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符
【题解】
《列子》全书,始以《天瑞》,终以《说符》,首尾呼应,自成一体。古时以所谓天降“符瑞”,附会与人事相应,叫做“符应”。“符”,有符信、符验的含义。“说符”,即谓“道”与人事的相互应验。全文通过三十馀则寓言和说理,对“道”与“智”、“名”与“实”、“形”与“神”、“贵”与“贱”、“时机”与“变通”、“久利”与“暂得”、“持身”与“治国”等多对关系进行了各个角度的论述。
世事无常,祸福相倚,因此作者认为,为人处世应当做到“持后而处先”,对于事物的存亡变幻,也应当透过其表面来“察其所以然”。一方面要“恃道化而不恃智巧”,全身远害,避免重演郄雍的悲剧;一方面也要拥有“投隙抵时,应事无方”的智慧,领会“先迕后合”的圣人之言,进而懂得各种看似无关的现象背后实际上存在着积来已久的缘由。然而世人多纵欲迷性,重利轻道,贪图一时所获,不念长久之积,所以才会闹出“宋人拾契”、“齐人攫金”那样的笑话。唯有舍末明本,“归同反一”,因名求实,得其精而弃其粗,才能一睹天道与人事之间的绝妙天机。
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
列子曰:“愿闻持后。”
曰:“顾若影,则知之。”
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1],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
关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2],稽在人[3]。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4],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严恢曰[5]:“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
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强食靡角[6],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译文】
列子向壶丘子林学道。壶丘子林说:“你只有懂得保持谦退后让,才可以谈修身的道理。”
列子说:“愿意听听保持谦退的道理。”
壶丘子林说:“回头看看你的影子,就知道了。”
列子回过头去观察自己的影子:身体弯曲影子就跟着弯曲,身体端直影子就跟着端直。然而影子的端正曲直取决于形躯动作而不取决于它本身,人们处世境遇的窘迫顺利取决于外物而不取决于自我,这就叫做保持谦退才能获得领先。
关尹对列子说:“言辞美妙,回音就动人,言辞粗鄙,回音就难听;身体修长,影子就修长,身体短小,影子就短小。名声好比是回音;举止相当于身影。所以说:小心你的言论,将会有人应和;谨慎你的举止,将会有人跟从。因此圣人听见言论便能知道回响,观察历史便能预知未来,这就是圣人先知先觉的道理。掌握法度在于自身,验证的效果则在于他人。别人喜爱我,我必定也喜爱他;别人厌恶我,我必定也厌恶他。成汤、周武热爱天下,所以成王;夏桀、商纣嫌恶天下,所以亡国,这就是历史的验证。外在的验证与自身的法度都已明确,行事却不去遵循,就好比外出不经过大门,走路不沿着道路一样。这样去追求利益,不是很困难么?我曾经考察神农氏与炎帝的德行,验证虞、夏、商、周的典籍,思量崇法之士贤明之人的言论,发现不遵循这条规律的生存、灭亡、废弃、兴盛,从来也没有过。”
严恢说:“学道是为了富有。现在获得珠宝也能够富有,何必再用道?”
列子说:“夏桀、商纣只看重利益而轻视道,所以身死而国亡。幸好我还没对你说什么呢。生而为人却无情无义,只知道填饱肚子,简直就是鸡狗。为了争食而互相角斗,胜利的一方控制一切,也不过是禽兽罢了。干的是鸡狗禽兽的勾当,却要别人来尊重自己,根本不可能。人们都不尊重自己,那么危难和耻辱就要到来了。”
列子学射中矣[7],请于关尹子。
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
对曰:“弗知也。”
关尹子曰:“未可。”
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
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
列子曰:“知之矣。”
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译文】
列子学习射箭射中了靶心,便请关尹子指点。
关尹子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射中靶心吗?”
列子答道:“不知道。”
关尹子说:“那你的射技还不行。”
列子回去后反复练习。过了三年,又去向关尹子汇报。
关尹子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射中靶心了吗?”
列子说:“知道了。”
关尹子说:“这回行了,保持这种技巧,不要遗忘了。不仅是射箭,治国与修身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圣人不考究存亡兴废的表面现象,而是着重研究造成这种种现象的内在原因。”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8],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
【译文】
列子说:“血气方刚的人容易骄傲,体力充沛的人容易逞强,没法和他们谈论大道。所以头发尚未斑白的人来谈论道,必定有所违失,更何况去实行道呢?所以谁若是逞强,就没有人来劝告他。没有人来劝告,就会变得孤立无援。贤明的人善于任用他人,所以即便上了年纪,治事的能力也不会衰退,即便智力用尽,思想也不会混乱。所以治理国家难就难在知贤善任,而不是自认贤明。”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9],三年而成。锋杀茎柯[10],毫芒繁泽[11],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12]。此人遂以巧食宋国。
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译文】
宋国有一个人,用玉石来为他的国君雕刻楮树叶,经过三年才完成。茎脉和叶柄肥瘦得当,叶片上细毛密布,光泽盈润,就是放置在真的楮树叶里也难以分辨。于是这个人就凭着雕刻技术获得了宋国的俸禄。
列子听闻此事,说:“假使天地生养万物,三年才长出一片叶子,那么万物之中有叶子的树木就很少了。所以圣人凭借大道来推行教化,而不倚仗个人的智慧与技巧。”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13]:“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
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14]:“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15],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16]。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17],民果作难而杀子阳[18]。
【译文】
列子穷困,面带饥色。有门客对郑国国相子阳说:“列御寇是有道德的人才,在您的国家中却受穷挨饿,您难不成不爱惜人才吗?”子阳听了,当即派遣官员去给列子送粮食。列子出门会见了使者,拜了又拜,谢绝了赠予的粮食。使者便走了。
列子进屋,他的妻子怨恨地望着他,捶着胸口说:“我听说做有道之士的妻子儿女,都能过上安逸快乐的日子,现在穷得面黄肌瘦,国相派人探望,还送给先生粮食。先生不接受,难不成是命里注定要挨饿吗?”
