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周御史序
士之居官,非以享爵禄,操利势,使人奔走承奉之为荣;惟其所至有惠泽及于人,使其民爱戴之如父母,令名垂于无穷,此其所以为荣也。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言君子能以道得民,民爱慕其德,咏歌其衣服容貌言语之美;其还归于周矣,而万民犹望之也。
嘉靖乙卯,侍御余姚周公,被简命来按吴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郡国,率一岁还报。公满岁且去,而吏民伏阙上书愿留者数千人。诏听复留。于是几及三载,始改命提学于南畿。盖巡按御史无再岁者,其奉特旨,自国初以来,如公等比,三四人而已。公在吴,每行县还,百姓扶老携幼,填溢街巷,使车不得行。嗟乎!仕而得民之爱慕如此,可以为荣矣!
国家贡赋,仰给东南。异时承平无事,不幸遇水旱,有司犹不肯议蠲贷;而自顷岁岛夷为寇,兵兴,赋调滋繁矣。然盗踰度大海,轻行内地,数千里间,剽掠一空,岁复大旱,民嗷嗷无经宿之储。当时议者犹以国计为辞,而海上用兵,所急者财贿,闻蠲赋之语,往往相顾而笑。公独慨然上奏,尽停苏、松岁入数百万。以死伤垂尽之民,而措之衽席之上。自寇之入,人皆忧将之不选,兵之不练,赋调之不给而已。若如议者拘挛之见,非惟税无所出,将尽驱东南之民以从贼。朝廷岂徒失数百万石之赋而已哉?
昔人有言,古之大过人者,能于扰攘急迫之中,行宽大闲暇长久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测而大服也。使世之君子能持此说,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之思,庶乎可免矣。公为政宽大不扰,受命分阃,皆先进老臣,辄裁之以法;所调天下兵聚海上,狼、广、粤、僰之人,绎络城下,无不敛戢,民不知兵行之害。此皆卓然可称者。
公去吴之明年,士大大多纪述之。而河南布政使雍里顾公,因民之志,作颂一首。以谓古诗三百篇,作者皆不自为序,而有待于卜氏之徒。故属其序于鄙野之人云。【昆山本作周御史保障江南颂,后段小异,更有颂辞。今从常熟本。】赠熊兵宪进秩序【代】
镜湖熊公初举进士,受命守太仓州。稍迁为吴郡别驾。寻升太仓兵备佥宪。今又奉玺书,有宪副之擢。自筮仕迄今为方面,几及一纪,官凡三迁,而不离太仓治所。太仓,旧昆山沿海之地。前代备御日本,惟庆元、澉浦、山海置戍,无言太仓者。自淮阳王建海运,则泛海之役,皆自此始。万斛之舟,云屯风飘,接于辽海,当时屹为巨镇。国家罢漕事,设两卫,百数十年间,海外无事。惟沙丁鹾户,时或跳梁,然不踰时扑灭。而三吴生聚,反依大浸以为天险。
嘉靖初,言者欲罢新建州,请置兵备分司。朝廷留州而置分司。先是浙省有水利佥宪。兼领吴中水利,今则并归于兵备。自建兵备而后.日本之患作矣,盖若有前兆焉者。寇之始至,实公为州之日也。能以承平狃习之民,而捍蚁附之众,城守之功为最;而言者欲以微文致罪。然州人爱公如父母,故夺众议而留公于吴。及秉宪节以夹,日率拊循之民,而督之以疆埸之事。威行惠孚,指麾如意。椰帆铁舰,飘忽而来,溃于南而歼于北者,谁之功也?朝廷知公声望日隆,东南之寄,无以易之,故有今日之擢。而余独以为吾民之幸焉。
天下皆言久任之利,而未有行者,盖其势有所不能也。公虽为州人所爱,即征擢以去,阖郡之民,伏阙请留,亦未有能从者。今事势相维,公乃又为郡,为宪司,屡迁而不易其地,至十数年。势位日崇,无异于为州之日。其治于民,可谓习矣。汉侍御史贾昌与州郡讨贼,岁余不克,时议遣大将发兵。李固以为发兵州郡可任,但选有勇略仁惠、能任将帅者,以为刺史太守,可责其成功。遂用张乔、祝良二人,卒平岭外。今太守无兵权,而武将不与民事。唯公兼兵民之任,李固之议,庶其在此。余论国家所以待公者,立合于古之道有二;用是深为叹息。且公内抚疮痍,外严扞御,岛夷阻隘,不能内浅,久知为寇之无利,亦将自戢矣。
余昔承乏汴省,而公今官亦系衔于汴,有先后寮寀之义。迩者屏处林隈,公不鄙夷,咨访不倦,情分日深。于公之迁,辄不自揆,用不腆之辞以为贺云。
送嘉定县令序太学生张沛,来自嘉定,道其令某侯之贤,曰:「天子有诏征侯,侯今且行矣。沛欲有所言,而未能也。愿有闻于子。」
予观古循吏传,虽异世,犹慨幕叹惜,惟恐其纪载之不详;况与之生同时,而风声相及者乎?吴为东南大都,而嘉定边海,疆土最广,号称壮县。吏是者,非强明仁恕,不足以为治。然前此数有贤令。弘治以来,庙食者多矣。今侯又贤如此,岂其地然耶?固予所慨慕而叹惜者。
