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撤离
部署撤退
既然张邦昌成了新皇帝,金军也获得了大量的女人和战争赔偿,剩下的就是撤离问题了。
元帅们本来还指望完成河北与山西诸城的交割,但从新的形势来看已经很困难。康王在外集结了越来越多的人马,他们虽然都不攻打汴京,但依然是金军的巨大威胁。两支金军在外待了太久,军纪逐渐失控,如果再不走,一次不经意的败仗,就可能产生雪崩效应,到时候就收不住了。康王占据的地区大都在河北,看来,只好借助下一次南侵,加上张邦昌的配合,才有可能完全控制河北地区。
金人对于步步为营的蚕食战略一点也不陌生。通过第一次汴京围城,金国获得了燕京地区,并逼迫宋朝承诺割让三镇。由于金军撤退后宋朝不肯交割三镇,给了金军借口以发动第二次进攻,将三镇掌握在手中,并逼迫南朝(宋、楚)承诺割让整个黄河以北地区。如果南朝再不履行协议,金军可以以此为借口发动下一次进攻,到时候,黄河以北就会正式落入金人囊中。
但对于元帅们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到底怎么才能安全地回到北方?入侵时他们依靠的是闪击战,但撤退时金军已经变成了另一支军队,他们带着大量的金银珠玉锦帛,马上驮着的是女人不是战士,每个人都带着发财的冲动和对女色的贪婪,他们不想打仗,只想多活几年好好享受一下。这时候的金军最不愿意碰到的就是北方的宋军。这些宋军有的是康王的正规军,有的只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他们感兴趣的不是报国雪耻,而是金军巨大的财富。当然,北宋强盗们如果能碰巧将太上皇和皇帝救下来,那这一辈子升官发财就不用愁了。
到底怎么才能避开这些军队,金军也做了一定的部署。
早在立张邦昌之前的三月初四,粘罕的弟弟阿懒(汉名完颜宗宪)就押着一千零五十车书籍礼器等上路了。阿懒是金人中最有文化修养的士人,在攻克汴京之初,当别人都蜂拥而上争夺财物时,只有阿懒瞄准了城内的书籍。元帅们向北宋索要书籍,大都是应阿懒的要求。这些书籍送往北方之后,可以帮助新兴的国家制定规章制度和礼仪,但要把它们运送往北方也是一项大工程。根据粘罕的指示,阿懒押着书籍作为先行部队,在车头插上北宋皇帝皇后的旗帜,让人们以为是皇帝启程了。[1]
如果康王有实力,一定会袭击阿懒的队伍。只要康王放过了这支队伍,阿懒能够安全到达北方,就证明河北的道路不用担心。
阿懒的出发,还造成了汴京城内的误会,在城内的吴革正在准备起兵,突然听说青城寨内有不少车辆出发,以为皇帝被送走了,吴革大哭起来。[2]这件事也打乱了城内义兵的部署,三月初六提前起兵,又很快被镇压。
另一方面,金军也开始清扫归去的道路,三月初十、十一、十二连续三天,金军与康王的部队在开德、兴仁、濮州、千秋镇、南华一带接连遭遇,金军都以获胜告终。其中南华之战更是摧毁了宗泽精心组织的车阵。[3]由于宗泽是康王的主力战将,他的失败也说明康王还没有实力抗击金军。
康王考虑更多的是金军走后的秩序重建,并不想将金军截留在内地。三月十九,他的军队收复了西京洛阳,[4]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他们不打算与金军直接对抗,而是首先将处于金军控制边缘的地区收复,等金军撤走,再回头占领中心区域。
到了三月十八,阿懒已经过了河北区域,他派人回来报平安。既然打着宋朝皇帝的旗号都没有遭到阻拦,表明这一路是安全的,两位元帅从这一天开始下令整装待发。当天,张邦昌请求宴请两位元帅,元帅们都有事情,派设也马和斜保前往。[5]
金军的撤离开始加速,这也影响了宋钦宗,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在三月二十一写信给城内,要求他们服从于新主子。但他又请城内可怜可怜老主子,送一点上路钱吧。前皇帝索要的不多,只要一点厨房用品,加上三千贯现钱。三月二十二,元帅府又赠予太上皇三千两白银、表缎四端、火燎头笼(取暖用)四具。[6]
张邦昌也加紧活动,请求释放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大臣之外,还请求将赵氏的帝姬和诸王夫人遣返,但都被拒绝了。他一共救出了宋朝大臣十一人、妇女儿童三千人,这已经是他能力的极限了。[7]
太上皇的皇后郑太后也乘机救下了娘家人。三月二十七当粘罕与太上皇相见时,太上皇穿着紫色的道服,戴着逍遥巾坐着轿子来到了寨门口。他与元帅相见后,要求元帅将出嫁的帝姬留下,没有获得批准,反而是郑太后再次表示,自己的娘家人不参与政治,请求将他们留下。元帅答应了。这是郑太后第二次救下自己的娘家人。就连金军也说,皇后口才好,进退有度,加上容止雅丽,所以能够得到元帅的尊重。[8]
三月二十五,元帅们下令,诸军三月二十八下城离开。到了三月二十六,金军的前军就已经上路了,这一天,多昂帜烈率领两万士兵,押着宗室和驸马家属三千余人,以及大量的金银表缎车辆上路。[9]
三月二十六,城外火光冲天,金军开始将营栅烧毁,做拔营的准备。[10]
三月二十七,宋钦宗望着他再也见不到的汴京城行了告别仪式,他伏在地上大哭,天地为愁,城震有声。[11]
这一天,城内的张邦昌也采用天子的仪卫和法驾,但浑身穿着象征丧礼的白色,来到南薰门和五岳观两处,出城设立香案,率领百官和士庶(他们也穿着白色),大家一起痛哭着送别太上皇和皇帝。[12]
三月二十八黎明,宋朝的俘虏们开始移营。首先是把青城的一部分俘虏都合并到刘家寺;太上皇、诸王和驸马被押解到了刘家寺与亲人们相见。粘罕也来到了刘家寺,斡离不请太上皇吃了个饭。
