数。而周王朝建立之时,黄河中下游那些邦国原来的土地全部被分封给了周王族的近支亲人。《荀子·儒效》里提到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称偏焉”。在西周建立之时,天下主要的71个邦国中,周王族拥有的多达53个。周王的近支叔伯子侄,只要智力正常,都成了显赫的诸侯。
周王朝建立分封制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确保周王族对天下的统治。这在“封建”二字的起源上表现得很清楚,“封建亲戚,以蕃屏周”。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把亲人们分封到各地,是为了护卫周王。这样周王朝对天下的控制力比商朝要强很多。
其次,商代虽然建立了分封制,但是没有制定相对应的完善的礼仪和宗法制度,这就导致商代的政治比较混乱。商王传位,很多情况下是“兄终弟及”,因此中丁之后出现多次争夺王位的内乱。周代配合分封制,建立了“周礼”,王位传承奉行严格的嫡长制,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王位,不是嫡长子的只能封为诸侯,这就从制度上杜绝了争夺王位的内乱。在王室与诸侯的关系上,周王也通过“周礼”中的“朝聘”“征伐”“会盟”等礼仪形式严密地控制着诸侯。这样,通过系统化的分封制,西周社会建立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统治,也就是所谓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商代与周代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商代重鬼神,而周代信天命。
和古埃及一样,夏商两代,鬼神是人们生活的主宰。夏商两代的鬼与神,基本都与祖先有关。甲骨文中经常出现“帝”或者“上帝”,用来称呼天上的最高神灵。但是这个“上帝”并不是基督教的神,而是商族的祖先。因为甲骨文中,“帝”是花蒂的意思,瓜熟蒂落的那个“蒂”,也即祖先,部族的根。
商代贵族认为,神,或者说上帝,是商族的祖先,因此只保佑商族。神的统治是不可能被人类推翻的,所以他们只要好好祭祀,别让天上的祖宗不高兴,就可以永远统治下去。所以商代统治者不太重视统治手段,只顾恣意享受,酒池肉林,醉生梦死,这从商代青铜器中那众多精美的酒器就可以看出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商代君主如此沉迷于酒,与印第安祭司们沉迷于致幻剂一样,都是追求“通神”的一种方式。
而周代则把上帝从商人的上帝变成了所有人的上帝,从而创造了“天命”这个说法。
周人推翻了商朝之后,需要为自己的这一行为进行辩护,即为自己的统治合法性进行论证。因此《诗经·大雅·文王》里说,“天命靡常”。上天或者上帝并不是商族一个民族的祖先,而是普天下各民族共同的主宰。天下各族都是平等的,哪个民族能入主中原,关键是看他有没有德行,获没获得天命。
当初商汤因为有德行,所以被上天选中了当了天子。然而商纣胡作非为,已经耗尽了祖先的道德资源。而周人因为有德行,所以成功地实现了改朝换代。
然而周人既然凭借这套说辞夺取了政权,这套意识形态自然就对周政权形成了制约。既然天下各族都有可能获得天命,那么这就要求周朝的统治者要自我约束,要好好干,否则就有可能被推翻。
这是周代比较重视政治文明的一个主要原因。《尚书》中的《无逸》篇,是周公教导他的侄子成王的,具体内容是告诫成王不要逸惰,不要酗酒,否则就可能像商代那样因为失德而失去天下。
因此,周文化是具有革命性、突破性、开创性的文化。它把人的命运主动权从鬼神的手中夺回,掌握在人的手中。世界上大部分古老文化都是宗教文化,人们沉迷于对上天之主的侍奉之中,一生都在为彼岸世界做准备。苏美尔人说,神创造了人,就是为了服侍神。如果你了解中美洲文明,看古代的美洲人为了讨神灵的欢心付出多少生命代价,你会觉得不寒而栗。只有中国,从周代起就已经摆脱“宗教负担”,成为一个致力于现世幸福的“世俗文化”国家。这在人类世界中,应该是最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