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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过去一段时间内的说法,中国的夏商周三代是“奴隶社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中国历史就可以和西方历史一样,同样被划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几个递进的阶段。

然而如果关注历史研究的进展,你就会发现,这个说法的论据在今天已经大面积动摇了。对夏商周三代实行奴隶制这一说法,主张最力的是郭沫若,然而郭沫若当时的论点和论据,基本都已经被后来的研究和考古发现动摇了。[44]我们说夏商周三代可能不是奴隶社会,首先是夏商周三代并没有大面积存在奴隶制的文字资料,没有大量人口买卖的记录。这说明夏商周虽然存在一定数量的奴隶(其实数量和在人口中的占比还没有后来的汉代多),但是并没有形成奴隶制度。事实上,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制与商品经济是有密切联系的。古代希腊、罗马的奴隶制,与高水平的商品经济密不可分。换句话说,没有发达的全国性的奴隶市场和大规模的奴隶贸易,很难产生奴隶制。在中国的稳定小农经济状态下,是不太可能产生奴隶制的。

其次,郭沫若主张商周实行奴隶制的一个主要论据是,商周遗址中经常出现人殉、人牲,也就是把活人杀掉殉葬和祭祀。郭沫若说,“以人殉葬不消说正是奴隶制的特征”,“由上可知周代的奴隶,正是一种主要的财产”。

然而很多人认为,将如此多的人用来殉葬和祭祀,恰恰证明了商周时代还不是奴隶社会。奴隶社会中,战俘通常是奴隶的主要来源,战俘以青壮年为主,正是最好的劳动力,但是商周却一般是把他们杀掉,用来祭祀祖先。[45]这说明,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西方意义上的奴隶社会。

那么,在西方人用奴隶作为劳动力的时候,中国社会是怎么组织生产劳动的呢?或者说,中国社会是怎么分层的呢?

中国早期社会分层,也是通过血缘标准来进行的。我们说,周代王位继承实行嫡长制。其实嫡长制不只存在于王室,而是通行于整个社会。北宋的大儒张载在《经学理窟·宗法》中描述了一个层层分封的金字塔结构:诸侯在国内,同样要把爵位传给嫡长子,其他儿子则被封为卿大夫。卿大夫的地位,也只能传给嫡长子,其他的儿子就降到“士”这个阶级。士的嫡长子仍然是士,但是其他的儿子就只能算是平民了。

当然这是一种过于理想化的描述,实际情况可能不是这么规整,但大致是符合当时的社会情况的。比如姬姓族人,虽然同样和周王一样姓姬,但是因为血缘远近不同,在社会上就处于不同的阶层。谁在血缘上离周王近,谁就位于社会上层,成为中高级别的贵族;谁在血缘上离嫡长子远,谁就处于大家族社会地位的下层,成为士或者平民。

周天子的家族是这样,其他周代贵族家族也是这样。周代每一个宗族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嫡长子世袭“宗子”之位。嫡长子就是家族的国君,正是因此,铜器铭文中的他干脆被尊称为“宗君”。

只有身为嫡长子的“宗君”才有权主持祭祀祖先的活动,也只有他才有权掌管本家族的共同财产。

因此《礼记·内则》说,家族内部,最有权威的是宗子。旁系子孙“虽贵富,不敢以贵富入宗子之家。虽众车徒,舍于外,以寡约入。子弟犹归器、衣服、裘、衾、车马,则必献其上,而后敢服用其次也。若非所献,则不敢以入于宗子之门,不敢以贵富加于父兄、宗族”。

也就是说,如果你血缘地位低,即使因为特殊原因发了横财,比宗子更富有了,但是你在宗子面前仍然要毕恭毕敬,而且在衣服、器用、车马的享受上都不得超过宗子。不能在宗子面前摆谱,不管你是坐着多好的车来的,也要远远地停在门外。你要是有好的衣服、好的车马,则必须把最好的部分献给族长,你只能用次等的。

所以这就导致了上古时代中国特色的敛财方式,即“先贵而后富”:你在血缘谱系上地位越尊贵,支配的财富就越多,就越容易富有。这就形成了中国政治权力的“超经济强制”的传统。

当然,我们以上说的都是周人,也就是“国人”。西周社会分为“国人”“野人”两大阶层。所谓“国人”是统治阶层,以征服者的身份来到各诸侯国,定居在城邑当中。“野人”指被征服阶层,土著居民,居住在城邑之外,耕种田地,交纳赋役。被征服阶层同样按宗族划分,每一个宗族自我管理,共耕一片井田。

