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鸣“近代中国教育之我见”的点评

字数:2096

对张鸣“近代中国教育之我见”的点评*

张鸣教授的报告非常精彩,表现出一个杰出学者丰富的学识、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我们教育发展的强烈责任感,我谈不上“点评”,就是谈一谈听了张鸣教授报告和读了他的文章后的几点感想。

有关1905年废科举,我们只要是学过中国近代史的都知道。但是,我们对科举被废的了解是非常粗浅的,只知道科举是考四书五经,八股,因为不适应时代而在1905年被废。科举制是什么?科举制的实质是什么?科举和过去人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联系?选官制度和知识传授系统有什么区别?科举就那么废了,为什么国人震动不是那么大?科举制被废带来的后果,尤其是对中国乡村结构和文化的影响是什么?应该说,对于上述问题,绝大多数的人,包括学历史的大学生也是基本不知道,或不关心,甚至包括学者教授也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来的,虽然我们有不少专门研究教育史的学者专家,但他们大多说得很不清楚,也没接触到问题的实质。

张鸣别具洞察力,在大量史料的基础上,回答了这些问题:

一、严格来讲,我们的科举主要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属于选官制度,虽然随着科举的推行,学校制度(官学)日益和科举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科举制度事实上的附庸。

二、人们真正学东西的所在,其实是私学(各种名目的私塾),真正的老师也是私学的教书先生(尽管在那个时代,人们一般对自己真正的受业老师并不重视,却将那些在考试中录取自己的官员当成所谓的老师。这是一种人际关系的扭曲,目的无非是结成官场上的人脉)。所以,实际上,西方学校制度的对应物应该是中国的私学体系,而不是科举制度。晚清新政时大家众口一词的“废科举,兴学堂”,按理应是“废私塾,兴学堂”才是。虽然废科举后,私塾也走向式微,但那是废除科举的副作用导致的。

三、废科举似乎表现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热忱,其实背后却有古已有之的老套路在起作用。如果没有这种老套路,科举即使不可避免地会被废除,也断不会如此迅速,更不会如此的朝野一致。因为古代的中国人在政治上有个习惯,只要国家出了问题,无论这个问题是出在经济上,还是军事上、制度上,甚至干脆就是皇帝自己家里有了麻烦,大家在找原因的时候,板子往往都打在“士”的头上,打在士风或者学风上,而最终又都反映在选举(官吏选拔)上。这是非常深刻的。

四、科举制度在古代社会的作用,还体现在这个制度对日常生活的塑造上。

五、更重要的是,张鸣教授还联系新中国教育制度的演变,把对这个问题最尖锐也最深刻的思考展现出来。

张鸣说:后来的民国政府,考试作为一权独立出来,表明国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传统资源的重要性,而且,学校不再和选官考试捆绑在一起。应该说,民国的教育,比较成功地将教育和选官分离开了。可是,新中国建立以后,在计划体制下,科举居然以一种非常特殊的形式复活了。不仅科举复活,而且当年的科举制度下选官和学校制度不分的老病再次复发。新中国的高考,怎么看都像是科举的变种,不仅形式像,而且考试内容也充斥了八股味道。凡是高考及第者,一律转户口、粮食关系,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好像是23级?

所有这些都显示出张教授的丰富学识和思想的敏锐性和深刻洞察力。

我谈一点张鸣教授的研究风格。我们知道,在研究的道路上,一个初学者是谈不上风格的,即便许多研究有年、术业有专攻的学者,在已成制式的学术生产链上,尽管不断有作品产出,但也很难说有什么自己的特色。我以为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学术生产链对学术产品事实上存在的那种同一化、制式化的产品要求,限制了学者自主性及其个性风格的发展;再一个就是学者本身素养、眼界的问题。我们往往屈从于学术机器的要求,久而久之,思维呆滞,语言干瘪,一下笔就是教科书式的论述,无非是“三个原因”、“五个要素”等等,现在还把这一套往我们的下一代传播,真是为害不浅。它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写出的东西只在小圈子里看,专业外的读者豪无兴趣,说得严重一点,甚至有点自娱自乐的味道。

张鸣教授是严肃的学者,又是一个优秀的史学随笔作者,他的所有论述,都有坚实的史料基础,他把淹没在史海的史实打捞出来,靠的是什么,就是一个杰出学者独到的历史眼光。他特别注意到那些被掩蔽在大叙述、大规律下的历史细节,可又都是历史的关键之点,经他的剖析,用生动酣畅的文字给予点化,给我们读者以启示。

我记得马克·布洛赫说过,理解现实生活的能力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历史的现象,而理解历史的现象又能帮助我们理解现实。张鸣教授从小在北大荒成长,经历了从“文革”到改革开放的历史过程,对社会、对人和人性有很敏锐的观察,这些和历史结合起来,就有一种高度。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对历史和现实的联系性的深刻体会,没有很好的文字功底,是写不出像张鸣教授这样优秀的、发人深省的历史随笔的。所以听张教授的报告,读张教授的文字,我们能得到一种启示,一种思想和智力的增长,而从中获得一种智慧的喜悦。

我对张教授报告中有关新中国教育制度和科举选官制度的联系,有一点补充。张教授在报告中说:科举的复活,是以一种扭曲的形式嫁接在我们的制度上,科举中最陈腐和选官的内容,被绝然安在了高等教育体制上,而选官制度却跟科举没有了关系。传统就是这样以错位的方式被继承了下来。我想,这在政策设计时可能是不自觉的,也就是说,在设计时并不一定考虑要从科举制那儿吸取养分,我觉得还是较多从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而来,或从苏联经验而来的,例如在革命根据地时期,就把高小毕业生纳入干部体系,所有各类根据地学校的毕业生都统由组织分配,而在学校的体制内,又都是行政部门的权威大大超过教师和教学部门,这样的传统在建国后被继承了下来,成为学校的基本管理模式,大中专学生也成为我们干部的重要来源之一。

**


*2006年12月7日下午在南京大学科技馆点评张鸣教授论文的发言。


近年来民间的当代史书写对周晓虹“中国农业集体化的动力”论文的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