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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皎洁月光特意把人民公园照耀成银白的世界,清凉又温柔的晚风摇摆着植物的叶片和枝条。这确凿是一个漂亮的夜晚,猛兽管理员打开了方便之门,放整容师进园来观赏猛兽。

现在园中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这是铁笼中古怪口味叙述者的错误结论。我们知道熊猫馆旁边的凤尾竹林里潜伏着一位怀揣牛耳尖刀、手提塑料纸包的歹徒。歹徒看到一男一女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猴山方向去了。

猴尿的臊味把空气污染得很厉害。猴山上有一块如佛的突兀大石,一群猴子簇拥在佛顶上睡觉。另一群猴子趁着月光追逐、跳跃,嬉闹、欢乐。浅黄色的猴毛在蓝晶晶的月光下闪烁着,像电闪一样。

他拉着你靠近了猴山,欢乐的猴子看到你身上的颜色,嗞嗞嗞嗞地叫着,簇拥过来,对着你龇牙咧嘴。

“你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真猴子!”他肯定地说。

整容师默认了他的结论。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古怪的问题:母猴子是不是和女人一样,每月来一次月经?

“动物园是最富有教育意义的地方,”猛兽管理员手扶着栏杆,那模样酷似栏杆内的动物,他冷漠地说,“人类需要向动物学习生活。你注意它们的脸,它们那深邃的、富有浪漫气息的眼睛……”

栏杆内的猴子们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它们艰难地立着,好像在谛听他的话。

“恩格斯说,‘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他说,“猴子的脸上,都有一个智慧的额头,我们自认为比它们高明,但你能猜到它们此刻在思想什么吗?”

它们一动不动,迅速地眨巴着眼皮,一片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泪水。整容师惊讶不止,悄悄地退后三步,这时候不但猴子们进入眼界,那手扶栏杆对着猴子们说教的猛兽管理员也进入眼界。他与猴子们打成一片,几乎不能分辨。你想:既然狮子和老虎交配生出的怪兽既像狮子又像老虎;那么,男人和母猴子交配会生出什么东西?类人猴?如果这种类人猴继承了人类的聪明才智,发扬了猴类的矫健敏捷,世界会不会改变模样?

这时,我们看到,躲在竹林里那个歹徒悄悄地钻出来。他个头不高,行动敏捷,从这团树影蹿入那团树影,从这块怪石背后闪到那块怪石背后,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闪来闪去。

猛兽管理员说:“我的兄弟姐妹们,欢乐过后是狂喜,流光眼泪淌鼻涕,明天晚上我再来探望你们。”

整容师看到那些猴子默默地离去,都好像心事重重地钻进猴山上阴暗的洞穴里去。他手拍栏杆尖利地嘶叫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整容师一句也听不懂。她看到猛兽管理员脸上泪水纷飞,脑袋有节奏地晃荡着。你又一次周身冰凉地想到:我与魔鬼打交道。

猴山上沉睡着的猴子们突然炸了群,躲在石缝里、石洞里的猴子也闻声蹿出,满山猴子欢笑着狂舞,几只身体庞大的老猴子用前掌响亮地拍打着臀部。

你深深地被感动了。你突然感到你与猴子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而美好的联系。你特别渴望能钻进铁笼,跳上猴山,加入猴子们的舞蹈。你的眼睛昏暗蒙眬起来,这是短暂的,昏暗蒙眬中有一点灼目的鲜红出现,像晨雾弥漫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跃起来一点红日。它的确也如海上日出。鲜红的颜色柔韧但是强有力地扩大着它的地盘,随着地盘扩大,鲜红渐变为愈加辉煌的金红。这是一次心上日出,那一点鲜红渐渐照得辉煌无比的是你的心。你还认为那一点鲜红像一个简单的音符,鲜红扩张成辉煌的金红就如同简单音符发展成了壮丽的乐章。辉煌驱赶着冰凉,你全身灼热起来。你渴望肆无忌惮地嚎叫,渴望加入满脸是汗、眼睛里含着泪花的猴子们的狂热的舞蹈。狂热是狂喜的母亲,母亲是他的情妇。远古的太阳普照古老的大地,猴山上一片欢腾。手搭起罩眼远远地望,多年的游子返回了故乡。铁的栅栏变成了轻飘飘的藤萝,在猴子们的搀扶下,你蹦上了高山又跳下深涧,还依样画葫芦,手扯藤萝荡秋千。在剧烈的运动中,你吼叫着。你感到吼叫是一种真正的排泄。真正的排泄导致真正的狂喜;真正的排泄是真正的狂喜的母亲。继母亲之后,你又成了他的情妇。

