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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民间的当代史书写
从语言社会学的角度,在中国大陆,“书写”和“民间”都是“新词”,与“书写”有关的“民间”之出现,还应是90年代中期《天涯》上的“民间语文”,后有徐晓等编辑的“民间书信”,那算是“民间”二字在书写领域浮现了。
再有就是“书写”一词,现在这是一个平淡的词,过去叫“写作”。“文革”前的“写作组”,是很神圣的,最有权威性的应是钓鱼台的反修写作组。还有就是毛发动“文革”的推动力量:上海丁香花园的市委写作组。“文革”起来后,中央“文革”组织起对刘少奇“黑六论”的“大批判组”,各省也都有属于当地省革委会领导的“大批判组”,都能呼风唤雨。那时参加者,被称作“笔杆子”和“秀才”,虽然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文学仆从”,但是他们多数的自我感觉还是很好的。中央级“秀才”中最显赫的,如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都是政治局成员了,甚至是常委。
过往历史的写作,就是史官垄断,其原则就是“成王败寇”,野史笔记是不入流的,写史是神圣的事,所谓“文章千古事”,都是官家行为。官史写作,一是自我论证合法性,再有就是强调历史的教化功能,当然也有司马迁等良史,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废”。
三方面互为联系,也互为矛盾,最重要的还是自我论证,这些好像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说来说去,什么“资治”啊,都是叫统治者如何管教老百姓。
可是到了科技革命兴起,90年代中后期,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电脑和打印机普及化,个人博客兴起,现在书写进入寻常百姓家,早先神圣化的写作也就平淡化、平常化了。
“民间”一与“庙堂”对应,二与“学院体制”对应。与“庙堂”对应的民间,自古有之,即“官史”之外的野史。与“学院体制”的对应,则复杂一些。近代以来,政治社会对人们的束缚逐步松懈,私人写作、出版方兴未艾,私人撰述历史与学院修史没有明确界限,评价体系也是单一的。出现大变化是在新中国建国后,书写国家化,历史著述更是被视为一种国家行为,有关社稷安危,被完全纳入国家指定的轨道,也就没有任何私人化的历史书写了。
1949年之后,出现另一种历史书写,那就是大规模的个人自传的书写,只是它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历史书写:首先,它是用于领导审查干部或个人之用;其次,它不会公众化,不进入公众阅读领域。前几年出版的郭小川的《检讨书》等都有这方面的内容。
久而久之,形成一种认识定势:历史是官家所写,这特别体现在一些大项目的通史和断代史的写作上。历史也可由个人所写,但要体现官家的意志。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了历史读物的一个生产、出版、推广、评价的系统化体系,再加上官办的史学会和省社联一类的机构,有几个大佬分兵把守,项目之获得、评奖,都与作者的利益挂钩,形成一个产业链。这就是近六十年来,我们所看到的历史书写的大致情况。遗憾的是,许多被评奖的官史的学术价值很低,还是余英时先生说得对:“人文著作尤其需要通过时间的测验,轰动一时之作,未必真站得住。”
民间书写的兴起有其大背景:平反冤假错案,1981年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提供了一定的空间;“文革”后读书界对“假大空”的厌恶;对外开放,域外读物的引进带来的刺激;社会空间的扩大,市场化……都是对长达几十年的一元体制下的国家化历史写作的反弹。
然而,社会上对民间的历史书写是不是历史,是有疑问的。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们还是要问,历史是什么?我们说,历史是过去的事实,历史也是历史学家的作品。克罗齐认为,人们通常认定的历史中有一部分并非真正的历史。和其他人往往强调历史事实不同,克氏认为只有被表述的历史才可能是历史。为什么有的被表述,有的被省略,这必定有选择,换言之,即如葛剑雄所说,“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历史,都有其主观性”,他说:历史不仅是指过去的事实本身,更是指人们对过去事实有意识、有选择的记录。
说到民间的书写,这里的情况千差万别,有的是史家的文字,也有的只是普通人的作品,其中多为回忆性作品,主观性强,当然没有大量的注释,也不符合学术规范。
其次,历史由谁来写?学院内的人可以写,民间的人能否写?而且学院内的人是否就一定要以官家意志来写?何为“民间”?是不是学院之外的,都是民间?依我看,区分官史和民间的历史,就是看有无民间的视角和民间的价值取向:
1.官史都是从执政者的角度,是运用宏大话语来阐述历史规律,在这种角度下,人民是附带和附属的,不是被观察、被研究的中心。民间的取向就是跳出这个框框,去“自我论证化”,但还是继承“鉴往知来”的中国优秀的良史传统,
2.官史谈现代有避讳,需遮蔽,谈古代好得多,因为和现实的关联性较少,民间不避这个忌讳。即如唐德刚先生所言:“谁说历史学家不能对现实说话!我是历史学家,我知道过去是怎么回事,我当然可以对现实发言。我的看法可能不对,对不对需要时间来检验……在我看来,历史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弯弯曲曲、有上有下,许多历史,恐怕还要等到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评断。”[1]
