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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四篇中,我们花了好几章的篇幅,来讲述从秦到清2000多年的循环。当然,分析这种循环,并不等于说我认为中国这2000年的历史就是“停滞”的。

事实上,在漫长的历史循环当中,其实也有变化、突破和进步。因此,仅仅讲述循环,不讲变化,也不足以全面地了解历史。从这一章起,我们花两章的篇幅,来讲一下郡县制时代的内在变化。

我们说,秦始皇建立了大一统郡县制度,终结了贵族政治,对社会实现了强有力的控制。在秦代和汉代前期,皇权通过官僚系统如臂使指地直达社会基层。

但是皇权的控制力不久就遇到了地方豪强大族的重大挑战。

前面我们说过,秦汉两代初期打散了大家族,民众被原子化,政府汲取能力大幅提高。这是周秦之变的最大成果之一。

然而,到了汉帝国中后期,一个重大的制度漏洞导致地方势力死灰复燃,一部分民众从政府的控制下逃离,被豪强大族控制。这样,中央的力量大为削弱,最终导致三国分立。整个社会也进入“士族时代”,也就是“半贵族社会”。

这个漏洞是什么呢?就是官吏选拔机制。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长期使用科举制来选拔官员。但是科举制直到隋代才发明,从汉到隋,中国主要用什么办法来选拔人才呢?用汉代发明的“荐举制”,即地方官推荐地方上的人才给朝廷。

推荐人才的标准是德行,重视道德品质,所以“荐举制”又叫“举孝廉”,荐举孝顺和廉洁的人。所以后来的科举有一个环节中有“举人”的称谓,就是从这儿来的。

这个制度看起来很好,提倡以德治国,规定德行是唯一标准,打破了门第限制,表面上看起来很开放,很公正。

然而,历史证明了凡是这类只有粗糙标准的选拔,都注定会出现严重的问题。因为没有可量化的标准,“荐举”很快就被随意操纵,演变成巨大的腐败漏洞。

在汉代也是这样。“德行”这个标准弹性极大,官员们在“察举”人才时,肯定要举荐自己熟悉的人,只选拔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甚至是互相举荐亲人。这样一来,官位实际上就被社会上层的家庭垄断了,形成了一种变相的世袭。到了魏晋南北朝,干脆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士族门阀制度,与秦之前的世卿世禄有异曲同工之处。

与此同时,从汉代起,官员还有免税免役的特权。为了表示对官员的优待,官员的家庭可以不交税,他的家庭成员甚至他的仆役们也不用去服劳役。

这又造成一个什么结果呢?很多人会主动把自己的土地“投献”给官员们,主动跑到官员家里成为“徒附”,因为交给他们的租子要少于交给官府的赋税劳役的负担。打个比方,如果你的土地归官府管,你可能要上交你劳动所得的一半。但是你要是投奔官员家族,你也许只交1/4就行了。

这两个因素一结合,世家大族就形成了。[1]

各大家族世代为官,几百年兴旺不衰,来投奔的人不断增多。因此,到了东汉后期,大族的田庄遍布各地,里面都是来逃避朝廷的赋役负担的人,“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为了抵抗政府来追查逃亡人口,这些大田庄往往还拥有自己的武装,[2]东汉墓葬普遍出土的陶制庄宅模型,许多都有碉楼、高墙等防卫设施,“警设守备”,成为地方武装集团。东汉末年,有的豪族武装甚至“阻兵守界”,拒绝郡级机关委派的地方官员入境。

这个非常厉害。这样一来,老百姓就从中央政府的控制之下,慢慢变成了地方大户的控制之下,中央政府就收不上税了,中央权力自然大为衰弱。

所以到了汉代后期,天下土地和人口分别被政府和世家大族控制。在政府控制的土地上,仍然编户齐民,东汉三国的资料显示,政府控制下的村子姓氏仍然分散,政府可以收税,但是更多的人口已经不归政府控制,而归地方豪强控制,在这样的地方,政府是收不到税的。

当中央不能控制地方的时候,国家自然分裂了,于是进入三国时代,接下来又是两晋南北朝漫长的分裂时期。根据王育民的判断,三国时期,政府直接控制的编户齐民人口有767万,而地方豪强势族控制的人口多达1534万,就是说,豪强控制的人口比国家控制的多了一倍。[3]

“没有强大的中央集权力量,地主经济就很容易退化到庄园制经济。”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连绵,动乱不断,皇帝如同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与皇权的不稳定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世家大族的稳定性。许多世家大族势力急剧膨胀,甚至发展到“百室合户、千丁共籍”的类似领主状态。许多士族富厚过于王侯,东晋士族庄园遍布江左,他们“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势力大得如同小国君主,财力强过朝廷,仆人可以组成军队,关上寨门就成了集市。

那个时代官位虽然不是明确的世袭,却是在上流社会转来转去,财富也稳定地集中于一些大家族,与秦以前的贵族时代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我把从东汉后期一直到宋代以前的社会,叫“半贵族社会”。


第三十章 中国历史循环中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