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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在等待着校领导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台上,像上帝一样向学生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血统让她尝够了皮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她开剥着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兔皮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剥了皮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每一句侮辱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皮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床前悟到的真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整容师的真理是: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领导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去重新剥兔皮。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子又是一夜没归,女儿胡乱吃了几口饭,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她除了温习那两个故事外,还思想着校办兔子罐头厂的气味。隔壁又响起了简直就是亡夫说话的声音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散发着石灰气味、全身雪白的幽灵。

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乱!人死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头。并不是因为他来送过一盘鸡、牛肉。他虽然走在最后,但她首先注意到他。因为他走路的姿势极像方富贵。她几乎认为他化了装来跟自己的老婆开玩笑。

走在最前头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里提着一只胖大得出奇的光腚鹅。犹如一群大鱼挤进了一只鸭的嗉子,教师们挤进房间,鸭嗉顿时膨胀起来,房间正在膨胀。椅子和凳子有限,每把椅子上一般要挤上两个屁股,年轻的物理教师——包括方之爱徒双胞胎——只好站着。他们一律面朝南,脸对着辉映着万道光华的窗户。窗户下面是那张东西向摆放着的双人床。他们本来应该坐到床沿上的呀,可是他们不,他们宁愿站着也不去坐床沿。这是方老师生前躺过的床。他曾在这张床上搂着一位半拉洋人睡觉,它曾为他和她嘎嘎吱吱鸣叫。它原本是平凡的,现在却成了圣迹。包括坐在床沿上的女人,也变成了圣迹。教师们都不去坐这张床,如我所述,是因为怕冒渎了死者的圣灵。依我们之见(我们总是以事实为根据以理论为指南,尽量推导出比较合乎逻辑的结论),他们不愿意坐在床沿上(屠小英邀请过的),一是不愿意和这位身着丧服、浑身散发着俄罗斯气味的女人坐在一起(气味往往勾起欲望);二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被瞻仰的位置上。还有些更隐秘的心理连我们也不能发现,听好听凭你信口开河啦。

德高望重的孟老夫子当然地坐在正中,独自享用着一把椅子。没有人去挤他的屁股并不是因为他的屁股大,而是没人好意思。教师们都比他年轻,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群物理教师就像他繁殖出来的一群小猴子。教师们围绕着头发花白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俨然一群喽啰簇拥着一位山大王。我们认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比喻。

孟老夫子怀抱着那只又白又胖、光溜溜的大鹅。长长的鹅颈沿着他的膝盖垂下去,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刀口。

他说:“小英啊,富贵去啦,我很难过……本来应该我先去,可是……”他缓缓地挤挤眼,给人一种流泪的感觉。枯涩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眵,白色的眵,女人最讨厌男人眼角上的眵,屠小英是女人,是肉欲感很足的好女人,她怎么想?她没看到,她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在那只肥鹅上。它的嘴巴里和颈上的切口里往外流着一种淡黄色、半透明的水,流量的大小跟小男孩的尿流差不多。水流把鹅的嫩黄嘴巴与地面联系在一起。一位中年物理教师几乎与屠小英同时发现了这件蛮有趣味的事,但是他没吱声,因为孟老夫子正代表着第八中学的全体物理教师向屠小英表示慰问,鹅与水的问题不得干扰正题。他在想:水是良好的导体,灌满了水的肥鹅也是良好的导体,孟老夫子搂着肥鹅的手也是导体,如果现在地面上有电,电流便可沿着水流进入鹅体,由鹅体进入孟老夫子的体内。那么,他的慰问词就要卡壳,他就会身体痉挛,耳朵里冒着焦黄的烟,显示出触电的症状!

进行上述奇妙联想的,是新剃了光头的人,他混杂在物理教师的队伍里,冒充张赤球。他还联想到另一个有趣的故事,联想的由头是鹅头上的流水与童尿相似:说一个调皮的男孩,发现地上有一根电线头,便回家去穿上了绝缘的胶鞋。他想学雷锋做好事哩。电线头噼啪地冒着火花。水是能够灭火的,尿是水,电线头上的火花是火。于是他用尿去泚电线头。他全身一阵麻木。跑回家向当电工的爸爸哭诉。小男孩的爸爸说:等你上了中学,学了物理,就会明白触电的原因;但你要吸取一条教训:不要随地小便!

“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白,”孟老夫子说,“凑了点钱买了这只肥鹅,”他拍拍鹅,“哎哟,它怎么还吐水呢?”

鹅身上控出来的水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着水也看着这只突然间变黄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鹅身流水还是什么‘题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愠怒,质问小郭,“你买了只什么鹅?”

