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黎元洪再次出山
黎元洪自1917年7月张勋复辟下台以后,已在天津英租界隐居五年,平时杜门谢客,在寓读书写字,骑马养花自遣,并以主要精力从事实业和金融等方面的活动,不再过问政事。直奉战争结束后,他在给赴日本留学的长子黎绍基的一封信中写道:“奉直战争,奉军完全失败,未知将来如何变局。”[322]可见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之后,黎元洪还未想到将来的“变局”会与自己有关。然而,黎左右的幕府策士早已不甘寂寞,正待机而动。当1922年5月中下旬,他们探悉直系军阀吴佩孚有“恢复法统”请黎元洪复位的打算,立即四出活动,暗中同直系要人进行联络。随之黎本人也密切注视形势的发展,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局势发展如此之快——从5月下旬开始,旧国会参、众两院议长王家襄、吴景濂及一些国会议员,联袂来到黎宅,劝黎出山,复任总统。黎左右的人认为此次机会难得,怂恿黎赶紧拿定主意,尽快复任,以免夜长梦多。由于事情来得突然,黎元洪没有思想准备,他回首往事,对府院之争、张勋复辟等一系列的事件,历历在目,还心有余悸,对军阀的飞扬跋扈更是体会尤深。
在得知黎的态度仍犹疑不定时,直系军阀深怕黎不入彀中而使他们的全盘计划落空,便立即派曹锟的参谋长熊炳琦、吴佩孚的参谋长李倬章以及国务院的代表高恩洪等相继来津,敦促黎元洪早日返京复职。一时间,黎公馆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这位下台总统又成了红极一时的政治人物。紧跟着,直系各路军阀催促复位的电报也纷纷而至。在一片拥戴声中,黎元洪不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出山的决心始定。不料,6月3日,皖系军阀卢永祥突然发表通电,对直系逼迫徐世昌下台,强使黎元洪复任总统进行指责说:“既主张法统,则宜持有系统之法律见解,断不容随感情为选择,二三武人之议论,固不足变更法律,二三议员之通电,更不足代表国会……《约法》上只有‘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二语,并无辞职条例。”并正告黎元洪:“大总统选举法规定总统任期五年,河间代理期满,即是黄陂法定任期终了,在法律上成为公民,早已无任可复”,如非要“强而行之”,必“陷于非法”[323]!这个电报,不啻给黎元洪泼了一盆冷水,使他感到“复职”一事并非可以简单从事,加之幕府中亦有人劝他“慎其出处”,不可急于求成。于是,黎于当日赶忙发出通电,作为对曹、吴以及各省区来电敦促复位的答复,电云:“元洪引咎辞职,蛰处数年,思过不遑,敢有他念,以速官谤。果使摩顶放踵可利天下,犹可解说,乃才轻力薄,自觉弗胜,诸公又何爱焉!前车已覆,来日大难,大位之推,如临冰谷!”[324]当曹、吴见到黎元洪这一通电后,唯恐他们的预谋不能实现,赶忙派出代表多人到津劝驾。同时,旧国会方面亦派代表二十余人,在吴景濂、王家襄的带领下,轮番到黎宅促驾。国务院除派交通总长高恩洪前来迎迓外,阁揆周自齐个人复派黎元洪的好友、侨务局副总裁李钦到津敦请。一时间,“劝驾之勤,称为极盛”[325],弄得黎宅天天是“黑压压地一屋子人”[326]。
黎元洪同其幕僚经过一整天的紧急磋商之后,提出了一个笼络民心的“废督裁兵”方案,想以此博得社会各方面的同情,以便限制军阀们逞兵作乱。6月6日,黎在其住宅举行了一次谈话会,时曹、吴等直系军人代表,国会两院议长及部分议员,国务院和各省团体的代表多人应邀参加。会上,黎元洪略事寒暄后,便拿出一张电报稿让大家传阅,并说:“本日特发一电,对于时局前途有具体之主张……鄙人出处以今日所主张者为唯一关键,在座诸君可以此意转达各省区长官及全国国民,如以鄙言为不合,则今日与诸君畅谈之日,即为最后会晤之一日,鄙人不敢再问国事矣。”[327]原来,黎叫大家传阅的电报稿,就是由其秘书饶汉祥草拟的三千言“废督裁兵”之“鱼”(6日)电。
