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猛兽管理员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张摇摇晃晃、吱吱扭扭的藤椅上。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目光浑浊、弓腰驼背的老头儿。你当时想他的被车轮子嚼烂了脑袋的儿子是何等的英俊潇洒,与他的面貌丑陋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照。
那时候,张赤球老师在高三班教室里监督学生晚自习;大球小球吃饱了钻进他们的墙洞复习功课;蜡美人躺在她自己那张床上,谛听着虱子咬肉和耗子啃锅盖的声音。她听到女儿与一个男人在咕咕唧唧地议论着什么,一会儿是猪肉的价格,一会儿是奖金和罚款,一会儿是母老虎一胎产下两只小虎……女儿是母亲潜在的情敌。石榴花的颜色笼罩了她……她从布帘的缝隙里看到那两条金黄色的腿在愉快地颠动着……她咬着牙,让冷冰冰的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整容师深表同情地说,“大家都过得很难。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正像那俗话说的,‘天要刮风下雨,人要受苦受难’。”
那是个凉爽的夜晚,跟昨天晚上一样,月光如水,泻进房间,把灯光都逼退啦。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突然萌生了对这位丧失爱子的猛兽管理员的居高临下的怜悯。这种怜悯轻飘飘的,像生长在虾嘴上的胡须。
猛兽管理员站起来,用力掏出一支人参。他说:
“李师傅,人家送我这支老山参,留给您家老人滋补身体吧。”
你推辞了半分钟,便起身送他。你陪着他走了一段路,路边的树叶默默无语。老头儿把脸抬得很高,满怀希望地说:
“李师傅,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你们沿着人民公园的绿色铁栅栏缓缓地走着,踩着栅栏和黄杨冬青的纵横交错的影子,竟像一对老情人在悠闲散步。公园深处的猛兽山上,飘来一缕缕老虎粪便的腥膻之气,还有,饥饿的小老虎凄惨凛冽的啸声。
你双手抱着肩头,打了一串寒颤。一种了不起的恐怖从黑暗的潜意识里跳出来,站在冬青树丛里,对着你咆哮不止。
猛兽管理员像位老父亲抱住了你,用他的小而坚硬、类似小兽利爪的手,窸窣有声地抚摸着你的肩膀。你闻到了老人身上的虎豹豺狼气息。他的双眼灼灼有光,好像灿烂星海里的两颗最灿烂的星斗。
他絮絮叨叨地对你叙述着那两只新生的小老虎,使它们可爱地在你脑海里打滚竖蜻蜓,叙述者的语调凄凉,其间充斥着父爱。他说:
“……这是两只狮虎。为什么叫狮虎呢?它们的爹是那头非洲来的老雄狮……让狮子跟老虎结婚,就像让毛驴与马交配,难度很大,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狮子骑在老虎身上,大声一叫,平地起了雷,震得树叶子往下掉……这两只小杂种,胃口不好,配给它们的牛肉、羊肉、冻兔、烧鸡……连闻都不闻……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两只小狮虎说:老头儿,我们要吃人肉!……我想,你每天都修理死人,难免出些下脚料……这些下脚料浪费了多可惜……”
他的灿若双星的眼睛慈祥地盯着你,坚硬的手爪抓住你的双乳,你认为他要把它们撕下来去喂那两只狮爹虎娘的小杂种。他拿着你那两只脱离了身体变得雪白的乳房,慈祥地扔给那两只思念人肉的小家伙,它们撕咬着你的乳房,喉咙里响着贪食的呼噜声。他慈祥的脸上堆着慈祥的微笑,像个老父亲一样,温存的、富有经验地抚摩着你的双乳。你尖叫了一声——在王副市长的身下,你的尖叫,曾吓得他脸色苍白,弯着腰站起来,简直像个偷鸡摸狗的蟊贼——你把双乳从坚硬的按摩里挣脱出来,间隔了三秒钟——你空虚、恐惧——它们需要凌辱——又自动地挺上去。
“不,我不干……”整容师大声吼叫着,“我干不了……”
“告诉我,你怕什么?”猛兽管理员的声音像小号一样悠长雄辩,“你一听到人肉,就想到了活人。这是自己与自己为难。死人在你手里,就像泥巴在塑神的匠人手里一样,就像猪肉在大师傅的肉案上一样。要揉要搓,要捏要摸要削要剁——还不是由着你?人死了有什么?你说人死了有什么?大首长都把遗体捐献给医院解剖——一点下脚料算什么——大首长生为人民谋幸福,死为人民作贡献——下脚料算什么?狮虎是珍贵动物,人民群众要观赏,大熊猫下崽登报纸上电视全世界都知道,下脚料算什么?”