所以,在血缘时代,血缘地位和权力地位是完全一体的。周代的家与国是合一的。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不只是政治关系,更是血缘关系。“由宗法所封建的国家,与周王室的关系,一面是君臣,一面是兄弟伯叔甥舅。而在其基本意义上,伯叔兄弟甥舅的观念,重于君臣的观念。”[46]

所以我们看,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中国人从氏族、部落到邦族,再到国家,血缘家族一再扩大,到了周朝,这种宗族意识达到了顶峰。可以说,在三代以前,中国人是完全生活在宗族之中的。“在春秋中期以前的中国社会中,没有具有自我意识的独立的人,有的只是许许多多以贵族为长的家族。”[47]


[1] 但西方学术界往往把中国文明的起始定于商代,也就是更晚。因为国际学术界判断文明产生所惯用的三大标志是城市、青铜器和文字,安阳殷墟是上述三大标志性要素都齐备的最早文化遗址,这在中国境内具有唯一性。

[2]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3页。

[3] 对这种早熟和不变,有两种评价。歌德说:“在审美标准上,当欧洲人还在丛林中奔跑时,中国人已有优美的传奇故事了。”这句话演变到今天,就变成了我们常说的“我们中国人已经进入文明社会的时候,你们欧洲人还生活在树上呢”。但是也有一些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是一个“活化石”型的社会,甚至语出惊人地说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存在”,“它之所以能活着只是因为它已经僵化了”。(汤因比《历史研究》)当然,这种说法是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

[4] 他们的父祖都是鲜卑王朝的武将,甚至是柱国,在文化和生活方式上受鲜卑的影响非常深。

[5] 李辉、金力:《Y染色体与东亚族群演化》,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金力说:“在做2001年的那篇论文时,我心想我是中国人,祖先是从非洲来的?我非要找出一个人,不是非洲人的后代。做了覆盖整个东亚、东南亚、西伯利亚……的12000人、163个群体以后,我都傻眼了。我都不信这个结果。我对学生说,你把数据拿来看一下,看上去比较模糊的,你给我重新做一遍。又有400多个样本重做了,结果,还是这样子,那我没办法,我只能说,大概就是这样是对的。”

[6] 智人在迁移的路上,与尼安德特人可能出现过偶然的杂交,以至今天人类体内有少量的尼安德特人基因。

[7] 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刘武表示,我国进行基因研究的学者大多持“单起源说”,而搞考古的大多持“多起源说”。(刘铮:《“北京人”是我们的祖先吗?》,《新京报》)

[8] “那时候不仅陆上交通频密,海上交通也远比我们想象的发达。史前中国与日本的海上交流已经出现,日本出土了中国长江流域新石器时代的典型文化遗存,中国福建黄瓜山遗址出土了公元前两千年来在北方的小麦种子。山东半岛发现了长江良渚文化风格的陶器。”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3页。

[9]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340页。

[10] 关于夏朝是否真的存在、传统夏史记载是否可信,近代以来发生过多次争论。20世纪下半叶以来,田野考古取得一系列突破性成果,因此中国主流学术界认为二里头遗址是夏都。20世纪末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1959年以来夏文化考古的总结,然而欧美学术界对“夏商周断代工程”存在质疑。参见陈民镇《信史抑或伪史——夏史真伪问题的三次论争》。

[11] 青铜时代起源于欧亚西部的青铜技术的西东向传播,不仅发生的时代早,而且传播过程具有持续性、广泛性,对沿途文化的影响全面而深刻。国内外学术界很早就展开了相关研究,近年来,随着中亚和中原新的考古发现以及多学科研究的突破,学术界对史前“青铜之路”有了全新认识。目前的研究表明,随着史前“青铜之路”的开辟,至少还有小麦的种植技术、羊和牛的驯养技术西东向的传播。中原文明的起源是多种因素碰撞交融与发展的结果,特别是自西向东的外来因素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刘学堂、李文瑛:《史前“青铜之路”与中原文明》,《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

[12] 庄孔韶主编:《人类学研究》(第八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第234页。

[13] 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第40页。

[14]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101页。

[15]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115页。

[16] 这里的牛指的是黄牛。不过水牛也不是来自中国本土牛的驯化。“线粒体DNA检测的结果表明,中国现代水牛属于主要分布在东南亚的沼泽型水牛,因此它不可能源于中国本土野水牛。……中国本土水牛遗存中没有驯化过程的证据。”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119页。