列子笑着对她说:“国相并非自己了解我,而是听信了别人的话来赠送粮食给我,等到他要加罪于我,又会凭着别人的话语,这就是我不接受粮食的缘由啊。”
后来,郑国民众果然发动叛乱杀死了子阳。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19],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20]。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21]。禄富其家,爵荣其亲。
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
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22]。
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23]。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24],而还诸鲁。
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25]。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26],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
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27],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译文】
鲁国的施家有两个儿子,一个爱好儒学,一个爱好兵法。爱好儒学的用儒术去齐侯那儿谋求任用,齐侯接纳了他,让他担任公子们的老师。爱好兵法的到了楚国,用兵法向楚王求取职位;楚王十分赏识他,让他担任了军队的长官。他们的俸禄使全家富足,他们的爵位让亲戚们感到荣耀。
施家的邻居孟家也有两个儿子,学的和施家儿子相同,却陷在贫穷的窘境。他们羡慕施家的富有,便去施家请教谋求功名利禄的方法。施家的两个儿子把实际情况告诉了孟家父子。
孟家的一个儿子便到秦国去,用儒学向秦王求取任用。秦王说:“如今各国诸侯以武力来争夺天下,当务之急是预备兵马粮草。如果用仁义道德来治理我国,必定是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于是将他处以宫刑后驱逐出境。
孟家的另一个儿子到了卫国,用兵法去游说卫侯。卫侯说::“我们是一个弱国,夹在几个大国之间勉强生存。强大的国家我们得事奉它,弱小的国家我们得安抚它,这才是谋求安定的方法。若是倚赖军事策略,那么亡国便指日可待了。要是让你全身而退,到了其他国家,一定会对我国造成严重的祸害。”于是将他处以刖刑后放回鲁国。
回家后,孟家父子捶胸顿足地跑去指责施家。施家父子说:“凡是顺应时机的就昌盛,违逆时势的就败亡。你们所学的和我们一样,功效却和我们不同,这是违逆时势的缘故,并非你们的做法有什么错谬。况且天底下没有永远正确的道理,也没有永远错误的事情。先前采纳的,现在或许被废弃了;现在废弃的,将来或许还会被采纳。这里头的用或者不用,并没有一定的是非对错。迎合时机,抓住机遇,应对事变,不拘成法,才是智慧的表现。如果智慧不足,就算你像孔子那么博学多才,像姜太公那么善用兵法,到哪儿去会不穷困潦倒呢?”
孟家父子就此释然,脸上不再有怨恨恼怒的神色,并说:“我们懂了。您不用再说了!”
晋文公出会[28],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29],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30],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译文】
晋文公出兵会师,想讨伐卫国,公子锄在一旁仰天而笑。晋文公问他笑什么。公子锄说:“我笑我的一位邻居送他妻子去走亲戚,路上遇见一个采桑的女子,心生好感便与她攀谈。然而回头看自己的妻子,也有别的男子在那儿招引她了。我暗笑的就是这件事。”晋文公领悟了他话中的寓意,于是停止出兵讨伐。他领着部队回国,还没有抵达,就有他国来侵犯晋国的北部边境了。
晋国苦盗。有郄雍者[31],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
晋侯大喜,告赵文子曰[32]:“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
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
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遂共盗而残之[33]。
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
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莫若举贤而任之;使教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
于是用随会知政[34],而群盗奔秦焉。
【译文】
晋国苦于盗贼为患。有个叫郄雍的人,能够审视盗贼的相貌,只要观察他们的眉目神情,就能判别实情。晋侯派他去识别盗贼,千百个当中没一个遗漏的。
晋侯大为高兴,告诉赵国的文子说:“我得到一个人,全国的盗贼就被捉光了,还要那么多捕盗的人干什么呢?”
文子说:“您依靠窥伺观察来捉拿盗贼,看来盗贼是捉不完了,而且郄雍一定不得好死。”
过了不久,盗贼们聚在一起,商量着说:“我们之所以走投无路,都是因为郄雍啊。”于是盗贼们合伙杀死了郄雍。
晋侯听说以后大为惊骇,立刻召见文子,并对他说:“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郄雍死了!然而往后还怎么捉拿盗贼呢?”
文子说:“周代谚语说道:眼力能察见深渊里游鱼的人不吉祥,智慧能预料藏匿之事的人有灾殃。国君您想要消灭盗贼,不如任用举荐的贤才;在上,政教昌明;在下,教化风行,民众有了羞耻之心,还会做什么盗贼吗?”