这种狂喜的舞蹈持续发展着。我们看到那个身手不凡的歹徒已蹿到了猛兽馆旁的大黄檞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卧在铁笼子里的那只威风堂堂的东北虎。处在他的位置上,能看到猴山上的热闹景象,至于猴子们的喧闹声,半个城市都能听到。

猛兽管理员退后三步,依然低唱着,两只冷眼看着猴子们和手扶栏杆、浑身扭动的特级整容大师。

后来他停了歌喉,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块太湖石上,掏出两片阿斯匹林扔进嘴里。猴子们渐渐安静下来,一部分爬到山顶上去睡觉,一部分又过来,把着铁栏发呆。整容师瘫在地上。

她恍惚如从大梦中出来,一出门就碰上了这群直着眼看她的猴子。猴子们的目光果然深邃而又富有浪漫气息,它们向你传达一种遥远的信息,它正在深刻地注入你的身体。从另一角度体会,猴子们的思想汇聚成一个神圣的召唤,好像在天之父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多年前那个声音,那时他召唤你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现在他召唤你去拥抱猴子。

他居高临下地命令你:

“去拥抱猴子!”

你有些犹豫:如果母猴子像女人一样有月经,那么男猴子……拥抱的顺理成章的下文是亲嘴……

他在云端里执拗地命令你:

“去和猴子接吻!”

接吻的进一步发展就是性交。

他残忍地命令你:

“去和猴子性交!”

整容师的眼前铺开了一条倾斜着通往猴山之巅的金光大道,那里布置了富贵的婚床。你几乎就要向那里走了,你已经抬起来左脚,你们看那她已经抬起了左脚,这时你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起初你错以为岔了气,后来你错以为胃痛,最后才搞清楚:是你的子宫在剧痛。

这时候,卧在月光下沉睡的东北猛虎也听到居高临下的召唤:

“站起来!站起来。”

老虎站起来,伸展懒腰打呵欠。它绕着笼子大踏步行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打在它的头上。它发现打中自己脑袋的竟是一块香喷喷的肉,便不客气地吃了下去。吃完了肉,它又要绕笼行走,刚刚迈出左前腿,就感到腹中一阵剧痛——这时整容师的腹中也剧痛——它咆哮着跳起来,剧痛撕扯着它,使它跌在地上。

猛兽管理员掏出两片阿斯匹林塞到整容师嘴里,嘱咐她嚼碎咽下去,疼痛即可缓解。她遵嘱嚼碎咽下去,疼痛果然缓解。

他的坚硬的小爪子拉着你柔软的手,你不敢放肆地走,仿佛子宫里潜伏着一只毛茸茸的、牙齿锋利的小兽,只要你大步行走,它就撕咬你的子宫壁。你感觉到被一只老猴子牵扯着行走。

“你不要败坏自己!”他的眼睛蓝晶晶的,十分可爱,他说,“现代科学能够做到:使受孕与性交分离。如果你愿意,就能成为一个震惊世界的母亲。”

你的子宫极端恐怖地痉挛着,那小兽在嗥叫。

“你知道不知道,我用狮的精子和虎的卵子创造了可爱的新物种,这是神的事业。人在欢呼神的创造。市日报在欢呼‘狮虎’的诞生,电视台展览我的创造。你完全可能孕育出新世界的曙光。”他说。

“不,不……”你挣脱猛兽管理员的手说,“不,我不干。”

他宽容地笑了。这时你们正从鹿的牢笼旁经过,木栅栏内,高昂着长颈鹿的脖子,好像一株株瑰丽的大树。

“你们必被我手中的刀所杀!窗户内传出野兽鸣叫的声音……繁华的城市成为荒凉的废墟,只有猛兽居住其间……”他说,“神不允许人保守他的秘密,你和王副局长在白杨林子里做爱时,有一架照相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们。”