3.官史论人看地位,分等级;民间的取向看人物看多重面,看底层也是多重面,没有神圣的大人物,也没有神圣的劳动人民。最近我看一本书,张胜写他的父亲张爱萍的书,《从战场中走来:两代人的对话》,是一本难得的好书,有民间的取向。该书去领袖神化和圣化。1958年,领袖穿泳衣召见张爱萍谈粟裕问题,张爱萍回家对其妻表不满,这是非常罕见的。
以上是举其要者。从这个角度看,官史坚持国家化的历史写作也是可以理解的。前几个月我在看电视剧《浴血坚持》,拍得很不错,对项英的描绘有很大的突破,对陈毅的描述也较真实,但还是有一些败笔。例如:几次让陈毅说他想念毛泽东同志,又说项英也怀念毛,这些都是无中生有,中央到陕北后自顾不暇,一直没去联系项英、陈毅。当然这是影视作品,可以艺术加工,但也不能太离谱。所以,国家化的历史叙述就是这样的了,我只是希望在国家化的叙述之外,还有民间历史这一块。我曾在几年前参加过福建师大历史系一名博士生的答辩,他的论文题目就是谈1934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后,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的恢复和整理,并对之有较高的评价,这是一份很严肃的研究,可以和国家化叙述对照起来看。
我认为,学历史、读历史,记住余英时先生的一段话是很重要的。他说:“学历史的好处不是光看历史教训,历史教训也是很少人接受,前面犯多少错误,到后面还是继续。因为人性就是大权在握或利益在手,但难以舍弃,权力和利益的关口,有人过得去,也有人过不去。所以我认为读历史的最大好处是使我们懂得人性。”[2]
近三十年的民间书写有几类:
第一类:重点叙述“文革”期间名人和普通人遭遇的一些出版物。
例如:冯骥才的《100个人的十年》(1986),余习广的《位卑未敢忘忧国:“文革”上书集》等。现在看,80年代在执政者、知识界和民众之间,有一种共识,这就是记取历史上的极“左”教训,防止悲剧重演。因此,有关讨论“文革”历史的作品较多。90年代后,这类出版物在数量上大大减少。在赫鲁晓夫十年执政年代(1954—1964),苏联出现了一批“反思文学”,勃列日涅夫即位后很快销声匿迹,在中国也不知从何时起,“文革”叙事已被视为不合时宜。前几年上海的《收获》杂志辟出专栏,从文学角度刊登有关“文革”的回忆与研究文章,记录了我们民族不应忘却的那段历史,现成书为《亲历历史》,其执著和真诚令人感动。《亲历历史》收有张贤亮、杨宪益、蓝英年、王蒙等十七人的回忆,其中最为珍贵的却是叶兆言、费振钟、万方、严平这四位的述说。因为“文革”开始时,他们最大的才十三岁,最小的还不到九岁。“那个年代”中的少年儿童及“文革”对少年儿童的影响,以前确实少有提及。他们的回忆说明了阶级斗争教育对青少年儿童成长的严重影响。
二章的作品—章立凡主编的《记忆:往事未付红尘》和章诒和著的《往事并不如烟》等系列作品。这两本书可归于文学书,但在我,却是把它们作为历史来读的,我把它们看作民间的历史,去官方化是这两本书的共同特色。当然,可归于民间修史范畴的图书还有很多,但能够达到这两本书水平和境界的并不多。
章诒和一再强调此书的真实:“曾经,最珍贵和最难得的个人活动,便是回忆。因为它是比日记或书信更加稳妥的保存社会真实的办法。”没有经历那场运动的人,对这句话可能不会有刻骨铭心的认同感。1957年那场运动的残酷,非一般常人所能想象,被打成阶下囚和下放的人数量是如此之多,所使用的各种谋略和手段在太平盛世中的普通百姓看来,也有些荒唐。但在当时,这些无法想象的手段却都是被看作光明正大的行为。和《往事并不如烟》一样,《记忆:往事未付红尘》也从民间的眼光出发,强调历史的真实还原,强调真实地反映当年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的悲惨遭遇。
第二类:一些研究性读物。
例如:谢泳的部分作品,王学泰的《发现另一个中国—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杨天石的《找寻真实的蒋介石》,后者以美国胡佛研究所最新解密的蒋介石日记为基础,揭示了蒋氏早年的思想、性格及其发展和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剖析了近代中国的许多政治内幕,是作者研究蒋介石二十年的集大成之作。作者为知名的蒋介石研究专家,却不抱残守缺,以七十多高龄远赴美国,两度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抄录刚开禁的蒋介石日记,以高度的学术热情和同情之理解的态度,重新勾画了蒋氏大陆时代若干重大事件的原委,逐步接近了一个真实的蒋介石,该书对重新认识中国近代史有重要意义。
胡文辉的《陈寅恪诗笺释》,其背景是1983—1985年,余英时教授在海外发表文章,认为陈寅恪晚年诗文里存在着一套“暗码”系统(即借助诗的古典与今典,表达诗人的心曲),此论一出,堪称石破天惊。不过,正如很多学者所指出的,余英时的解说虽有筚路蓝缕之功,但他解读的只是陈寅恪晚年的部分诗作。胡文辉的这部著作,解读陈诗一句不遗,旁征之博,考订之精,令人叹为观止。[3]陈寅恪身处20世纪的革命、内乱、外敌入侵的大变局中,目睹传统文化与道德之花果飘零,更在上世纪中叶开始的空前一体化的举国体制下,忧国感时,将其私语诉说投放在诗稿中,“以诗证史”。数十年后,作者将其“密码”破译出来,使我们得以了解这位文化泰山的心迹和他笔下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吴宓日记续编》,收集的是吴先生建国后详细的私人日记,对了解50—70年代历次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有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