于是晋侯任用随会来主持政务,盗贼们便纷纷逃到秦国去了。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35],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36]。孔子使人并涯止之[37],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38],遂度而出[39]。
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
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
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译文】
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在河梁上歇下马车,眺望景色。只见瀑布从三十仞的高处泻下,激起的漩涡急流有九十里,鱼和鳖不能在其中游动,鼋鼍不能在其中停留,却有一个男子正要涉水泅渡。孔子忙派人沿着河岸过去阻止他,说:“这瀑布高达三十仞,激流长达九十里,鱼鳖不能在这里游动,鼋鼍不能在这里停留。想来是难以渡过的吧?”那男子不以为意,便渡过河上了岸。
孔子问他道:“你是靠技巧吗?你有道术吗?你这样在水中进进出出,是什么原因呢?”
那男子答道:“一开始我跃入水中,就抱着忠诚的信念;等到我从水里浮起,依然怀着忠诚的信念。忠诚的信念将我安置在汹涌的波涛中,而我不敢怀有任何私心杂念,我之所以能够跃入水中又轻易浮起,就是这个道理。”
孔子对他的弟子们说:“你们给我记住了!连水都可以用忠心诚心去亲近它,何况是人呢?”
白公问孔子曰[40]:“人可与微言乎[41]?”
孔子不应。
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
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42]。”
曰:“若以水投水,何如?”
孔子曰:“淄、渑之合[43],易牙尝而知之[44]。”
白公曰:“人固不可与微言乎?”
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45],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
白公不得已[46],遂死于浴室[47]。
【译文】
白公问孔子道:“可以与别人密谋吗?”
孔子不搭理他。
白公问道:“如果把石头投到水里,会怎么样?”
孔子答道:“吴国善于潜水的人能够把它捞上来。”
白公又问:“如果把水倒进水里,又会怎么样?”
孔子答道:“淄水和渑水混合在一起,易牙只要尝尝就能分辨出来。”
白公再问:“难道一定不可以和别人密谋吗?”
孔子答道:“有什么不可以呢?只要领会言谈中的深意就可以了!所谓领会言谈中的深意,就是不用言语来表达。捉鱼的人会被水沾湿,追逐野兽的人要拼命奔跑,并非是他们乐意这么做。所以说最高妙的言论就是抛却言论,最高妙的行为就是无所作为。那些知识浅薄的人所争执的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白公没能领会孔子话中的含义,依旧密谋造反,最终失败,被迫缢死在浴室里。
赵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48],胜之,取左人、中人[49];使遽人来谒之[50]。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
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
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
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51],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52],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译文】
赵襄子派遣新穉穆子攻打翟人部族,取得胜利,占下左人、中人两座城池;新穉穆子派信使来向赵襄子报捷。赵襄子正在用餐,听了捷报,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左右近臣问道:“一天就攻下两座城池,这是让人高兴的事;现在您却面带忧色。为什么呢?”
襄子说:“江河潮水大,不会过三天;暴风骤雨烈,不能一整天,太阳当空照,片刻就倾斜。到如今赵家的德行还没什么积累,却一天之内连克两城,危亡的命运恐怕就要降临到我头上啦!”
孔子听闻此事,说道:“赵氏恐怕要昌盛起来啦!忧虑会带来未来的昌盛,喜悦会导致今后的灭亡。取得胜利并不是一桩难事,保持胜果,才是最困难的。贤明的君主用这个道理来保持胜果,所以他们的福泽可以延及后代。齐国、楚国、吴国、越国都曾经获得胜利,然而最终也都走向灭亡,就是因为不懂得保持胜利的道理。只有明白这道理的君主才能够维护胜果。”
孔子的力气能够举起国都城门上的门闩,但他不愿意靠力气出名。墨子为宋国制订攻防策略,公输般为之心悦诚服,但他不愿意凭借兵术出名。所以说善于保持胜利的人总是把自己的强大视作弱小。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
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53]。”
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
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
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
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54]。其事未究[55],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
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
其子归致命[56]。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
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
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57],析骸而炊之[58];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译文】
宋国有个喜好施行仁义的人,三代相传毫无懈怠。一天他家黑牛无缘无故生出一头白色的小牛犊,便拿这事去问孔子。
孔子说:“这是吉祥的好事,可以把它进献给天帝。”
过了一年,这家的父亲无缘无故眼睛就瞎了。
后来那头牛又生了一头白色小牛犊,父亲又叫他儿子去问问孔子。
儿子说:“上回问了他,您眼睛就瞎了,再去问他干嘛?”