由于宗室夫妇(王妃和诸王、帝姬和驸马)是分开押送,太上皇的到来也给了夫妇们最后见面的机会。王妃们从寿圣院出来与诸王相见,帝姬们也来拜见父母和夫婿。当晚,太上皇住在了刘家寺。这一天,金兵也按照计划从城墙上下来,将城门防卫交给了大楚的军队。张邦昌立刻派遣户部尚书邵溥接收城墙,赶快进行修理。[13]
张邦昌穿着赭袍,张着红盖,出南薰门设香案谢恩,并饯别两位元帅,到中午才回城。路上的人们感慨万分,一边是老天子离开,一边是新天子招摇。[14]
第二天凌晨三更,刘家寺拔寨。
斡离不的军队一共分成了七支,俘虏们夹杂在七支军队中一同北上。其中官员和辎重在第二军,太上皇、诸王、驸马在第三军,郑太后、宫廷妇女在第四军,王妃、帝姬在第五军。讹鲁观和萧庆担任都押使,一共有车八百六十余辆。[15]他们走河北地区北上。
四月初一,国相粘罕退师,军队分成五支。其中第一军押朱后,第二军押三千给金国皇帝的贡女,第三军押各色匠人三千家,第四军押宋钦宗。他们和来时一样,从山西北上,再前往燕京。[16]押送宋钦宗的队伍从新郑门向北,每过一个城角,钦宗皇帝都掩面号泣。诸王们各自乘车,但更小的亲王、驸马、宗室都只能徒步而行了。城内的士大夫们肝胆欲摧,却毫无办法。[17]
金军启程前,还给张邦昌送了一件大礼,他们写信给他,表示愿意减岁币一百万贯铜钱、银绢二十万两匹。
虽然谈判中金军屡次要提高岁币,但谈判最后的协议中却并没有提高额度。这说明女真人还是一个靠掠夺维持、对持续性财政没有太多概念的民族。
在给张邦昌送大礼之前,宋金岁币是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铜钱一百万贯。减去赦免的额度,每年的岁币额只有银绢三十万两匹了。[18]这个数量与北宋给辽国的岁币一致,甚至少于宋金灭辽之后的协议数量,是南朝可以承受的数额。
金军定这个额度,表明他们的克制,也表明他们真心实意要和张邦昌的大楚政权搞好关系,前提是张邦昌足够听话。
虽然大楚没有维持长久,但是这次减免却带来了持续性的好处——从此以后,南宋与金国的岁币谈判就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基本上摆脱了徽、钦二帝许诺的高昂岁币。
金军撤离后,汴京城的人民如同得到了重生,他们纷纷登上城墙,观看着外面的景色,人群如蚁集鳞次。伴随着皇帝离开的惆怅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人们不知是喜是悲。
对于城墙的修理也在加速,最主要的四壁的楼橹在金军到来时毁损严重,这些都必须赶快修好,以免下一次战争中再次遭殃。
范琼领兵到金军营地转了一圈,发现金军营地遗弃的宝货、表缎、猪羊、米面不计其数,秘阁书籍,狼藉泥中,金帛被人如同粪土一般踩踏。[19]夹杂在物品中间的,还有不少老幼病残妇,范琼将他们一并带回城内。这些老幼病残妇夹带着大量的米面金帛,指望着靠它们度过最初的艰难岁月。但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兵立刻将他们的物品抢夺一空。[20]
张邦昌也派户部去收集了一番,单象牙一项就收集了二百担之多。[21]
融入北方的血脉
北去的徽、钦二帝逐渐消失在南方人民的视野之外,只有少数人与其偶遇。曾经在怀州抵抗金军的范仲熊有幸最后一次见到了宋钦宗。四月初四,粘罕回军到郑州,决定将范仲熊与那些原籍在黄河以南,但战争时恰好在黄河以北的人们送归南朝,他将范仲熊释放。在释放前,范仲熊看到几位内侍和妇人,他们把一个瘦子夹在中间,这人就是被称为少帝的宋钦宗。范仲熊连忙礼拜,向少帝表示自己位卑才浅,无力扭转乾坤,让皇帝受此奇耻大辱。但皇帝冷漠得连话都没有回。[22]
太上皇宋徽宗表现得大度些,在北迁的路上,他遇到了曾经的辽臣(也是曾经的宋臣)郭药师、张令徽等人,郭药师拜见太上皇,并表示既然昔日是君臣,现在也必须持君臣的礼节。但他为自己开脱,的确是力所不逮,不得不投降,请太上皇赦免他。太上皇大度地表示:“天时如此,非公之罪,何赦之有?”[23]
除了这少量的记载,两位皇帝就走出了人民的视野。
但关于宋俘的记录并没有消失。虽然南方人见不到他们,但北方人对此也有记录,更何况,伴随两位皇帝北去的人中不乏文化精英,他们将之后的事情记录了下来。[24]
根据金人记载,北宋俘虏大的批次一共分成了七批。[25]俘虏中一共有皇帝的妻子等三千余人,宗室男妇四千余人,贵戚男妇五千余人,诸色目(工匠)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入寨后死亡散失两千人,释放了两千人,起行的有一万四千人。
到达燕云之后,男人只剩下十分之四,女人只剩下十分之七。是死是活,已经无法推敲。
表 宋俘发送情况[26]
在这七个批次中,第二批次是比较特别的一批,包括了康王的母亲(徽宗妻子)韦氏和康王妻子邢妃。在徽宗诸子中,只有康王逃过了劫难,也成了金军最窝心的隐患,将他的妻子母亲作为人质,可以有效地防止康王生事。因此,其他批次都是首先送往燕云地区,逗留了很久,再重新安置到更北方,只有第二批次只在燕京短暂逗留,随后立刻送往更遥远的上京。[27]
押送第二批次的是真珠大王设也马和千户国禄、千户阿替纪,除了康王母妻之外,还有郓王之妻朱妃,富金、嬛嬛两帝姬,以及相国公赵梴、建安郡王赵楧等。这一批一共只有三十五人,却用了五千精兵进行护送,也表明对人质的重视。
在护兵中,有一位叫作成棣(一名王昌远,是医官王宗沔的儿子)的翻译官记录了路上看到的一切,让我们对人质押运有了直观认识。[28]三月二十八中午这一批次从刘家寺寿圣院上路后,就听说百里外有宋兵,由于人们认定康王一定会救他的母亲与妻子,护兵们也是战战兢兢。偏偏被押的女人由于骑不惯马,不断坠马,提不起速度来。