小郭坦然地说:“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皮肤和肌肉之间灌进了两市斤水,但市场上没有不灌水的鹅;待会儿开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肛门里捣进去的,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

教师们啧啧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水会弄湿劈柴,湿劈柴不如干劈柴好烧。

她压抑着不快说: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点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老夫子说,“古人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

“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的,感谢各位老师。”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击着她脑袋中的一根筋络,这根筋络在颤抖,在发声,在呼唤着逝去的往事。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官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官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内的石头嘛。女官员悻悻而退。”

“纯属胡说!”孟老夫子站起来,说,“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照顾。”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身皮肤发痒。剃着光头的张老师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吟。

他极不情愿地随着队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

孟老夫子说:“你们两家离得真近啊!”

你看到他脸色陡变。你听到他说:“是……是……”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便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家。是关上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还是敞开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她犹豫着,也好像等待着。

你敞着破烂的大门摇摇摆摆地穿越着短小的庭院。庭院里没有石榴花,也没有厕所,周围的住户都在一个厕所里解手,也就是说,你无法闭门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两只鬼怪气十足的眼睛上。他的身体、动作、声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恋。自从他托着盛着鸡腿、鸡翅和牛肉的艺术挂盘拜访过这个家庭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故事中的人物,你也被他拉进了故事之中,你与他共同编织着这个故事,那个青头皮小和尚的故事和那个扇坟头女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未完成新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与白色的、石灰气味的幽灵搅和在一起,你预感到自己没有力量与这个故事的逻辑抗争,结局早就安排好啦。你的命运控制在笼中人手里。

刚刚望见那只把劈柴尿湿了一大片的光腚鹅,屠小英就听到耳朵后边响起喘息声。是他的熟悉的喘息。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了俄罗斯式的滑腻脖颈上。这气息里有股独特的腥味,是方富贵牙龈发炎的气味。她闻惯了这种被一般女人排斥的气味,它唤起了夫妻间的温情,他的手搂住了俄罗斯式乳房,他在你耳边呼唤“大奶牛”。

“大奶牛……我的大奶牛……”

“大奶牛”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空中嗡嗡地响。

叙述者曾提示过,“大奶牛”是方富贵和屠小英床上的秘语,他用“大奶牛”撩起她的情欲,然后就做爱。在爱的高潮上,他也呼唤“大奶牛”,或者加一个定语,变成“俄罗斯大奶牛”。

她脖子后的发际感到刺痒痒的,身体发起热来。她吃惊地感觉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完全是人为的、像造神一样),流出了滑溜溜的液体。这种现象意味深长,不容忽视。她忍耐不住地摇晃起脑袋来,亚麻色的头发像沉甸甸的亚麻色的波浪冲刷着求爱者的面颊,眼镜首当其冲。

最紧要的关头往往发生突然的变故。她摇晃脑袋时,看到了那帧披着墨染皱纹纸的结婚照片。年轻的方富贵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射出讥讽的光芒。她感到身体一下子凉透了,趴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人是隔壁的男人。他制造出来的梦幻般的迷醉顷刻之间变成了腻味。他竟然不知好歹地继续着猥亵动作,这种得不到回应的轻薄,进一步导致了她的鄙夷和厌恶。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温柔的节制动作把他从自己背后剥下来。她几乎是在哀求他:

“张老师,张大哥,我不能够……他在看着我们。”

她指着那镶在镜框里的照片。

她从他脸上没有发现羞愧的表情。完全正确,他脸上的表情不是羞愧是愤怒。他逼视着照片上方富贵的眼睛,眼睛里喷出湿漉漉的、明亮的火焰。这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人嘛……”屠小英宽容地说,“我不能干对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泪了,“我没有死……我就是方富贵……是你的亲丈夫呀……”

“你说了些什么呀!”屠小英感到愤怒。

“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左腿上有一块疤,是小时生疮落下的……”他说。

屠小英倒退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在一件件数着她的生理特征和过去生活中的趣事,好像一层层剥去她的衣服。

他数说着往前逼近,你颤抖着往后倒退。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声叫起来。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插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关方面批准,借一个新死女人的躯体还魂复生(这故事有几十种版本)。现实部分是屠小英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亲眼所见。她的房东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经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冒充家里已死的人说话。一会儿是老奶奶,一会儿老爷爷。据姑娘的父亲说,她出生时她爷爷、奶奶早死了,但她说话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时她还是共青团员,是唯物主义的捍卫者。她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女儿神经不正常。姑娘的父亲不服气地说:她说那些陈旧的往事都是确曾发生过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坚定地对那老头说: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经病?

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自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亲切的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