父亲说:“圣人的话语往往先与现实悖逆,后来才会应验。这事还没个究竟,姑且再去问问。”儿子便又去问了孔子。
孔子说:“这是吉祥的好事。”并且再教他把小白牛进献给天帝。
儿子回家转达了孔子的话。父亲说:“就按孔子的话去做吧。”
过了一年,儿子的眼睛又无缘无故瞎了。
后来,楚庄王攻打宋国,包围了宋国的国都;人们只得互相交换孩子来充饥,劈开尸骨当柴烧;成年男子都登上城墙守御作战,死者超过一大半。这户人家因为父亲儿子都是瞎子而幸免于难。等到包围解除,他们的眼睛就都痊愈复明了。
宋有兰子者[59],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60],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
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61],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62],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戮之,经月乃放。
【译文】
宋国有个走江湖的人,凭自己的杂技求见宋元君。宋元君便召他进来,并观看他的表演。他把两根比身体还长一倍的木棍绑在小腿上,疾走快跑,同时手中舞弄着七把剑,将它们轮流抛掷飞起,其中五把始终在空中上下翻腾。宋元君大为惊奇,当即赏赐他金银丝帛。
又有一个走江湖的人,会表演轻功,听说这件事,也去求见宋元君。宋元君勃然大怒,说道:“上次有个人凭着奇异的杂技来求见我,其实他的技巧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正巧碰上我心情好,所以赐给他金帛。这人一定是听说此事才来的,是期望得到我的赏赐吧。”于是把那人抓了起来预备处死,过了一个月才把他释放。
秦穆公谓伯乐曰[63]:“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64]?”
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65],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66]。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薪菜者[67],有九方皋[68],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行求马。
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69]。”
穆公曰:“何马也?”
对曰:“牝而黄[70]。”
使人往取之,牡而骊[71]。
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
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72],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
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译文】
秦穆公对伯乐说:“您的年纪大了,子孙中可有没有能派去访求良马的人呢?”
伯乐答道:“良马可以通过它的形体、外貌、筋节、骨骼来判断识别。至于天下无双的宝马则不然,它的神气迷离恍惚,似有似无,这样的马一旦飞快奔驰,四蹄似乎离开地面不沾尘土,车马过处也不留痕迹。我的子孙都是下等人才,只能教他们识别良马,没法教他们如何识别天下之马。我有一位一同挑担劈柴的朋友,名叫九方皋,他相马的本领不在我之下。请让我为您引见他。”
秦穆公召见了九方皋,让他去寻求天下之马。
三个月后,九方皋回来报告:“已经找到了,就在沙丘。”
秦穆公问:“什么样的马呢?”
九方皋答道:“是一匹黄色的母马。”
秦穆公派人去取马,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
穆公很不高兴,召见伯乐并对他说:“真糟糕啊,你所推荐的那个相马人。连马的毛色、公母尚且分辨不清,又怎么能鉴别马的优劣呢?”
伯乐长叹一声道:“竟然达到这种境界了!这正是他比我高明何止千万倍的地方啊。像九方皋所观察的,是马的天机禀赋,他观察到马的精髓,也就忘记了表象;注重的是马的内在品性,也就忽略了外在皮毛;看到应当看的,不看不必看的;观察应当观察的,忽略不应当观察的。像九方皋这样的相马,还有着比宝马更可贵的地方。”
马送来了,果然是一匹天下无双的宝马。
楚庄王问詹何曰[73]:“治国奈何?”
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
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
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
楚王曰:“善。”
【译文】
楚庄王问詹何:“怎样治理国家?”
詹何答道:“我懂得修养自身,却不懂得如何治理国家。”
楚庄王说:“我得以供奉宗庙、掌管王权,希望能学到如何保持它的办法。”
詹何答道:“我不曾听说有人自身修养完善而国家混乱不堪的,也不曾听说过自身修养不好而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所以治国的根本在于自身,其他细枝末节我就不敢对您说什么了。”
楚庄王说:“好啊。”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74]:“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孙叔敖曰:“何谓也?”
对曰:“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75]。”
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76];吾官益大,吾心益小[77];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译文】
狐丘地方的长老对孙叔敖说:“有三件事常会招人怨恨,您知道吗?”
孙叔敖问:“是什么呢?”
狐丘长老答道:“爵位高的,人们妒忌他;官衔大的,君主猜忌他;俸禄厚的,怨恨就会临头。”
孙叔敖说:“我的爵位越高,我的为人越谦卑;我的官衔越大,我的内心越谨慎;我的俸禄越丰厚,我的施舍越广泛。以此来免除三怨,行吗?”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78],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79],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80],可长有者唯此也。”
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译文】
孙叔敖病重,即将去世,告诫他的儿子说:“楚王屡次要封给我土地,我推辞不受。假如我死了,楚王就会封给你。你一定不要接受丰沃肥美的土地!在楚国和越国交界的地方有个寝丘,这片土地无利可图而且名声也不好。楚国人相信鬼神不会要它,越国人祈福祷祥也不会要它,可以长久拥有的唯有这片土地了。”
孙叔敖死后,楚王果然把肥地良田封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坚决推辞,不肯接受;请求改封寝丘,楚王便赐给了他,直到现在也没有丧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81],下之邯郸[82],遇盗于耦沙之中[83],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视之欢然无忧之色[84]。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
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
俄而其弟适秦。至关下[85],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86],而追吾不已,迹将箸焉[87]。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88]。
【译文】
牛缺是秦国上地的大儒,往东到赵国的都城邯郸去,在耦沙遇上强盗,抢光了他的衣物车马,牛缺便步行而去。看起来丝毫没有忧伤吝惜的神色。强盗追上去问他原因。牛缺说:“君子不因为身外之物而损害自己的身心道德。”强盗说:“嘻!真贤良啊!”过了一会儿强盗们互相议论道:“以他的贤良,去拜见了赵国国君,要是派来对付我们,必定要围困我们。不如杀了他。”于是一起追上去杀死了牛缺。