而沛言侯之治行,其大者有三,曰:「往者飓风大作,海水飞溢,平地数尺。濒海之民,蔽流上下,死者千数。侯甫下车,恤其余民,俾有宁宇。其贤一也。一二小丑,负险逋诛,出入洪波,肆行钞掠。嘉定去海,不半日可至,无坚城劲卒之捍,而不见侵犯。其贤二也。岁饥民贫,逋负日积,使者督责,相望于道。父死而诛其子,兄亡而逮其弟,笞掠瘐死,流离困顿,所不忍言,侯能操纵有法,赋办而民不惊。其肾三也。」
子以为沛所言者,其二者一时之变,其一则此方之民无穷之患也。侯既能恤之于为令之日,今去为天子耳目之官,天下之事,何所不可言者?东南财赋之区,国家取之将二百年矣。譬之人,少壮有力,尝胜百钧之重;迨夫羸老疲敝,犹以前日之任驱之,未有不绝脉而亡者。今三限之法,责之一时;数年之负,并于一岁。可谓不遗余力矣。侯何不一言天子,尽捐数十百万以予民乎?此踰于增戍益漕,以厚西北之防者,万万矣。沛也以此言于侯,可也。
送嘉定县令张侯序国家混一宇县,版籍所隶。延袤万里。三吴之民,独以区区一隅,输天下财赋之半。昔之守土者,尝一抗疏为民请命于朝,宣宗皇帝慨然下诏,减省旧额。然议者犹以当时建议,不能大有发明,使旷然一新以见治世均平之玫,有恢张不尽之叹。
其后吏胥缘以为奸,民赋日倍如其旧。而主计大臣,执议牢固,虽有水、旱、螽、蝗、螟、蝝之灾,辄拘成法,未尝肯减上供之数。比岁胡【胡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马南侵,廷议以运饷不继,督逋之使,相望于道。是以为令者尤难焉。上之不能遂其求,曰:何事我而不承我也?下之不能胜其求,曰:何抚我而不恤我也?于上易以罪,于下易以怨。令之难为,从来久矣,而未有甚于今日者也。
吴之属邑有八,而嘉定最广,然濒海而土瘠。地广则赋繁,土瘠则民疲;以疲民供繁赋,尤难矣。顺义张侯,由进士出宰兹邑。处甚难之时,上勤而下抚,事办而民和。又能以其余力兴学校,浚河渠,缮宫馆,饬武备。期年之间,百废具举。非有恺悌之德,通敏之才,何以克此?于时侯将入觐,是行也,天子举考绩幽明之政,用进律增秩之典,侯之承恩诏,被光宠也,必矣!
余门人李某,以县父老之意,来征余文,以重侯之行。余非知文者,先是宪副张君为赠行诗,既俾余志其末,繁芜之词,何足为侯渎也?而某之勤恳,终不能以辞,复为序之。盖亦所谓乐道之者不一而足云。
送昆山县令朱侯序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然征赋烦重,供内府,输京师,不遗余力。俗好偷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儗于王侯。故世以江南为富,而不知其民实贫也。其俗选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顺,号为易治。而吏于其土者,必进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过一老,即迁以去。数十年来,江南之俗与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举进士,得吾昆山。庚戌,朝京师,治行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征书至,于是将行。昆山之民,乐侯之贤,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虽然,俾假以年岁,宽以绳束,与当世之士大夫,切摩治体,讲求方略,深知其积习之故而力变之,于以推于旁郡,民之敝可振也。
天下之患,譬之于人,貌美而中病;饮食言语犹人也,其外魁然,而实有不可测之忧。今江南是已。以数千里雕瘵之民,当奢踰之俗,上奉无穷之求,而更数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国家漕挽数百万,贡赋所出,天下根本,大可虑也。有光等与于南宫之试,亲见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风励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于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犹以江南之事望焉。
诗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为民父母之心,不忘于朝着之间,其崇论竑议,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宛咨诹。」皇华之使臣,于行道之际,尚欲得民之利病而咨访之,以告于天子,况侯亲民而深知其弊者?于是为耳目献纳之司,有可以赞庙谟而裨国论,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