路上兵灾痕迹犹在,大部分的房子都已经被烧毁,尸体露在外面已经腐朽,白骨累累。第一天晚上,金军将人质安置在了一个破寺里,外面围着士兵进行保卫。设也马等人不忘喝酒吃肉一番,才纷纷睡去。
三月二十九,邢妃和朱妃以及两位帝姬因为骑马损伤了胎气,暂时无法骑马了。他们在寺里又住了一天,到四月初一,宝山大王斜保押着钦宗妻朱后、朱慎妃和珠珠帝姬加入进来,宝山大王押送的是第三批次,也就是说,第二、三批次暂时合并了。
在这一队中,押送官之一千户国禄是一个好色之徒,他想亵渎朱后,被宝山大王斜保抽了一鞭而作罢,但随后又开始骚扰嬛嬛帝姬,和她乘坐一匹马。到胙城时,要过黄河,前六批次[29]都赶到了一起,由于听说河北有宋军,他们都暂时不敢过河。在闲暇中,王成棣向俘虏们询问宫中之事,得到的消息是太上皇最好色,每五天到七天必须用一个处女,幸一次进一阶,到他退位时,遣散的宫女竟然有六千人之多。郓王懦弱,康王好色如父,侍婢中常有死亡的。只有少帝钦宗是个好人,他不近声色,作为皇帝只有一位妃子、十位夫人,得幸的其实只有三位。听说了这些,两位大王对朱后的态度明显好转,平常的举止也更加尊重了。
四月初四渡河,第二、第三批次在黄河以北遇到了盖天大王赛里。赛里是个耿直的汉子,看见千户国禄与帝姬同马,立刻将他杀掉了,尸体扔进河中。
赛里从此与第二、第三批次同行。但赛里也是个好色之徒,他首先企图骚扰嬛嬛帝姬,被制止后,又开始逼迫邢妃,逼得邢妃要自杀。
路上仍然满目疮痍,比如四月初六到达丰乐境内一个村子里,村子的房子已全部毁掉,在院子里倒埋着男女二十多具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
四月十八一行人到达燕京,住在了愍忠祠内。第二、三批是最早到达的两批,也是燕京第一次看到俘虏前来。燕京的妇女们见到俘虏,如同见到了宝贝,纷纷按照金人的礼节行抱见礼。宋朝女人没有见过这种行礼方式,显得很窘迫。
真珠大王设也马看上了富金帝姬,将富金帝姬带回府邸休息去了。宋朝的公主就这样与金国的大王联姻。但此时的他们仍然不合礼法,至于仪式,要到上京之后才补办。
第三批到了燕京就暂时不再前行,宝山大王和盖天大王都留下了。但真珠大王押解的第二批却还要赶往上京。他们在燕京流连了六天,到了四月二十四终于启程继续赶路。赶路的速度也加快了,每天都有一百五十里,就连王成棣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女人们。
四月二十八,出长城,之后沙漠万里,没有人烟。四月三十到达海云寺,这里是一个许愿很灵验的地方,女人们纷纷请王成棣帮助写字许愿,希望未来能够还乡。离开海云寺,也就离开了渤海湾,进入了东北地区茫茫的草莽之中。
五月十六,俘虏们抵黄龙府,五月二十三,终于到达了上京。路上一共有九位女人死亡,有名号的是康王妃田春罗,肃王的二女和三女,康王的大女,宫嫔徐金玉、沈知礼和褚月奴等。
由于真珠大王生病,十几天后的六月初七才正式拜见皇帝。当天黎明,真珠大王让韦妃等人下车进入御寨,朝臣分列左右,大王引众人登乾元殿,大金皇帝坐正位,他的后妃也同在殿上(这与宋朝礼仪有明显区别),但是坐在侧面。
韦妃等人学着金人的方式,跪右膝、屈左膝,称为胡跪,向皇帝致意。皇帝的后妃连忙下来抱住韦妃等人的腰部并让她们起身,赐坐在殿旁。
退朝后,皇帝开了两桌宴席,分别是在殿左宴请韦妃等人,以及在殿右宴请相国、建安两皇子,他的后妃六人陪韦妃,郎君四人以及真珠大王、阿替纪、王成棣等人陪两王。宴会结束后,诸人对着御座谢恩,胡跪两叩。
之后,皇帝将女人们都做了分配,其中帝姬赵富金,王妃徐圣英,宫嫔杨调儿、陈文婉四人分给真珠大王设也马为妾,郡国夫人陈桃花、杨春莺、邢佛迷、曹大姑四人也给了设也马,但她们级别不够,只能当侍婢。
剩下的人,包括康王母赵韦氏、郓王妃朱凤英、康王妃邢秉懿和姜醉媚、帝姬赵嬛嬛、肃王大女和四女、康王二女,以及宫嫔朱淑媛、田芸芳、许春云、周男儿、何红梅、方芳香、叶寿星、华正仪、吕吉祥、骆蝶儿等人被送进了洗衣院(又称浣衣院)。
不幸的是,金人的记录中从来没有解释洗衣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这给后人留下了遐想空间。有人认为洗衣院是一个皇家妓院,但更可能的情况是,这是一个类似于唐朝掖庭的地方,皇帝从各种渠道得到的女人,暂时无法安置的,都送到洗衣院。她们在洗衣院里可以充作女侍,也可以被皇帝享用。
当皇帝有了新的安排,就从洗衣院将她们带出来重新分配。以康王的母亲韦氏为例,她先进入洗衣院,后来又从洗衣院出来,跟随徽宗到了五国城。南宋与金讲和后,韦氏被送回了南宋。柔福帝姬赵嬛嬛进入洗衣院后,又被送入盖天大王寨,后来嫁给了一位叫作徐还的人。
两位男性——相国公和建安郡王——则被送回燕山居住。
分配完毕,众人谢恩。韦妃等人被送进了洗衣院,之后才到了最高潮的项目——真珠大王娶亲。
真珠大王带着八位女子回到他的寨中,皇帝已经派遣女官先到了府邸,主持纳妾礼。他赐给大王黄金一百两、马十匹、表缎十端,每个女人还得到了一套金国的国服。真珠大王谢恩完毕,由女官引大王上座,新来的八位妾和婢向大王胡跪两叩,之后引入内室,卸去衣装,打开门帘,请大王入内合卺。
在真珠大王春宵一刻时,女官取金国国服挂在府邸门口,这是告诉外面的人们这里有喜事,快来祝贺。申刻(下午三点),真珠大王从内室出来,他完成了六个人的合卺,于是取了六套国服送给已经合卺的赵富金、徐圣英、杨调儿、陈文婉、陈桃花、邢佛迷,引导她们坐到中庭,与祝贺的客人相见。至于还没有合卺的杨春莺、曹大姑,则穿上旧衣服坐在外间。当客人们享受着全猪宴时,远来的汉人女子就这样融入了游牧民族的生活中。