燕国有人听说此事,就聚集全族人相互告诫说:“若是遇上强盗,千万别像上地的牛缺那样!”大家都接受了这一教训。
不久,燕人的弟弟到秦国去。行至函谷关下,果然遇上强盗;他想起哥哥的训诫,就和强盗奋力争夺起来。争夺不过,又追上去低声下气地乞求强盗把抢去的财物归还。强盗勃然大怒,说:“我们让你活着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你还要不停地追我们,踪迹都要暴露了。既然做了强盗,还有什么仁慈之心?”说着就把他杀了,又附带着杀死了他的四五个同伴。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89]。
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90]。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91],明琼张中[92],反两鱼而笑[93]。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94]。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报,无以立慬于天下[95]。请与若等戮力一志[96],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97]。”皆许诺。
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译文】
有个姓虞的是梁国的富人,家业殷实兴盛,金钱、丝帛难以计数,财宝、货物无法估量。
一天,虞家的人登上高楼,面临大街,设置乐队,摆开酒席,在楼上下棋赌博。有一群侠客正相伴着经过楼下。楼上的赌客掷骰子中彩,因为连胜两着而放声大笑。这时空中飞过的老鹰爪下掉落了一只腐烂的老鼠,恰巧砸中楼下路过的一位侠客。侠客们互相议论着说:“姓虞的富足安乐的日子过得太久,所以常常有轻视别人的念头。我们不去侵犯他,他却拿腐烂的死老鼠来侮辱我们。此仇不抱,就没法子在天下树立我们的勇武之名。希望和大家齐心协力,率领各自部下,一定要灭绝他一家才算报仇雪恨。”众侠客都同意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晚上,侠客们召集同伙,纷纷拿着兵器攻打虞家,彻底毁灭了虞氏全家。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98],将有适也,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99],见而下壶餐以之[100]。爰旌目三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汝非盗耶?胡为而食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101],不出,喀喀然[102],遂伏而死。
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
【译文】
东方有个人,名叫爰旌目,将要去他方,饿倒在路旁。狐父地方的强盗名叫丘,见状便解下随身携带的一壶水泡饭来喂他。爰旌目吃了几口才能张开眼看人,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丘答道:“我是狐父地方的人,名叫丘。”爰旌目说:“啊!你不是强盗吗?为什么喂饭给我吃?我是坚决不吃你们强盗的东西的。”说完他两手按在地上呕吐起来,呕不出来,喉咙里喀喀作响,接着就趴在地上死去了。
狐父地方的人虽然是强盗,可食物并非是强盗。因为人是强盗就顺带着把食物也当作强盗而不敢吃,这是弄错了名称与实质的关系。
柱厉叔事莒敖公[103],自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104],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
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辨也。”
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105]。”
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106]。
【译文】
柱厉叔事奉莒敖公,自认为不被理解,便离开到海边居住。夏天就吃吃菱角,冬天则嚼嚼橡栗。莒敖公遭遇危难,柱厉叔就向朋友辞行打算拼死为莒敖公效力。
他的朋友说:“你自认为不被理解,所以才离开莒敖公。现在却去为他献身,这样理解和不理解的区别就没法分辨了。”
柱厉叔说:“不是的;我自认为不被理解,所以离开莒敖公。现在为他献身,可见他果真不理解我。我将为他而死,以此来羞辱后世那些不能理解自己臣子的国君。”
凡是理解自己的人就为他而死,不理解自己的人就不为他付出,这是遵循正道的人们的做法。柱厉叔可谓是一个为了怨恨而不顾惜自己生命的人。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发于此而应于外者唯请[107]:是故贤者慎所出。”
【译文】
杨朱说:“将利益施给别人,实惠自会到来;将怨恨发泄给别人,祸害就会降临。从自身发出而能在外界得到反应的,只有内心的情感:所以贤明的人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十分小心谨慎。”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108],又请杨子之竖追之[109]。
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
邻人曰:“多歧路。”
既反,问:“获羊乎?”
曰:“亡之矣。”
曰:“奚亡之?”
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110],不笑者竟日[111]。
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
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112]。
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113]:‘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114]:‘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115]:‘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
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116],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117],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
心都子嘿然而出[118]。
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
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译文】
杨朱的邻居丢了一头羊,他领着一家子出去寻找,又请了杨朱的童仆帮忙追寻。
杨朱说:“嘻!丢了一头羊怎么要这么多人去追?”
邻居说:“因为有好多岔路。”
他们回来后,杨朱问:“找到羊了吗?”
邻居说:“找不到啦。”
杨朱问:“怎么会找不到呢?”
邻居说:“岔路之中又有岔路,我们不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所以只好回来。”
杨朱听了,脸色变得十分忧愁,好久也没有讲话,整天都不露笑容。
弟子们感到奇怪,问他说:“羊是低贱的牲畜,而且又不是先生的羊,可您却不说不笑,为什么呢?”
杨朱没有回答。弟子们便得不到先生的指教。弟子孟孙阳出门后把这事告诉了心都子。
心都子过了几天和孟孙阳一起进屋,向杨朱问道:“从前有兄弟三人,在齐鲁两国游学,拜的是同一位先生,将仁义之道修习完毕方才回家。他们的父亲问:‘仁义之道是什么样的?’大儿子说:‘仁义让我首先爱惜生命而把名誉放在次要的位置。’二儿子说:‘仁义使我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来成就荣誉。’三儿子说:‘仁义教会我同时保全生命与名誉。’他们三人的观点完全相反,却同样出自儒家。谁对谁错呢?”