[17]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415页。

[18] 刘学堂,李文瑛:《史前“青铜之路”与中原文明》,《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唐际根在《“青铜社会”:古代王权的运转》中也说:“青铜器的生产需要一个复杂的管理体系……种种迹象表明,殷墟的作坊遗址空间分布呈现出一种较强的规律性。从布局上看,这些作坊都围绕着沟渠。商人把水由洹河从北往南引导到一个地方后,再由西北往东南把水引过来,使水从西北地势高的地方向东南地势低的地方流淌2000多米。商人用几千米的沟渠,把各类作坊区连接起来,在洹河南部形成一个巨大的布局,这绝非普通人能做得到的,仅依靠一两个家族也是做不到的,而是要借助相当的权力进行协调安排。……由如此规模的作坊遗址可见,青铜铸造业的背后是王权的管理。”

[19]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4页。

[20] 易华:《东亚与青铜时代世界体系》,《三代考古》2009年第8期。

[21]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415页。

[22] 《中华文明探源将是一个非常长期、需要继续付出努力的研究任务》,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网站。http://www.scio.gov.cn/xwfbh/xwbfbh/wqfbh/37601/38374/zy38378/Document/1630143/1630143.htm

[23] 参见黄显功:《月下掩卷:史林学步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243页。

[24] 王宁:《〈释支干〉辩补——〈释支干〉研究之四》,《郭沫若学刊》1997年第2期。

[25] 史有为编:《汉语外来词》(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3,第36页。

[26] 《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就认为,中国文明是在本土繁荣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中国本土文化一直是连续发展的。外来的物种和技术只是刺激了中华文明的发展,而并没有改变它的基本性格。

[27] 严文明:《史前聚落考古的重要成果——〈姜寨〉评述》,《文物》1990年第12期。

[28] 刘明:《先秦儒家生死观探析》,硕士学位论文,郑州大学,2004。

[29] 范州成:《从殷墟卜辞看血缘祖先崇拜的由来》,硕士学位论文,苏州大学,2005。

[30] 范州成:《从殷墟卜辞看血缘祖先崇拜的由来》,硕士学位论文,苏州大学,2005。

[31] “萨满教”是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原始信仰,今天仍然遗存于中国东北、蒙古、北美、澳大利亚、北极因纽特人地带。张光直认为,“萨满式的文明是中国古代文明最主要的一个特征”。萨满“登天入地进行宇宙飞行”的观念和中国古代的“巫觋通天”观念一脉相承。商代文化中表现出大量萨满教的特征。商人起自东北(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商人的酒文化和占卜文化,明显地混合了萨满教和祖先崇拜。

[32] 塞缪尔·E. 芬纳:《统治史》(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477页。

[33] 刘学堂:《彩陶与青铜的对话》,商务印书馆,2016,第203页。

[34] 王以欣:《古代中国与希腊罗马世界的通灵术——一个文化比较研究》,《外国历史研究》2018年第1期。

[35] 塞缪尔·E. 芬纳:《统治史》(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11页。

[36] 陈宣良:《中国文明的本质》(卷五),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社,2016,第90页。

[37] 塞缪尔·E. 芬纳:《统治史》(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110页。

[38] “中国古代文明不同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后者依赖贸易获取必需品和贵重物品,贸易对经济至关重要,也是政治体制形成的关键所在。而古代中国人主要依靠丰富的本地自然资源满足生业需求。”(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5页。)

[39] 刘莉、陈星灿:《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第412页。

[40] 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文物出版社,1986,第23页。

[41] 佛教寺庙是外来文化,道教也是后起的,不在此论之列。

[42] 这样的话,夏朝的这种天下共主的地位就很不稳固。我们都听说过后羿射日的传说,据说后羿就一度取代了夏朝君主的统治地位。原来夏启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太康继位。但是这个太康不怎么争气,能力比较差,于是东夷一个叫有穷氏的部落趁机西进,这个部落的首领就是那位著名的善射的后羿,他把太康赶跑,即位称王(后)。夏朝直到少康才复国,史称“少康中兴”。但是经此一变,夏朝的国王对天下“万国”的统治更是只剩下名义上的意义。

[43] 冯盛国:《两周时期华夷关系研究》,博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4。

[44] 如果想深入了解这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参考陈民镇的论文《奴隶社会之辩——重审中国奴隶社会阶段论争》,《历史研究》2017年第1期。

[45] 在甲骨卜辞中可以看到,羌人战俘大量被用作祭祀中的人牲。

[46] 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第28页。

[47] 刘泽华、王茂和、王兰仲:《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第5页。


第二篇 秦始皇以前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