在汉人看来,这或许是悲伤的一幕,但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却很正常,他们没有“一女不事二夫”的习俗,反而认为女人应该接受更强者的保护。在游牧战争中,强者将战败者的女儿夺走,战败者并不以此为耻辱,反而认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在人类的基因传播中,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加漂泊,也传播得更遥远。
次日,真珠大王带着他的新欢们朝谢皇帝,并见到了韦妃,他得到消息,郓王妃朱凤英和柔福帝姬赵嬛嬛已经被皇帝宠幸过了。
在宋俘中,还有三位大臣值得一提。张叔夜有可能是第六批[30]启程前往燕京。一路上,他以绝食相抗议,只饮一点汤水维持生命。在金人要立张邦昌时,他就曾经表示,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一死而已。[31]但为什么他还不死?原因是,他要亲自跨过那道北宋的界河。五月十六,俘虏们跨过了白沟,这道界河曾经隔开了北宋和辽国,宋徽宗之所以联合金人,就是为了夺回界河以北的土地。经过几年的折腾,界河早已经变成了黄河,但在北宋大臣的心中,真正的界河还是白沟。
跨过白沟,就意味着离开了祖国。张叔夜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只能躺在车上,车夫告诉他,过河了,他突然坐起仰天大呼,之后不再说话。第二天,他扼住喉咙而死,时年六十三岁。[32]
与他一样死亡的还有大臣何,何没有死在路上,到了燕京才绝食而死,时年三十九岁。[33]另一位大臣孙傅于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二月死于北方。[34]
皇帝的结局
在所有的宋俘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徽、钦二帝,而其中又以太上皇宋徽宗的记载最为详细。[35]宋徽宗是第四批上路的,他的儿子钦宗被国相粘罕带着,走更加艰辛的山西道路,太上皇在二太子斡离不的关照下,从河北直接进入燕京。由于斡离不对宋朝相对友好,两者打交道也比较多,太上皇在路上受到的照顾还不错。
三月二十九,第四和第五批人员同时上路。四月初一到胙城时,因为听说黄河北岸有宋军,几乎所有批次的人员都在排队等候,太上皇在这里又见到了第二、第三批次的韦妃、朱后等人。警报解除后,由于韦妃等人要被送往上京,在排队中处于优先级别,太上皇只能含泪目送韦妃、相国公、柔福帝姬等人先行。
过黄河后,到了四月初七,金军终于忍不住欲望,押送官葛思美将后宫的曹氏盗入手中。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太上皇令肃王告诫后宫不要随便离队,免得自取其辱。但整体上,金人对太上皇还是很有礼貌,甚至派王宗沔等三人专门照料。随着连日的风雨,许多女人选择到金军营中避雨,这些人大都遭到了奸淫。
四月十六,在一个叫作都城店的地方,太上皇遭到了一次重大打击,他的儿子燕王俣死了,尸体只能装在马槽里。燕王夫人和儿子想让金军允许他们归葬,金军却让他们把尸体烧掉,将骨灰带上路。
这一路的兵灾的痕迹也是很明显,在柏乡,瓦砾尸骨纵横。队伍中有牛马倒毙,立刻有人上来争相割牛马尸体充饥。只有金人吃着肉、喝着酒、弄着管弦、抱着女人,恣意取乐。
第四、第五批次到了真定,一共待了八天,斡离不在这里与太上皇打球、喝酒,不亦乐乎。在真定旁边就是中山,当时中山还没有投降,斡离不请太上皇来到中山城下,说道:“我道君皇帝,今往朝金帝,汝可出降。”
守将陈遘认识太上皇,大惊痛哭。但一位叫作沙振的提辖害怕陈遘听从了太上皇的命令,大喊:“道君皇帝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金人之诈!”他鼓动大伙儿杀掉了陈遘,继续守卫中山不肯屈服。[36]
四月三十,斡离不决定将第四、第五批次分开,太上皇所在的第四批先行,于五月十三到达燕京,第五批次于五月初四出发,五月十七到达燕京。
太上皇住在了燕京的延寿寺内,时常与斡离不打球、喝酒,日子过得还不错。延寿寺位于现在北京前门琉璃厂东侧,距离燕山城不远,交通方便。但其余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比如,第一批次的宗室三千余人,四月二十七活着到达燕京的只有一千数百人,还十人九病,其余的都死在了路上,他们居住在更远的仙露寺。而第六批次的贡女三千人、吏役工匠三千人,于五月二十七到达后,活着的分别只有二千九百人和一千八百人,这些人分了一半前往上京,剩下的男人自谋生路,女人大都卖作娼妓。
另外有人统计,在历次战争中,金国掠夺的宋朝男女不下二十万,大都是带到地方,让工匠们自谋生路,官僚和贵族子弟降为奴隶,放马做饭,时常挨打,不到五年就只剩下十分之一。女人如果分给大户人家做妾还有生路,如果分给小官或者士兵,大部分也都成了娼妓。有个铁匠曾经花八两金子购买了一个娼妓,竟然是亲王的孙女、宰相的侄媳妇、进士夫人。[37]
太上皇既然在延寿寺,这里就成了宋朝俘虏们心目中的圣地,帝姬王妃们辞行时都会路过这里。
宗室子弟一般住在愍忠祠,比如,七月初七,第二批次的相国公和建安郡王从上京被送回了燕山,就住在愍忠祠内。他们已经各自娶了一位新夫人,相国公娶了耶律氏,据说是一位契丹公主,建安郡王娶的陈氏原本是金国皇帝赐予设也马大王的内夫人,被设也马又送给了郡王。这也可以看出,赵氏宗室子弟很快适应了北方的生活,他们不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迅速地融进了北方更加宽松的婚姻规则里。南方的血统和北方的血统迅速融合在了一起,他们的后代将被视为金国的子民。