“良心上过不去……”
“混账!把良心挂在嘴上的人,没一个有良心。让小狮虎饿死给国家造成损失,让少年儿童可爱的红领巾祖国的小花朵难过你的良心哪里去了?”猛兽管理员捏着你的乳房,像一位严肃的、公正的法官,执掌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你的良心进行审判,“收起你的良心!你用海绵、软木、胶水、羊肠线、下脚料,造成一个假头安在我儿子的尸体上欺骗我你有良心吗?良心其实是互相欺骗。就像你这双乳,她渴望着男人抚摸甚至撕咬,但你的丈夫对她无兴趣,你为了良心便冷落它,你折磨自己,把正常的欲望克制下去,你的良心哪里去啦?你和我都是制造良心的人:你与死人打交道,我与猛兽打交道。”
他把你搂在怀里,那瘦小的佝偻身体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力量。他的嘴唇像个经验丰富的强盗。你被他吻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一齐流,连小便都失禁啦。
他把你松开,你瘫在草坪上,这里插着写有“爱护草地,请勿践踏”字样的白漆木牌子(背面写着:违者罚款)。你仰在草坪上,叉开腿。你渴望着他能像野兽一样扑到你身上,用牙和爪撕烂你的衣服,然后毫不留情强奸你。
猛兽管理员冷冷地笑着,牙齿在凉月下闪烁,丑陋的脸射出红光,这是个冰冷的夜晚,白露如珠,挑在叶尖上闪烁。
他一味地冷笑,根本没有强奸你的意思。
变态的欲望转化为变态的愤怒。整容师坐起来,抓起草拔出根带着土,向他的脸上摔去。
“魔鬼!丑鬼!丑魔鬼!”她骂他。
尿湿的裙子湿漉漉地贴在大腿上,红色的大蚂蚁寻着气味,在你腿上爬。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他蹲在你面前,用猫对老鼠说话的表情和口吻对你表现对你说,“你知道拴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是怎样运动的吗?”
他的目光把你一下子就扫倒了。他伸出那只钢铁的小爪子,托起你的下巴(这爪子烫得你又尿出了尿),他嘴里的洋葱味儿汹涌地扑在你的脸上,辣出了你的眼泪。他一字一顿,用比中央电台播音员还要标准的普通话向你下命令:
“记住:从今之后,每星期六晚上,到这里来,把积攒一星期的下脚料交给我!”
整容师哭着点头。
猛兽饲养员抬头看看月亮,用窝窝囊囊的鼻音说:
“您回家吧,您丈夫已经从教室里走出来啦。”
他转过身,要走啦;你胆怯地问他的背: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不转身,回答道:
“我是一个复仇狂!但对你,我的复仇是甜蜜的。你要把我当成一个定期用优美食品换取你的下脚料的小贩子,我将带给你实惠。”
他跳出草坪——动作笨拙也灵巧——刚强与软弱、凶狠与温柔、潇洒与猥琐,在他身上得到了统一——这是个魔鬼还是个天使——你困惑地坐着,体会着热辣辣的排尿感觉,望着这个在皎洁的月光下战战兢兢、点点划划地贴着绿漆铁栏杆运动的矮小身影,直到随着栏杆拐了弯时。
夜深了,公园深处,老虎在呼啸,狮子在咆哮,恶狼在嗥叫,挤在月下站在月下的斑马们围成圆圈,它们一边思念非洲,一边用沤烂的破蹄子弹打木栅栏,发泄着离井别乡的哀愁和被羁的恼怒。
你告诉我们:当天夜里,特级整容师做了一个噩梦:公园里的猛兽冲破了牢笼,跑到了广场上,冲进了商店,闯进了电影院……率领猛兽队伍的,正是那两只用狮的精虫和虎的卵子培育出来、用“美丽世界”下脚料饲养大了的杂种!它们身躯庞大,狮头虎身一只,一只狮身虎头,兼备了老虎的凶猛顽强和狮子的残忍无赖。它们率领着野兽追逐着大市民和小市民……整座城市都沸腾了……整容师纵身跃到一棵树上,搂住一根树杈……猛兽们团团围坐在树下,一片雪亮的血红眼睛盯着她的屁股……一片咻咻的喘息……一阵杂乱的嚎叫……猛兽们开始啃树……咯吱咯吱咯吱……大树摇摇晃晃……
物理教师把在梦中痛苦挣扎的整容师摇醒,你怎么啦,他问。她惊魂普定,满脸是汗,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蹭下床去到水龙管子上洗脸,物理教师惊喜地大叫:
“球他妈妈,你把床尿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