第三类:自印本。
一些前右派和知识分子的作品。这类读物数量较大,前右派长期生活在底层,对社会和体制的缺失和弊端有深度体会和观察,又有一定的写作能力,一般反思力度都较强,例如赵文滔的《伤害》等。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在海外写的回忆录,其中刘光华《烈日之下》就很有价值,作者是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教授,该书全面展现了他所工作和生活的南京工学院(前身为中央大学,后身为东南大学)在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及其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影响,此书是留美华人历史学会印刷的文本。
另一些是前高干某些不符合主旋律的作品,例如粟裕夫人楚青的《慰英灵》等。
第四类:在境外出版的不符合官方宣传口径的前“文革”或高干读物。这些出版物数量颇大,水平参差不齐,在大陆较为严格的出版环境下,只能拿到香港出版。
网络中的一些读物,包括个人博客,使得书写进入平民百姓。
我看过的比较有内容的历史类个人博客有:
1.方子奋的博客。“狗日的档案”,“南京慧园里六号的母子冤魂”。
2.萧一湘的博客。作者是湖南常宁人,八十多岁,谈建国后该县历年政治运动。
3.《释证纪历》,所收都是“文革”名词解释,刊于“凯迪中途岛”。
4.《我的阶级斗争的第一课》,说的是“文革”前西宁市中学存在的严重的出身歧视,反映的是当时全国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初中第一节课,老师叫每个同学报家庭出身,令作者屈辱、愤懑,更令他感受到政治的残酷无情。
5.《拾来的纸片》。说的是作者的一个同学,“文革”大乱的时候,校长室的文件扔得到处都是,他拾到一些纸片,其中一份就是《北京小学教职员工情况》,说的就是作者的母亲,当时作者所在的北京一所中学在“文革”前对老师搞的政治类别的排队。原来在四十四年以前,每个人就是这样要被基层党组织:五名“支委”—三个不太老的老太太和两个不太老的老头,在会议上逐一仔细排队。该校总共有五十四个“群众”,三十一个都有“问题”。只是1963年的那五个支委,没有一个逃过了1966年坐“喷气式”被斗争,斗他们的大多不是他们认真分析过认为有各类嫌疑的人,而是从这个“黑名单”上漏网的党团员和群众。
还有一些网上发表的个人长篇回忆录,例如:丁人卜编著《难忘的岁月—安徽省无为县共产风史迹》,包含了丰富的史料。《一个乡村教师的人生回忆》,作者安寿,发表在“猫眼看人”,2007年4月发表,我是7月初看到的,说的是上海青浦县一位乡村教师的普通一生,其中写到“反右”和“大跃进”对作者一生的深刻影响,很朴实感人。这些正印证了某位哲人的话:“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
另有两个综合性的、与民间回忆相关的网站,也受到读者的欢迎和重视: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主办的“民间历史网”,以及加拿大陶世龙主办的“五柳村”。
有两份个人主持的网络电子刊物,在记录历史方面也做出很大的贡献:
1.《往事》。2004年由原中宣部干部郑仲兵创办,作者1939年生于福建长乐市。1963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革”中两次入狱,1978年平反,后调中宣部理论局工作。《往事》不定期,已有七十多期,主要为回忆和专题研究文章。
2.《记忆》,2008年9月13日创刊,综合性电子刊物,由吴迪、何蜀主编,已出26期。主要刊登“文革”回忆和研究资料。
由此可见,互联网拉近了学院研究与民间的距离,促进了学院与民间的交融。民间对历史尤其是近现代史的兴趣一直较高,这可能和所处的时代有关,凡是与当代现实有某种关联性的历史,都会引起社会的兴趣。一些网站辟历史专栏,也设立个人专栏,如“天益网”等,也受到读者的欢迎。
汤因比(1889—1975)说:“历史学家必须提防的事情之一,就是听任胜利者垄断对后人叙述故事的权力。”历史真相不是不可还原的,至少可以部分还原。民间书写的兴起体现了普通人的价值得到尊重,是人性的彰显。民间叙述的兴起也受惠于印刷术的改进和互联网、个人电脑的普及,但是对于研究者,在使用这类资料时还应详加考辨,与其他材料互相印证,以求更准确地反映历史真貌。
2008年12月19日在华师大历史系
2009年6月28日在华师大国史讲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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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德刚:《活在别人的历史里》,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06年4月10日。
[2]余英时:《历史研究要恢复“人”的尊严》,发表于2008年10月26日,来源:真名社区门户,作者:李怀宇(南方都市报记者)。
[3]参见《南方周末》编辑部评语,2009年1月,http://www.infzm.com/content/22360?efx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