杨朱说:“有人靠着河边居住,熟习水性,善于泅渡,靠着撑船摆渡营生,收入可以供养一百口人。背着粮食来向他学习的人成群结队,可其中淹死的几乎占到一半。本来是学游泳的,不是来学溺死的,可结果利害反差竟是这样大。你觉得怎样算对怎样算错呢?”
心都子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
孟孙阳责备他说:“你怎么问得那么拐弯抹角,先生又答得那么稀奇古怪?我愈发迷惑了。”
心都子说:“大道因为有太多岔道而使羊丢失,治学的人因为有太多途径方法而迷失了方向。各类学说并非根源不同,并非根本观点不一致,而结论却相差悬殊。只有回归到相同的本原上去,返回到一致的观点上去,才不会迷失方向。你是先生的大弟子,修习先生的思想,却不明白先生的比喻,真可悲啊!”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119]。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120]。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译文】
杨朱的弟弟叫杨布,一天他穿着白衣服出门去。天下雨了,他就脱掉白衣服,穿着黑衣服回来了。家里的狗认不出来,迎上去对着他狂叫。杨布十分生气,要追打它。杨朱说:“你不要打它了!你也是这样的。假使先前让你的狗白着出去,黑着回来,难道你能不觉得奇怪吗?”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121],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译文】
杨朱说:“做善事不是为了求名,而名誉却随之而来;名誉不曾与利益相约,而利益却归附而来;利益不曾与争斗相约,而争斗却会自己到来:所以,君子做善事务必要小心谨慎。”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122],不捷[123],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124]:“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
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
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决喻其子[125]。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126]?”
【译文】
从前有个人,自称通晓长生不死的道术,燕国国君派人受业于他,还没成功,说那话的人就死了。燕国国王非常生气,眼看那派去的使者就要被处死。身边的宠臣劝谏他说:“人最担忧的事没有比死亡更急迫的了,自己所看重的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那个人自己都丢了命,又怎么能让君王长生不死呢?”使者这才被赦免。
有个叫齐子的,也想学那人长生不死的道术,听说他死了,就捶胸顿足大为遗憾悔恨。富子听说了就嘲笑他说:“你想要学的是不死,那个人自己都死了,你还要追悔莫及,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学的是什么。”
胡子评论道:“富子的话错了。一般来说,掌握道术而不会施行的人是存在的,能够实行却不明白道术的人也是存在的。卫国有个擅长术数的人,快要死的时候,把要诀传授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牢记他的话却不会使用。别人问起来,他就把父亲的话告诉那人。问话的人依着他的传授进行术数,和他父亲没什么差别。如果是这样,那个死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懂得长生不死的道术呢?”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127],简子大悦,厚赏之。
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
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
简子曰:“然。”
【译文】
邯郸民众在正月初一那天向赵简子进献斑鸠,赵简子非常高兴,重赏了他们。
有门客问他其中的缘故。简子说:“正月初一放生,表示对生命有恩德。”
门客说:“人们知道您想要放生,就抢着去捉斑鸠,被弄死的斑鸠反而多了。您如果真想让那些斑鸠活下去,还不如禁止人们去捕捉。捉来了又放回去,放生的恩德终究补偿不了伤生的罪过。”
简子说:“说的是。”
齐田氏祖于庭[128],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129],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
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130],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肤[131],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译文】
齐国的田氏在厅堂上设宴祭祖,赴宴宾客多达千人。坐席中有人进献鱼和鹅,田氏看了,就感叹说:“上天对待下民真是优厚!它繁殖五谷,生养鱼鸟,以供人们享用。”众位宾客像回声一般纷纷应和他。
鲍家的孩子年仅十二,也来参加宴会,他进言道:“不像您说的。天地万物与我们共同生存,各成其类。类与类之间并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仅仅是凭着个头大小、智慧以及体力的不同而相互制约,更迭相食;并没有谁为谁存在的道理。人不过是拿了可以吃的东西来吃,怎么会是上天为了人类而特意生养这些生命呢?况且蚊虫叮咬人的皮肤,虎狼吞噬人的骨肉,莫非上天本是为了蚊虫而生出人来、为了虎狼提供人肉的吗?”
齐有贫者,常乞于城市。城市患其亟也[132],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133]。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于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译文】
齐国有个穷人,常常在城里的集市上乞讨。集市上的人厌恶他屡次三番的打扰,大家都不再施舍给他。于是来到田家的马厩,跟着马医干点杂活来混口饭吃。城里人嘲弄他说:“跟着马医混饭吃,不觉得耻辱吗?”乞儿说:“天下的耻辱莫过于乞讨。我乞讨时尚且不觉得耻辱,难道替马医打杂还会觉得耻辱吗?”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134],归而藏之,密数其齿[135]。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译文】
宋国有个人在大路上闲逛,拣到一片别人丢掉的废契,拿回家藏了起来,还暗暗细数着契据上的齿印。他告诉邻居说:“我发财的日子就要到啦。”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136],其邻人遽而伐之[137]。邻人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译文】
有个人的梧桐树枯萎了,邻居家的老头说,枯萎的梧桐树是不祥之物,他立刻将枯树砍了下来。邻家老头于是求取砍下来的树枝当柴烧。那人便很不高兴,说:“邻家老头只是想要柴火才教我把树砍了的。和我比邻而居,却这样阴险,做人难道可以这样吗?”