另外,富金帝姬(正式的名称叫洵德帝姬)已经嫁给了设也马大王,此时也回到了燕山,同样住在愍忠祠。
七月初十,少帝钦宗也来到了燕山,住在愍忠祠。少帝的行程要比太上皇更加艰难。太上皇有斡离不照顾,不至于太受苦,少帝在粘罕的队伍中却没有享受太好的待遇。粘罕让他穿青衣,戴着毡帽,乘黑马,时时让人监视,朝天大叫号泣,都会被呵止,少帝憋闷坏了。但他还算幸运的,同批次其余的人开始还有马骑,马死了就只好步行,走慢了就挨鞭子。
晚上睡觉,少帝与其余的人挤在一起。过太和岭时,由于山高,少帝被绑在马背上过山。经过一路颠簸,六月初二,少帝才到达云中,休息了三天后继续赶往燕京,于七月初十到达燕山。[38]
少帝、相国公都在愍忠祠,倒是容易见面,但与太上皇见面就不那么容易了。
相国公与设也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请求设也马帮助他们与太上皇相见。设也马和斜保大王都已经成了太上皇的女婿,于是带上了洵德、惠福两个帝姬,加上相国公、建安郡王、少帝等人,以及他们的家属,一块到了昊天寺作斋,再把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以及诸王叫来,大家伙儿一起热闹了一整天。这可以说是太上皇到了燕京后少有的开心时刻。
七月十六,借着郑太后得病的空当,设也马率领赵氏诸人一起到延寿寺问候,顺便把祁王、相国公、建安郡王都调到了延寿寺,让他们照顾太上皇夫妇,把少帝留在了愍忠祠。
但到了八月(也有说六月),情况出现了变化,二太子斡离不突然着凉去世了。关于他的死亡有不同的说法,有说他打球完毕用冷水洗澡着凉了,有说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攻宋途中获得了大量的美女,在声色犬马之中离世。[39]但不管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作为太上皇最大的保护神,他的死亡让赵氏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九月份,由于康王在南方称帝并反金,金国皇帝意识到燕京距离南方还是太近了,于是下令将赵氏宗族迁往更北方的地区。
九月十三,太上皇眷属千余口、少帝眷属百余口离开了燕京。在燕京还留有濮王等一千八百余人住在仙露寺,当时宗室子弟竟然有衣不蔽体的。太上皇离开时,将金人赠送的一万匹绢,分了一部分给他们。
金人这一次要将他们送往中京,距离燕京九百九十里。十月十八,他们到达了中京,住在了相国院里,这里是辽国时期的官员府邸。中院住金军将领,东院住太上皇,少帝住西院,由于地方不大,其余的人只能住在外面。
中京已经比燕京萧条了许多,甚至连日用品都只能每两个月从燕京调过来。
金人为了养活这个庞大的赵氏家族,没少费心血,他们虽然是赵氏悲剧的始作俑者,却并没有存心虐待,只是环境所迫,无法养活这么多闲人罢了。
中京还不是两位皇帝的终点。到了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皇帝们被一位本书的老熟人害得再次背井离乡,这位老熟人就是马扩。
在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军进攻真定府时,参加守卫真定的马扩在真定西山的和尚洞被俘。他早年出使金国建立的关系起了作用,由于他作为使者给金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金军将他视为一位勇士,斡离不决定赦免他,并要授予他官职。马扩拒绝了,表示只愿意回家养活老母,斡离不又要送给他土地,马扩表示种地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开一家酒馆,斡离不同意了。
但马扩心中仍然想抵抗金军的入侵,于是又偷偷参加了河北地区另一支抵抗军。位于真定以南的五马山上,有一支赵邦杰领导的部队。马扩借着送丧的机会,带着家人上了五马山,他们找到一个伪称是徽宗儿子信王的人,借着他的招牌开始了反金斗争。[40]
马扩联合了真定府获鹿县知县张龚、燕山府潞县知县杨浩、玉田僧人一行、中山刘买忙等人,谋划进攻真定、燕山、易州、中山等地。不想事情泄露了,金人担心马扩等人的举动与两位皇帝有关,又决定将他们从中京迁到距离燕京一千五百里的通塞州,给他们分了一千五百顷土地,让他们种地养活自己。[41]
不久,金人再次改变了计划,将两位皇帝召往了上京。
之前,两位皇帝在燕京时,有人怂恿过金国皇帝举办一次盛大的献俘仪式,这个仪式曾经在辽国灭亡时举办过,但刘彦宗上表认为这样不好,加上斡离不等人的保护,两位皇帝没有受到骚扰。到了(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刘彦宗死了,[42]斡离不也不在人世,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再次请求金国皇帝举行献俘仪式。这一次,两位宋帝逃脱不了一番羞辱了。
八月二十四这天一早,数千名金军闯入了二帝所在的上京营帐,这里关押着皇帝、皇子、妃子、公主等一千三百人。士兵们逼迫着他们到了金国的宗庙外,将皇帝和皇后的外袍剥掉,换上民服,外裹羊皮,其余的人,不管是驸马、嫔妃、王妃、帝姬还是宗室妇女,全都赤裸上身,只披一件羊皮,手执一条羊皮绳。