整容师呻吟一声,暂时忘掉子宫内的异常感觉。她感到难以言语的愤怒,举起手来想把它变成利爪去抓破猛兽管理员的脸,手却被猛兽管理员的坚硬小爪抓住。

“你不要恼怒,”他说,“我永远不会让你为难,让我们先去看看它们。”

你顺从地跟着他走,好像这就是你的命中注定的、无法逃脱的事。

为什么第二天傍晚又要去白杨林外徘徊?你想那也是命中注定。河水还如昨天一样平静地流淌,晚霞依然如火。

我难道是特意地等待他的到来吗?

“是的,你在等待着他到来。”猛兽管理员说着,“那是天鹅,一种淫乱的鸟。”他指着前边明亮如镜的湖水说。湖面上浮着几只白玉般的大鸟,良久不动,偶尔一动,水面就泛滥开一重重波纹,嚓嚓细响,好像碎玻璃的摩擦声。

老虎在地上抽搐着。它虽然看到一条黑影从黄檞树上飞下来,虽然知道大难临头,也奈何不得。它突然想起了崇山峻岭和参天古木,嗅到了深深埋葬在记忆里的森林中青苔和腐烂草木的亲切气味,虽然这是一只在笼子里出生在笼子里长大的东北虎。

你闻到水的腥味。回忆起了石榴花的亲切气味,他披着满身的晚霞从白杨树林里跳出来,好像一个剪径的强人。

“你等待的就是这。我认为你扑进了他怀里。”猛兽管理员用客观公允的口吻说,“他抱着你往树林子里走——为了寻找僻静的地方,你们走进了树林子中央——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你连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

我一见到他就晕了,昨天的耻辱和往日的耻辱无影无踪。他像个剪径的强人把我抱起来。

“你躺在他的怀抱里,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我想到了他瘦如柴棒的妻子。我胜利了。大获全胜。我要和他干,干得魂飞天外,我希望她躲在树后,啃着树皮看着我和她的丈夫干。

“他剥你的衣服时,你甚至是配合着他。你那天连裤衩都没穿。你们在草地上翻滚。你的屁股刚开始还放在当日的报纸上,那上边有一条快讯。快讯向全市人民报告:劳动局副局长奋不顾身抢救落水女青年。你用一种分泌物把快讯濡湿啦。”

似乎一开始就是高潮。我听到了远处的猛兽在嚎叫。拐过弯就到了猛兽馆。他说我们先去看一下用你的老情人的脂肪调制成的高级饲料。我们看到他用一根铁棍轻巧地撬开了铁笼门上的挂锁。我们猜想到中毒垂死的老虎的悲痛、愤怒和恐惧。他一进入我就嚎叫起来,嘴唇堵住了我的嚎叫,他咬我……可以肯定他那时没镶金牙……

“你们发出的声音很难听,做爱是个浪漫的、美丽的字眼,但做爱的动作和声音是丑陋的。我的照相机记录了你们的几十个动作——这使我大开眼界——我明白了你们的关系。”

我要他的全部,他退缩了,他像一条死狗。这是令人反感的。当时流行的话是:任何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老虎只有残喘了。他用铁棍捅它。它毫无反应。我们猜想到老虎的痛苦。这是一个剥皮技术异常熟练的人,不是屠夫,绝对干不出如此麻利的好活。

已经闻到了猛兽馆的血腥味,猛兽管理员打开了孤零零地矗立的铁笼边的白色小屋,拉着手拖进去整容师。他拉开了电灯,月光从房屋的缝隙中退却,满室通亮,如同白昼。他关切地问整容师:

“你很不舒服吗?”

整容师回答:“不,我很舒服。”

“你们俩绝对是久经训练,否则绝对干不出如此精彩的好活!太刺激啦,我的照相机滑溜溜的,它也在流汗。”

他躺着像一条死狗。我希望的不是死狗,不是纸老虎;我希望的是真老虎,能够吞掉我的猛虎。于是我折磨他。他笑嘻嘻地问我:

“你舒服么?”

