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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昏昏沉沉的上尉被一阵雨点般的棍棒打醒。他睁开眵眼,看到手持棍棒的父亲和颤成一团喘成一堆的母亲。

“孩子呀……快起来吧……了不得了……那个妖精堵了咱的门口了……”母亲哆嗦着、喘息着说。

父亲又一次举起了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有一棍子恰好打在上尉鼻梁上。他感到鼻子酸痛,两行热泪,两股鼻血,平行着淌出来。上尉从炕上跃到地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棍棒,愤怒地掷之于地,说:“你没有权力这样打我!我是国家干部!犯了罪自有国法处置,要枪崩我也轮不到你动手!”

父亲脸色苍白,坐在了地上。

上尉用手捂着鼻子,走到大门口。

怀抱鲜花的女人怀抱着那束鲜花站在大门口那株刺槐树下,黑狗蹲在她身旁。朝霞万道,上射云天,太阳正在喷薄,门外的水沟里和沟外的田野里氤氲着袅袅白雾。女人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鲜花不例外,黑狗也不例外。

上尉此时没有了惧怕,女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但也确实让他感动。他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来,鼻血又汹涌地蹿出来。

女人眼里的清明泪珠滚滚地涌出来。她扑上来,伸出舌头,一下下地舔着上尉的鼻血。他感触到了她温暖的仿佛生着细刺的舌头和冰凉的嘴唇,并且当然也嗅到了那股从她口腔里涌出来的骡马草料的味道。

黑狗低沉地呜咽着,好像一个男孩在哭泣。

父亲的毒打激发了上尉的仇恨,仇恨在女人口腔中味道的催化下,又变成了勇气。他拉住她的手腕,一直把她牵引到那间有十只钟表的新房里,黑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

他感到她的手像冰块一样。

母亲泪眼婆娑地说:“闺女呀,你快走吧,你不能把俺一家子都毁了啊!”

上尉说:“问题没那么严重!”他对女人说:“你坐着,我搞点东西吃。”

他从饭橱里找出一把挂面,放到锅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蹲在灶前烧火。

母亲说:“好闺女,吃点饭你就快走吧,俺儿明日就结婚,他媳妇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他,你要是不走,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父亲愤怒地说:“你跟她啰嗦什么?正经人家的闺女哪能有这样的?不是婊子,也是娼妓!”

上尉从灶前站起来,铁青着脸说:“爹,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父亲尖利地笑着,“我胡说?我怎么能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上尉说:“事情是我做下的,该杀该剐由我一人承担!”

父亲怒骂着走出了家门。

女人和狗来到灶旁蹲下,时而看着灶里跳动不止的火苗,时而看看上尉沾满鼻血的面孔。她时而微笑时而流泪,狗也一样。她颤抖不止,狗也一样。

母亲哀求着:“儿啊,你快点把水烧开,煮熟了面条,让她吃了,就打发她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媳妇一来,就塌了天陷了地了。”

上尉说:“娘,你甭操心啦,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豁出去了。”

母亲说:“你豁出去可以,但这名声可就臭大了!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闺女,这些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怎么不说话?该不是个哑巴?儿呀,你是被糊涂油迷蒙了心,放着那伶牙俐齿的媳妇不要,竟跟个哑巴勾搭连环……”

上尉心中一动,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娘,其实我跟她并没有什么真事,她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燕萍来了,我向她解释就是。”

母亲说:“糊涂儿啊,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哟。”

上尉看着女人,心中也犹豫了。

这时,父亲带着一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来。

这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黑眉虎眼,很是威严。上尉认出他是自己那位在镇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堂弟。

上尉站起来,女人和狗也站起来。

堂弟冷笑一声,嘲笑地说:“好一个上尉四哥,真有本事,一个四嫂子还不行,又勾来一个二房?”

上尉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

堂弟道:“别生气!俺大伯管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狡辩什么!这就是那个女流氓?”堂弟从腰里摸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向女人逼过去。

上尉挺身挡住女人,说:“你要干什么?”

堂弟一伸胳膊,把上尉推到一边,说:“干什么?我要铐起她来!”

上尉扑上去,抓住了堂弟的手。两个人厮扯着,都累得气喘吁吁。

堂弟说:“四哥,你松手!”

上尉说:“你把手铐收起来。”

堂弟说:“好,我收起来。”

堂弟收好铐子,说:“四哥,你哪里出了毛病?你堂堂的海军上尉,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看看这个女人,像个正经东西吗?未定是哪儿流窜来卖淫的呢?”

上尉说:“你给我滚!”

堂弟说:“大伯,俺四哥护着她,我也没有办法啦!”

父亲啊啊地哭起来。

看着老人苍白的头颅,上尉心中难过。

堂弟说:“四哥,你简直是个混蛋,要不是你比我大,我非扇你的嘴巴不可!”

上尉说:“爹您甭哭了,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待会儿让她走就是。”

堂弟说:“四哥,你的心太慈了,对这样的女流氓还客气什么!”

堂弟虎虎地逼住女人,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窜来的?”

女人抖抖颤颤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上。

堂弟拍了一下腰上悬挂的手铐,说:“说!不说我铐起你来!”

女人双手搂着那束鲜花,求救地望着上尉。那条黑狗躲在她的绿裙下颤抖。

上尉心如刀绞,上前拉住堂弟的手,说:“你不要这样吓唬她,她没有罪!”

“四哥!”堂弟甩开上尉的手,说,“你是不是打算跟她结婚啊?真要这样我就不管了,我犯不上得罪我四嫂子呀!”

“我的事不要你管了!”上尉挡住女人,伸出双手,说,“请吧!”

堂弟说:“大伯,大娘,恭喜你们了,双喜临门,外带一条黑狗!”

堂弟冷笑着走了。

上尉蹲下烧火,女人和狗又围上来。他苦笑着说:“姑娘,吃过饭你必须走了!”

她的眼里又涌出泪水。

爹提着一把镐头闯进来,掀掉锅盖,抡圆镐头,砸进了锅里,铁锅破了,半开的水飞溅出来,烫了上尉的手和脸。灶里的火被水浸灭,白色的烟灰和水汽一直冲上房顶。

母亲跪在了女人面前,哭着说:“求求你,走吧,求求你,走吧!”

上尉拉着女人的手站起来,说:“你必须走了。”

女人定定地望着他,脸上又是那种微笑。

上尉说:“你都看到了,为了你我已经狼狈透顶,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女人微笑着,狗蹲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