人有亡者[138],意其邻之子[139],视其行步,窃也;颜色[140],窃也;言语,窃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141],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者。
【译文】
有个人丢了一把斧头,怀疑是邻居家的孩子偷的,看那孩子走路,像是偷斧头的;面目神色,像是偷斧头的;说话语调,像是偷斧头的;动作态度没有一样不像偷斧头的人。不多久,这个人去山里挖土时找到了自己的斧头,改天再见到邻居家的孩子,动作态度,丝毫不像是偷斧头的人。
白公胜虑乱[142],罢朝而立,倒杖策[143],上贯颐[144],血流至地而弗知也。
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
意之所属箸[145],其行足踬株坎[146],头抵植木[147],而不自知也。
【译文】
白公胜满心谋划着叛乱的事,散朝后,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手中倒持着驱马用的杖策,杖端的针刺戳穿了他的面颊,鲜血直淌到地上,而他却毫无知觉。
郑国人听闻此事,说:“自己的脸面都忘记了,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呢?”
只要意念专注集中,即使走路时脚绊着树根,腿崴进凹坑,脑袋撞到树干上,自己也不会知道。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148],适鬻金者之所[149],因攫其金而去[150]。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译文】
从前齐国有个想得到金子的人,清早起来穿戴整齐后赶往市集,走进卖金子的店堂里,顺手抓起一块金子就跑开去。官吏捕获了他,问他:“大家都在那儿,你抢人家金子干什么?”那人答道:“拿金子的时候,没看见人,光看见金子了。”
[1] 枉:弯曲,不正。
[2] 度:法度,标准。
[3] 稽:考核。
[4] 度(duó):测量。
[5] 严恢:其人无考,可能为作者假托。
[6] 强食靡角:为争食而互相角斗。强,这里指使用强力。靡,摩擦。
[7] 中:指射箭命中靶心。
[8] 班白:同“斑白”,头发花白,谓年老。
[9] 楮(chǔ):即构树。
[10] 锋杀:亦作“丰杀”,指树叶的肥大瘦小。柯:树木的枝茎。
[11] 毫芒:细毛。
[12] 乱:随意放置。
[13] 子阳:郑国国相。
[14] 拊(fǔ):拍,击。
[15] 佚乐:即逸乐,安逸快乐。
[16] 过:探望。遗(wèi):赠予。
[17] 其卒:后来,终于。
[18] 民果作难而杀子阳:事见《史记·郑世家》:“公二十五年,郑君杀其相子阳。”《吕览·适威》:“子阳好严,有过而折弓者,恐必死,遂应猘狗而弑子阳。”
[19] 干:谋取。
[20] 傅:老师。
[21] 军正:主管军务的官。
[22] 宫:又称“腐刑”,即阉割生殖器,为古代酷刑之一。
[23] 摄:收敛,夹迫。
[24] 刖(yuè):断足,为古代酷刑之一。
[25] 让:责怪。
[26] 投隙:钻空子。抵时:行动及时。
[27] 舍(shì)然:即释然。舍,通“释”。愠(yùn)容:怨恨的神色。
[28] 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国君,名重耳。曾在践土大会诸侯,成为霸主。出会:与诸侯会师打仗。
[29] 私家:指已出嫁的姐妹家。
[30] 寤:领悟。
[31] 郄(xì)雍:人名。
[32] 文子:人名,姓辛,名钘,为老子弟子,与孔子同时。
[33] 残:杀害。
[34] 随会:人名。知政:主持政务。
[35] 圜(huán)流:有漩涡的水流。
[36] 厉:涉水。
[37] 并涯;顺着河岸。
[38] 不以错意:不在意。错,通“措”。
[39] 度:通“渡”。
[40] 白公:即白公胜,春秋时楚国大夫,名胜,号白公。楚惠王十年(前479),白公胜发动政变,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控制楚都。后被叶公子高击败,自缢而死。
[41] 微言:秘密之言。这里指密谋。
[42] 没者:潜水之人。
[43] 淄(zī)、渑(shénɡ):皆为古水名,在今山东境内。
[44] 易牙:亦作“狄牙”。春秋时齐桓公近臣,名巫。长于调味,善逢迎,相传曾烹其子为羹以献齐桓公。
[45] 濡(rú):沾湿。
[46] 白公不得已:指白公没有领会孔子话里的意思,杀了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
[47] 遂死于浴室:指白公谋反失败,被缢死在浴室中。
[48] 赵襄子:即赵无恤,春秋末晋国大夫,赵鞅之子。新穉(zhì)穆子:人名,又叫“新穉狗”,赵襄子家臣。穉,“稚”的异体字。翟:同“狄”,古族名。春秋时,活动于齐、鲁、晋、卫、宋、邢等国之间。
[49] 左人、中人:古城名,在今河北唐县西北。