金军首先将二帝引入幔殿,在这里举行一种叫作牵羊礼的投降仪式。按照仪式,二帝应当将手中的羊皮绳递给受降人,表示自己就像一只羊一样任他宰割。如果对方兴起,还可以将绳子拴在俘虏脖子上牵着走,但二帝的牵羊礼并没有那么失分寸。殿上设了一个紫色的锦帐,里面放了上百件宝器,演奏着金人的音乐,金国皇帝和妻妾、臣仆向祖宗两次胡跪,之后是宋朝俘虏们胡跪。金国皇帝亲手宰杀了两只羊,供在殿里。
祭祀完宗庙,俘虏们又被押到了御寨,金国皇帝登上乾元殿,妻妾、大臣们站在一旁,宋朝俘虏们在他面前跪下,等待着宣诏。诏书宣读完毕,众人都得到了赦免,赐给了两位宋朝皇帝新的爵服,后妃们也换上了金国服装。之后,金国皇帝将上千位妇女分别赐给了亲近的侍卫,她们这时仍然是赤裸着上身。
金国皇帝没有动宋朝皇帝的正妻,却将他们的妃嫔大都带走了。韦妃、邢妃等三百人留在了洗衣院。
当夜,少帝的正妻朱后由于禁不起如此的羞辱,上吊自杀,被救下后又投水而死。
羞辱还没有结束。十月二十五,太上皇被封为昏德公,少帝被封为重昏侯。到这时,已经是对两位北宋君主侮辱的极致了。
十月二十六,金国皇帝决定上京也不让昏德父子待下去了,他们这一次被发配到韩州,并于十二月二十六到达。[43]
与此同时,留在燕京的宗室一千八百人已经死了一半,只剩下九百人,就连为首的濮王也死了。剩下的人也从燕京出发,被迁往了韩州,给了四十五顷田地自给自足。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七月,金国皇帝再次下令,迁二帝于胡里改路五国城,跟随他们的只剩晋康郡王赵孝骞、和义郡王赵有奕等六人。五国城也成了太上皇夫妇最后的归宿地。同年九月初五,太上皇皇后郑太后死于五国城,时年五十二岁。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四月二十一,太上皇死于五国城。之后少帝又在孤独中活了二十一年,在绍兴二十六年(公元1156年)六月去世。[44]他去世时,宋金已经议和,他的弟弟宋高宗(康王)已经在杭州当了近三十年皇帝,历史不再需要一位悬挂着耻辱标签的前皇帝了。少帝一共当了一年多的皇帝,却用一生作为代价,留下千年无法洗刷的耻辱。
赵氏的宗室,除了已经死亡的,也都慢慢融入了金人的血液。他们有的生活悲惨,但也有人逐渐适应了金人的生活。
在所有的帝姬之中,既有洵德帝姬、茂德帝姬、惠福帝姬(珠珠)这样嫁给了王子的,也有荣德帝姬、宁福帝姬、华福帝姬、庆福帝姬这样嫁给了皇帝的,前者后来封为夫人,后者更是被封为次妃。[45]
赵氏宗族完成了从农耕文明向游牧文明的转型,但原本游牧的金人却又转向了农耕文明。大金皇帝们不仅习惯于接受宋朝的文化,更乐于接受一个庞大的后宫。
【注释】
[1] 《南征录汇》引《大金武功记》。
[2] 参考《中兴遗史》。
[3] 《南征录汇》引《大金武功记》。
[4] 《南征录汇》引《大金武功记》。
[5] 《南征录汇》引《毳幕闲谈》。
[6] 参考《南征录汇》。
[7] 《南征录汇》引《行营随笔》《大金武功记》。
[8] 《三朝北盟会编》引《靖康遗录》。
[9] 《南征录汇》引《大金武功记》。
[10] 参考《靖康纪闻》。
[11] 《南征录汇》引《行营随笔》。
[12] 参考《靖康纪闻》。
[13]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14] 参考《靖康纪闻》。
[15] 《南征录汇》引《寿圣院札记》《毳幕闲谈》《行营随笔》。
[16] 《南征录汇》引《青城秘录》。
[17] 参考《靖康纪闻》。
[18]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一七九篇。
[19]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20] 参考《靖康纪闻》。
[21]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22]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引《北记》。
[23] 参考《北狩行录》。
[24] 金人的记录包括《青宫译语》和《宋俘记》。宋人的记录包括《呻吟语》《北狩行录》《北狩见闻录》《燕云录》等。
[25] 参考《宋俘记》。
[26] 根据《宋俘记》整理。
[27] 参考《南征录汇》。
[28] 成棣著书《青宫译语》。
[29] 《青宫译语》载第七批次也赶到了,但考虑到第七批次是由粘罕单独率领,走山西,于四月初十由巩县渡过黄河(《呻吟语》引司马朴言),所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30] 关于张叔夜还有一种说法:他是第七批次与宋钦宗一道取道山西到云中,再往燕京的。四月初十,在渡过白沟后,他自杀身亡。见《呻吟语》引司马朴言。
[31] 参考《宋史·张叔夜传》。
[32] 参考《续资治通鉴》。
[33] 参考《宋史·何传》。
[34] 参考《宋史·孙傅传》。
[35] 参考《呻吟语》。
[36] 参考《中兴遗史》。另外根据《呻吟语》,提辖沙贞(即沙振)杀守将投降,与《中兴遗史》说法相反。
[37] 《呻吟语》引《燕人尘》。
[38] 《呻吟语》引司马朴言。
[39] 《呻吟语》引《燕人尘》。
[40] 参考《续资治通鉴》。
[41] 参考《呻吟语》与《燕云录》。
[42] 《燕人尘》记载刘彦宗死前曾经下狱,但不可考何罪。
[43] 参考《宋俘记》与《呻吟语》。
[44] 参考《宋史·钦宗纪》。
[45] 参考《宋俘记》与《呻吟语》。
画外音 百姓真的在乎帝王吗?
当赵氏皇室对徽、钦二帝的悲惨遭遇哭天抢地,当那些爱国将领信誓旦旦要雪耻时,宋朝的普通人民又做何感想?