我说:“不,我不舒服。”

猛兽管理员指着立在地上的高腰胶鞋、挂在架上的白大褂说:你们“美丽世界”有工作服,我们也有。我们穿上工作服时都像圣洁的天使。每天早晨,我穿着胶鞋,披上白大褂,走进这里——他推开一扇小门——为猛兽们准备早饭。即便全民食素,我们这里也是吃肉。他拉开一个冰柜,整容师看到红色的牛肉,白色的猪肉,光腚的鸡兔。我们有时也搞些活鸡活兔,扔进铁笼,供猛兽们捕食。否则它们就退化成家畜了。几十年来,我天天有肉吃。这叫做“因祸得福”。他打开一个壁橱,指着电炉、铁锅之类炊具和酒瓶、盐罐、五香粉之类调料说:国家主席吃白菜,我照样吃肉。

是的,我不舒服。我折磨着他的肉说。他的血使我发了疯,我说了几百句最下流的话挑逗他。我还往他脸上撒尿。

“我原来想女人的嘴巴只能唱歌。”

我把尿撒到他脸上,他发了疯。

“无论你说什么,男人的脸也不是尿罐。”

“尽管照相机大汗淋漓,但我还是让它记录下了你的尿落在他脸上的惊人现象。”

猛兽管理员指着墙上的几十张照片说:这就是它们。这只老虎叫安安,东北虎,雄性,一九五九年生,一九六四年因患心肺综合症病故,它的尸体制成了标本,现存放在东北大学动物标本室。它的骨头大部分被剔掉了……这只小虎叫屯屯,是安安的儿子……那一位是它的姐姐,名叫丹娘——一个女英雄的名字,你知道吗?它现在当了祖母,在铁川市动物园颐养天年……那头雄狮是非洲赠送的,旁边是它的儿子……这就是我们的两只宝贝!左边这只叫元元,右边那只叫方方。那只东北虎是它们的妈叫康康,那只刚果狮子是它们的爸爸,这是它们刚出生时的留影……我有它们的相册……我希望你认真地看三遍。你可以看到市报上发表过的那帧照片,那是它们的满月留影……到了这里,你可以看到一个惊人的变化:它们的毛色突然光泽耀眼了,它们的神情一扫过去的萎靡温驯变成桀骜不驯,逐渐具有了真正猛兽的英武风度……想知道这变化的原因吗?这要从你我签订合同时开始。你的下脚料发挥了巨大作用!在铁笼子里养出真正的猛兽,我要感谢你。你我有不解之缘,你难道认不出我是谁吗?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吗?请注意这几张晚近的照片!它们的目光已经咄咄逼人,看到它们的照片你就应该发抖!孩子们已经不敢在它们的牢笼面前逗留了。在这样的猛兽面前,人类都显得软弱胆怯。这个变化完全得力于你提供的那三袋下脚料!三袋白脂肪,三袋白金子……

整容师发现,那两只怪兽用眼睛斜视着自己。一只虎头狮身。狮头虎身另一只。与梦中的怪兽完全一样,又是一次命运般的景象再现。过去是再现历史,这一次竟像预感未来。恐怖的手把相册合上了。你永远也不想再翻看这本相册。

你到底是谁?

我是爱你的仇人;也是恨你的朋友。

整容师看了一眼还算干净的地板,带着重重的哭腔说:

“你如果要我躺下,我是不会拒绝的。”

猛兽管理员仿佛被这句话感动了,他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人类中的雌性做爱了。因为她会使我的猛兽们患胃肠病!”

“怕我往你脸上撒尿?”整容师恶毒地笑着说。

“你往男人脸上撒尿的照片我还保留着。”猛兽管理员用下巴指指一本发黄的相册,遗憾地说,“可惜那时没有彩色胶卷。”

“我明白啦。”

“你可以把它拿走,就算我儿子送给你的礼物。”

整容师用手指按着相册的绸子封面,笑容渐渐上了脸。

歹徒已经把老虎皮剥下来,如果不是为了让虎头上的皮和虎尾不受损伤,他早就完了事。现在,我们目送着他,看他因为背着虎皮显得笨拙了的黑色身影,消融在云团般的灌木丛中。

夜色深沉。郊区的公鸡已叫到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