[50] 遽(jù)人:传送公文的人。
[51] 拓:举起。关:门闩。
[52] 公输般:即鲁班,春秋时鲁国人。曾为楚国制造登城云梯以攻宋,墨子亲往劝阻。
[53] 荐:进献祭品。
[54] 忤(wǔ):违反。
[55] 究:究竟,结果。
[56] 致命:这里指传达孔子的意见。
[57] 易子:交换孩子。
[58] 析骸:拆分骨骸。
[59] 兰子:以杂耍技艺走江湖的人。兰,通“阑”,妄。
[60] 属:联接。:通“胫”,小腿。
[61] 燕戏:类似于轻功的杂戏。
[62] 庸:用。
[63] 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国君,姓嬴,名任好。伯乐:相传古之善相马者。
[64] 子姓:子孙。
[65] 天下之马:指天下无双的宝马。
[66] 弭:消除。:通“辙”,马蹄印。
[67] 担(mò):挑担子。,绳索。薪菜:拾柴。菜,通“采”,拾取。
[68] 九方皋:一作“九方堙”,春秋时善于相马者。
[69] 沙丘:古地名,在今河北境内。
[70] 牝(pìn):雌性。
[71] 牡:雄性。骊:黑色。
[72] 天机:天赋的品性。
[73] 楚庄王:春秋时楚国国君。姓芈(mǐ),名旅。重用孙叔敖等,整顿内政,兴修水利,推行县治,增强兵力。詹何:战国时期思想家。
[74] 狐丘:古邑名。丈人:长老。孙叔敖:春秋时楚国人,楚庄王时任令尹。
[75] 逮:及,到。
[76] 下:谦恭,卑下。
[77] 小:小心,谨慎。
[78] 亟(qì):屡次。
[79] 寝丘:古地名,在今河南境内。
[80] (jī):吉祥,祈福禳灾。
[81] 上地:当为秦国的地名。
[82] 邯郸:古都邑名,战国时赵国都城。故址即今河北邯郸。
[83] 耦(ǒu)沙:水名,在今河北邢台沙河境内。
[84] (lìn):同“吝”,吝惜。
[85] 关:指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
[86] 弘:宽宏大量。
[87] 箸:同“著”,显露。这里指踪迹败露。
[88] 傍:牵连,附带。
[89] 訾(zī):度量,估算。
[90] 击博:古代的博戏。用十二棋,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两人互掷采行棋而相博。
[91] 射:这里指投琼,即掷骰子。
[92] 明琼张中:掷骰子中了彩。明琼,骰子上有五白齿的一面。
[93] 反两(tà)鱼:比目鱼。这里指翻两鱼,即连胜两着。
[94] 鸢(yuān):鹰。
[95] 慬(qín):勇气。
[96] 戮力:尽力,协力。
[97] 等伦:同辈。这里指等价。
[98] 爰(yuán)旌目:人名。
[99] 狐父:地名,在今安徽境内。
[100] 壶餐:一壶水泡饭。(bū):喂食予人。
[101] 欧:通“呕”,呕吐。
[102] 喀喀:呕吐的声音。
[103] 柱厉叔:人名。莒(jǔ)敖公:春秋时莒国国君。
[104] 菱芰(jì):即菱角。
[105] 丑:羞辱。
[106] 怼(duì):怨恨。
[107] 请:当作“情”,情感。
[108] 党:亲族。
[109] 竖:童仆。
[110] 移时:过了一段时间。
[111] 竟日:整天,整日。
[112] 心都子:杨朱的弟子。
[113] 伯:指大儿子。
[114] 仲:指二儿子。
[115] 叔:指三儿子。
[116] 鬻(yù)渡:摆渡收钱。指靠着渡船谋生。
[117] 裹粮:携带粮食。
[118] 嘿(mò)然:沉默的样子。嘿,同“默”。
[119] 衣素衣:穿白衣服。第一个“衣”作动词用,意为穿衣服。
[120] 缁(zī)衣:黑衣服。
[121] 期:相约。
[122] 受:受业,从师学习。
[123] 捷:成功。
[124] 幸臣:即宠臣,君王身边最宠信的臣子。
[125] 决:通“诀”,诀窍,方法。
[126] 生术:长生不死的道术。
[127] 正月之旦:正旦,即正月初一。简子:赵简子,即赵鞅,春秋末晋国正卿。
[128] 祖:古人出行时祭祀路神,引申为设宴送行。
[129] 雁:这里指鹅。
[130] 预于次:指参与宴会。次,位次。
[131] (cǎn):叮,咬。
[132] 亟(qì):屡次。
[133] 假食:寄食,意谓混饭吃。
[134] 遗:弃。这里指作废。契:契据。
[135] 齿:古人刻木为契,符左契右,相与合齿。
[136] 邻父:邻居家的老头。
[137] 遽(jù):骤然,急。
[138] (fǔ):通“斧”,斧子。
[139] 意:怀疑。
[140] 颜色:这里指神色。
[141] 抇(hú):同“搰”,挖掘。
[142] 虑乱:谋划叛乱。
[143] 杖策:驱马棍。
[144] (zhuì):驱马棍上端的针刺。颐:面颊。
[145] 属箸:专注。箸,同“著”,固定。
[146] 踬(zhì):被绊倒。株:露出地面的树根、树干、树桩。坎:坑,地洞。
[147] 植木:树干。
[148] 衣冠:穿好衣服戴好帽子,意谓穿戴整齐。
[149] 鬻(yù):卖。
[150] 攫(jué):夺取。
杨朱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