在上千年大一统集权思想的教导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百姓一定也悲伤欲绝,如丧考妣?错。
事实是,百姓将二帝的遭遇编成了段子,生怕皇帝们还不够悲惨。
由于文化发达,大臣和文人习惯于做笔记记录历史,而市井小民阅读的却是虚构性的小说。宋代早期小说话本比较著名,还有比话本更早,仍然属于文言文的长篇小说《大宋宣和遗事》。
现代的人们之所以关注这个小说,是因为它比较完整地记录了宋江之乱的来龙去脉,并记载了宋江等三十六天罡的名字,为后来的著名小说《水浒传》打下了基础,人们研究《水浒传》,往往要先读此书。
但宋江的事迹在《大宋宣和遗事》中只是一小部分,《大宋宣和遗事》所记载的故事要比宋江的事迹丰富得多。既写了王安石,又写了宋徽宗任命的几大奸臣,从皇帝崇信道士,到汴京热闹的元宵灯会都有描写。北宋的传奇妓女李师师的故事也来自这本书。
但到了这本书的末尾,作者却笔锋一转,开始写金军的进攻,以及二帝的北狩。[1]在书里,作者发挥了充分的想象力,将两位皇帝所受的侮辱又翻了好几倍,想尽花样地折磨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曾经是大宋的领导人。
这样的书只能出现在宋代,在其他任何封建王朝,调侃本朝的皇帝都是死罪。但这本书却在民间堂而皇之地流传,南宋的皇帝也拿它无可奈何,明知其中编造了许多对皇室的侮辱,却无法禁止。
如果要考察书中情节的来源,又可以追溯到另外几本书。在南宋中期,就已经流传着几本传言是辛弃疾所写的著作,分别叫作《南烬纪闻录》《窃愤录》和《窃愤续录》。当然,辛弃疾是作者这件事只是一个传说,后人认为,这些书更可能是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写的,只是假借了辛弃疾的名头。[2]
这几本书专门描写两位皇帝北狩的遭遇,表面上是要激起人们的爱国热情,但背地里却更像是对北宋皇家的报复,让他们也尝一尝耻辱的滋味。
我们不妨看一看这几本书是怎样编排两位皇帝的遭遇的。记住,下面的故事并非史实,却反映了普通百姓的一种情绪。与史实中记载两位皇帝是三月末四月初起行不同,《南烬纪闻录》将皇帝的离开定在了三月十七。在三月十六,北国皇帝的圣旨到了,将南朝皇帝们一通臭骂,传旨将他们带到燕京。从当晚开始,皇帝们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喝一次水,几个侍卫也非常丑陋。第二天,太上皇的郑太后生了病,肚子疼得要气绝身亡,少帝哭着向侍卫讨药吃,却只能得到一碗热水而已。这一天,他们被逼着上路,睡在了野寺里。
在实际中,皇帝们(特别是太上皇)北行仍然受到了金人不错的照顾,并且是随大部队一起行动的。太上皇跟随斡离不从河北路北上,少帝跟随粘罕走山西。但在小说中,皇帝们起行却简单得多,金人只是牵了四匹马,分别给二帝二后,再加上几个押运官,这就是队伍的全部了。父子俩也没有分开行走,而是一同上路,都从河北入燕京。当然,皇后们骑马会被磨破屁股,于是只好找人骑马将她们夹在腋下,这就有了猥亵的意味了。
在小说中,好色的千户国禄也出现了,这时他的名字叫骨都禄。一路上他不断地威胁少帝把朱后让给他,甚至趁朱后得病时,帮她摸肚子治病,眼看他就要得逞了,却在过黄河时被元帅的弟弟泽利(即盖天大王赛里)杀死。看到这一段,心怀不轨的读者一定替死去的千户有些惋惜,毕竟好戏看不成了。
但泽利在小说里继承了骨都禄的角色,继续对两位皇后进行猥亵,还对皇帝们百般侮辱,甚至不给他们饭吃,将他们绑在柱子上过夜,只有对朱后稍微好一点(当然也是有目的的)。
三月二十七,朱后想投水自杀,泽利命令将她和郑太后绑在一起,牵在马后赶路。当晚,由于下雨,睡在野地里的帝后们被淋得精湿,浑身烂泥。三月二十九,泽利把自己的脏衣服脱下,让朱后帮忙清洗,两位皇后只能遵命。
到了四月初二,帝后们远远地望见其他皇族,包括柔福帝姬、康福帝姬、相国公等,他们被押送着北行。
某一天,帝后们到达了一个县,这个县的县官(是一位金人)备上酒食,好好地招待帝后们大吃了一通。原来这位金人中了好运,他的哥哥是一位万户,押送俘虏到此,把肃王的女儿珍珍送给了当县官的弟弟,这位县官将北宋帝后当成了自己的老丈人家族,所以才会好好伺候。在这个县还有十七位皇室女子,都已经被分配完毕。当晚,泽利专门把这些皇室女子召集起来,让她们劝酒陪唱。为了更加侮辱皇帝,他们当着女人的面把帝后绑起来,让士兵对着他们撒尿拉屎。
又一天,经过一个荒凉小县,一个女子在路边求金人把她带上。原来,她也是一位皇室女子,因为生病被抛弃在这里。泽利将她带上路,夜晚乘喝醉了的酒兴,将她奸淫了。皇帝们一晚上听着宣淫声,连眼都不敢睁开。之后,泽利还嘲笑朱后,表示“你不如她”。
到这时,“辛弃疾”在这一方面已经对赵宋进行了最深入的侮辱。接下来就要对皇权进行嘲讽了。
某一天,北方有文书传来,原来是请皇帝们写降表的,泽利逼迫皇帝们写了最卑贱的降表。又一天,二帝碰到了辽国的亡国之君天祚帝耶律延禧,几位前皇帝讨论了当俘虏的心得。耶律延禧的妻妾、女儿都已经被金人瓜分完毕。
经过了千辛万苦之后,皇帝皇后们终于到达了燕京,这时他们已经没有了人形,满身腥臭和虱蚤。在史实中,燕京是二太子斡离不的大本营,金国皇帝此时还在东北地区的上京。但在小说中,金国皇帝却已经在燕京等待徽、钦二帝了。
在燕京,帝后们继续受到侮辱,他们住在元帅府左廊的一个小屋子。屋里没有桌椅,只有几块砖。他们有时一天只能喝一点水,有时能吃上一顿粗饭。有时去见金人时,女人已经病得起不了身,就有人来背着她们强行前往。
经过十天的折腾,六月初二,朱后病死。历史上朱后自杀于上京,但小说家却迫不及待地让她病死于燕京这个对宋朝更有意义的地方。
朱后死时,少帝在屋里恳求说:“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在他的哀求下,来了几个人,用草席将朱后拖走。
这已经是人间极大的悲剧,但小说家还嫌不够,于是第二天又让活着的三人(父母和儿子)从燕京离开,前往安肃军居住。押送者以一位叫作阿计替的人为首,多亏了他怜悯帝后,让他们多休息了几天,郑太后才没有死在路上。
六月十二,帝后们到达安肃军,进城门前搜身。小说家特别指明,郑太后的脐腹间也被搜过,太上皇又增加了一份羞辱。
在安肃军,他们被关押在小屋子里。这时,安肃军有一群契丹降将突然举事,要杀掉金将,却差点将赵氏父子烧死在小屋里。他们刚刚大难不死,但金将镇压了契丹举事之后,又认定赵氏父子也参与了阴谋。于是,少帝先是被鞭抽,牙齿碎裂、口吐鲜血,接着被捆绑关押一夜。金人最后商定,再抽少帝五十鞭,之后将他们押往云州。
