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听到了敲打门板之前的脚步声。丈夫刚死,荣誉接踵而来,使她不能像一般的丧偶女人一样放浪形骸。她必须像一位牺牲在战斗岗位上的英雄的遗孀一样:内心是沉痛的,表情是安详的;嗓音是沙哑的,语言是连贯的;风格是高尚的——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有困难自己克服;理想是坚定的——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把死者遗留下来的担子挑起来。
白天,你坐在由校办工厂运兔子的汽车临时冒充的灵车的驾驶室里,看到河水的蓝色光芒和河边白杨林的白色树干。校长陪同方富贵的尸体坐在后车厢里,你坐在驾驶室里享受着优待。你的心忐忑不安。后来,你看到校长与校工们抬着方富贵冲进了殡仪馆。校长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死者的后脑勺子,他的嘴唇蠕动着,他仿佛在念动咒语。校长的行为令你感动。他痛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子,因为那里边装着成群结队的物理学公式。他为丧失了一名优秀的中年教师而悲痛。
“屠小英同志,您要节哀……”校长眼泪汪汪地说,“您的工作问题我们要专门向市政府报告,一个学俄语的本科毕业生,竟然去剥兔子皮!浪费人才啊!方老师的早逝,为我们提供了向有关部门呼吁的机会,我们会趁热打铁把事情解决!”
她只是想哭。并不是因为死了男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全身心感受到了来自党和组织的温暖。这时如果校长代表党命令她为人民的利益挖出自己的眼球,她会毫不犹豫。
“校长,学校的事情就够您忙的了,不要为我的事耽误您的时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在校办兔肉罐头厂的工作很好,很好……”
方龙冷冷地笑着。他是一个正在待业的青年。根据一般的生物学理论,他是杂交二代,具有极大的优势。他的年龄和历史不详,他是否参加过高考我们不得而知。他就像一个奇迹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叙述者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并用详细的语言描绘他的相貌: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双腿又长又健壮;腹部平坦,像一块绷直的钢板;胸脯宽阔;肩膀稍稍倾斜;两条长臂的末梢是两只笨拙的大手;脸是瘦长的,鼻子挺拔得出奇;薄而坚硬的双唇;眼窝略有些陷,眼睛活泼机警,闪烁着灰蓝色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小胡子是金黄色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校长、校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坐在几把椅子上,满脸悲痛。他们用时而悲哀、时而愤慨的语调安慰着屠小英时,你看到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儿子用肩膀抵着门框、不间断地、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她听到他嘴里和鼻子里冒出的冷笑声。
校长他们分明感到了这冷笑的威胁,但谁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水悄悄地从他们头发里爬下来,湿了他们的衬衫领子。他们的屁股扭动着,说明他们急欲告辞。
“屠小英同志,就这样吧,节哀,节哀,有人说:‘方老师死了,第八中学里的杨树都很悲痛’,这话是对的……”
老态龙钟、口齿不清的校工会主席说:“说起来好像传播迷信一样:今天分明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也不刮风,可那棵大杨树,就是厕所旁边那棵,突然摇晃起来,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黄豆大的水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好生纳闷,寻思着是下雨呢,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呀!寻思着是蝉撒尿呢,可杨树上没有蝉的叫声。翻天覆地地想,终于明白啦:是杨树在哭!此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任凭谁说我也不会相信。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正站在厕所里撒尿……”
校党支部书记及时地打断了工会主席的话,他站起来说:“屠小英同志,明天我们来请您与您的孩子去与方富贵同志的遗体告别。校党总支将把方老师的有关荣誉证书转交给您。节哀,节哀……”
学校当局三位巨头嘴里说着节哀,脑袋频频点着,身体往外移动。穿过门洞时,他们的身体都显出恐惧来:方龙斜靠在右边门框上,他们的身体擦着左边门框滑出去。
“连杨树都哭啦?”方龙好像是自言自语。
已走到院子里的校工会主席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他的脸蛋儿黄黄的,像一盘盛开的葵花。他的腿原来有点瘸。
他们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里,迎面碰上了儿子那两只怪眼里射出的冰冷的光芒。她躲避着这光芒,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亏心事。
儿子从后腚上的裤兜里摸出一沓崭新的、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用手指弹弹——人民币发出金属片的声音——扔在桌子上。他说:“妈,你不要听这些人放屁!他们都是些没有人心的东西。《国际歌》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吃香的喝辣的,全靠我们自己!”
扔下钱后,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出。那架势分明就是一家之主。
人民币成扇面状散开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带笑容的工农兵在纸上昂首前进。从出生到现在,屠小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她追到门口,再次注视着那双手插进屁股上的兜里、如同用双手捂着屁股、摇摇摆摆往前走的儿子。
她想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张不开口,而且,这位高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色里了。
这一夜她无法入眠。一会儿想念着待在“美丽世界”里的方富贵;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儿子正用铁棍撬着市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女儿方虎在她的小房子里不知捣弄着什么东西。隔壁墙咚咚地响着。张家那两个小子打着响亮的呼噜。
郊区的公鸡鸣叫第三遍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跳起来去开门。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做好了迎接浑身鲜血的儿子的准备。
一股生石灰的气味呛着她的鼻子。借着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幽灵。那幽灵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幽灵说:
“孩子他妈,我没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没有死……”
如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声,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