在云州,他们最初被关在土围子里,后来才有了一间房子。他们又活过了一场叛乱,突然间迎来了好日子。这时,盖天大王突然出现了。在历史上,金人的盖天大王名叫赛里,也就是小说中曾经出现的泽利。但小说家显然把盖天大王和泽利当成了两个人,于是,泽利成了坏人的典型,而盖天大王扮演起了好人的角色。盖天大王娶了太上皇的一位妃子韦妃,也就是康王(宋高宗)的母亲。这显然不是史实,但在小说家看来,宋高宗赵构的母亲成了金人的妾,也是一种新奇的设想。
盖天大王到了云州后,两位皇帝的生活有了改善,他们顺利活过了冬天。但第二年正月二十三,盖天大王与韦夫人离开了云州,皇帝们的待遇又急转直下,重新恢复了囚徒的身份。
二月,有一个新同知到了云州,他的父亲死在了与南宋的战争中。他决定虐待死二帝,为父报仇。但在二帝被折腾死之前的三月初九,金国皇帝突然下诏,将二帝调往更北方一个叫作西汙州的地方。
此后二帝在云州以北的内蒙古大草原上垂死挣扎,日期已经不再有意义,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来到了西汙州小城,这里残破到只有三百余人。二帝在西汙州度过冬天后,再次被调往五国城。
在去往五国城的路上,郑太后也禁不起折腾死了。仓促之际,押送官员只能在路边用刀掘了个坑,连新衣服都没有,就穿着时服埋掉了。
五国城只有五十户到七十户人家,二帝被放在一个土坑里养了起来,他们都成了没有老婆的光棍。五国城的生活一日一顿饭,一年一顿酒一餐肉。皇帝们在这里凄惨度日。[3]
这篇小说夹杂了百姓对赵宋官家的幸灾乐祸,以及对金人的想象。事实上,金人并不想折磨赵氏,只是按照他们的传统,将南方的皇帝全家迁走,让他们到北方自食其力、自生自灭。金人对于赵氏女性也并非完全迫害,只是按照游牧民族的规矩占为己有。但在宋人的想象中,金人却显得更加穷凶极恶、有意迫害。不过,宋朝“小说家”是欢迎这种迫害的,在虚构中将迫害更加强化,丝毫不在意赵氏的面子。
关于两位皇帝的死法,小说家也极尽铺陈。太上皇和少帝在五国城居住日久,又被移到了一个叫作均州的地方,住在土坑里。太上皇在这里得病死去。就在少帝大哭的时候,阿计替突然赶来,叫他别哭,赶快将太上皇埋到土坑里。少帝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死人埋在活人的住所,阿计替解释,均州没有坟地,人死后都是用火烧,烧掉一半之后,用木杆挑到城内北部一个大石坑里去,大石坑有一种水,比南方的油还稠,可以用来点灯,就是由尸体产生的。
从这样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宋代人对于地下露出的石油的想象,以及对于火葬习俗的恐惧。把太上皇烧掉变成灯油这个想法,是对死人最后的侮辱。
就在他们说话间,突然来了一群人将太上皇尸体抢走,他们赶到石坑前,将尸体架在野草中放火,烧到一半,用水浇灭,用木杆把尸体穿透,拖行扔进坑里,直坠坑底。[4]
由于少帝活的时间较长,关于他的行踪和死法如下:太上皇死后,少帝被迁往条件稍好的源昌州居住。后来,又经过鹿州、寿州、易州,前往燕京。在这里和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关在了一起。
史实上,天祚帝病死于金天会六年(公元1128年),但小说中他活到了与少帝齐寿。之所以设计这个情节,可能是为了显得更富有戏剧性:宋辽两代亡国之君再次相会了。
少帝在燕京的日子时好时坏,金国与宋朝议和时,他的条件得到了改善,但金海陵王完颜亮篡位后,海陵王一直想攻打南方,于是少帝又变成了囚俘。
完颜亮让天祚帝和少帝练习骑马与战斗,少帝由于长期营养跟不上,得了手足颤抖的病,可还是被逼着练习。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完颜亮将他们带到了演武场,大阅兵马,由宋朝辽国两位皇帝各率领一队人马参与演习,他们得到的都是瘦弱的马匹。
在演习中,突然间有一队人马杀出,一个身穿褐色衣服的人一箭射向天祚帝,天祚帝穿心而死。少帝吓得从马上掉落,但一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人仍然一箭将少帝射死。随后在万马奔腾中,两位皇帝的尸体被踩入烂泥,无处寻找。[5]
这个段子非常符合汉儒的天罚观念,充满了巧合,将宋皇室的尊严扒得一点不剩,直到今天,人们仍然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怨恨与诅咒。在中国古代史中,赵宋王朝是最宽容的朝代,皇帝却仍然受到了如此的诅咒。百姓不是用同情的语调去传言两人的遭遇,而是写出如此恶毒的段子,可见在古代中国,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鸿沟有多大。
中国古代历史始终在一个巨型的钟摆中震荡。在钟摆的一端,是“忠君爱国”式的教导,并将爱国扭曲成对权力的无限服从,不准反抗,百姓全都浑浑噩噩地活在蝇营狗苟之中。这时,皇帝的权威是无限的、不容怀疑的。可是一旦皇权倒台了,百姓立刻就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者,恨不能对以前的权力进行无休无止的侮辱与谩骂,如果有可能,甚至不惜直接动手将前皇室撕成碎片,这就到了钟摆的另一端。
在这两端之间,却缺乏中间状态——“家国情怀”。所谓的“家国情怀”就在这忽左忽右的不成熟中震荡了两千年。
皇帝大都也知道自己享受的无限服从,不是来自爱戴,而是来自武力,因此在任上时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权力牢牢控制,试图让人们明白不忠诚的下场,用暴力的方法来维持社会的刚性稳定,将脆断的那一天尽量往后延。
大多数情况下,被统治者永远只能用背地里的牢骚发泄不满。在现实中,即便统治者如此无能,百姓仍然无法摆脱。于是,在金人离开之后,赵宋皇室再次变成了统治者……
【注释】
[1] 《大宋宣和遗事》“利集和贞集”的一部分。
[2] 周密《齐东野语》。
[3] 以上内容皆出自《南烬纪闻录》,《大宋宣和遗事》也有引用。
[4] 参考《窃愤录》。
[5] 参考《窃愤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