所谓“废督裁兵”,与黎前期所提的“军民分治”口号是一脉相承的。早在袁世凯任大总统时期,袁为了加强个人的独裁统治,防止“藩镇割据”局面出现,曾授意时任副总统的黎元洪倡导“军民分治”,后又明确提出“废督裁兵”的倡议。然而,当时大小军阀各行其是,已使袁深感有尾大不掉之势,这个口号根本无法实行。袁死后,黎在继任总统位上亲身感受到武人干政的弊端,而且其人就是在1917年被督军团威逼下台的。虽然他对总统宝座颇有贪恋之心,但仍怵于那些赳赳武夫的逼人之势,所以,在直系军阀一再拉他复位的情况下,他再次提出“废督裁兵”作为出山的条件。他认为:“民国乱事,悉由督军造成,非废督裁兵,无以收拾时局。”[328]在电报稿中他列举督军制有“五大害”:第一,各督拥兵,力求其众,且日日扩军,致使“我国积贫,甲于世界,兵额之众,竟骇听闻”,结果是“无人不兵,无兵不匪”,人民不胜其扰;第二,各督“拥兵为雄,日事聚敛,始挪省税,终截国赋”,使中央和地方财政均告竭蹶;第三,“军位既尊,争端遂起”,各省连年争战不已,使得国无宁日,民遭荼毒;第四,“自督军制兴,滥用威权,干涉政治,囊括赋税”,破坏共和国家的“民治”原则;第五,因大权所集,均在督军,故政党争权时,均以督军为凭借,“政客藉实力以自雄,军人假名流以自重。纵横捭阖,各戴一尊”,使全国局势更趋混沌,有碍统一。黎要求各督军“立释兵柄”,“上至巡阅,下至护军,皆刻日解职,待元洪于都门之下,共筹国是”。他最后表示:“果能各省一致,迅行结束,通告国人,元洪当不避艰险,不计期间,从督军之后,慨然入都,且愿请国会诸公绳以从前解散之罪,以为异日违法者戒!”[329]
“鱼”电一发出,因其符合人民厌乱心理,故一时颇获社会的同情,而唯恐黎元洪拒绝复职不能为己所用之曹、吴,暂时也不得不表示赞成。6月7日,曹锟、吴佩孚首先发表通电,对“鱼”电表示响应。冯玉祥复电更为恳切,愿“废督从自己开始”。陈光远则表示首先解职。其余各省督军如田中玉、萧耀南、刘镇华、齐燮元等,亦先后来电,一致愿听命令。西南方面如四川刘湘、贵州袁祖铭等,也表示赞成恢复国会和黎元洪复职。黎虽面对直系军阀一致拥护“废督裁兵”的表态,但仍汲取各派军阀言而无信的教训,进而又发一电,谓:“救国大计,非可徒作空言,若公等无切实表示,不即日全体解去兵柄,则元洪不能冒昧来京”[330]。同时,黎元洪为求得吴佩孚及各省督军对“废督裁兵”的确实保证,又于8日派其亲信金永炎[331]到保定会见吴佩孚,不料遭吴的冷遇,吴态度相当严厉。同一天,曹锟的代表熊炳琦、吴佩孚的代表李倬章身负劝驾重任,多次到黎住宅,恳请黎元洪尽快入京复职,而黎一再解释说:许多省份对“废督裁兵”尚未表态,不能贸然入都。熊、李二人黔驴技穷,口干舌燥,恳请无效,竟扑通一声下跪哀求。黎大惊不知所措,亦赶忙下跪还礼。当时在场的京兆公民代表、陆军上将王芝祥以及直系将领王承斌等人也随同下跪劝黎[332]。
正在黎元洪两难之际,风头有所变化。10日,金永炎自保定返回天津,向黎报告了吴佩孚的严厉态度,同时黎又闻讯,曹锟在见到黎的“鱼”电后,曾暗下表示:让他做现成的总统,还要向别人提条件,我们捧他上台,他却叫我们下台,真不识抬举!曹锟身边的一些人甚至公开叫嚷抛开黎元洪,让曹直接当临时总统,或者先组织一个行政委员会作为选举前的过渡机关。总之,无论是熊炳琦、李倬章等人的下跪软磨,还是曹锟、吴佩孚的疾言厉色,都使黎元洪意识到,直系军阀已不容许他讨价还价。其实,说到底,黎并非真正指望他提出的“废督裁兵”主张会立即兑现,只不过是为了博得社会声望,以树立总统的威严,亦为自己“蛰处数年”,而今在军阀的挟持下忽又“复任”找台阶。现在曹、吴及直系将领既已通电表示拥护“废督裁兵”,总算给了他点面子,若一再拖延,恐怕这即将到手的总统位置又将得而复失。于是,他不再等待其他督军的表态,也不敢再要求各督军“先行解职”,便匆匆忙忙于10日发表接受复职的通电,同时宣告6月11日早8时入京就职,暂行大总统职权,至于法律问题,“应由国会解释,俟国会开会,听候解决”[333]。
6月11日上午8点,黎元洪在旧国会众、参两院议长吴景濂、王家襄和国务院代表周自齐、高恩洪以及曹、吴的代表熊炳琦、李倬章等人的陪同下,乘专车自津赴京上任,并于当日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就职典礼。在典礼仪式上,黎发表演讲说:“出京五载,国家元气斫丧如是。此来因各方敦迫,不得已暂行大总统职权,藉以维持国际上之地位,其余各事,静待国人解决。”[334]随后,由周自齐依国会众、参两院议长之请,将大总统印捧呈黎元洪。
黎元洪在直系军阀的导演下复任总统,届时,各地大小军阀纷纷向黎发出贺电,祝贺“法统重光”。实际上,正如时人所评,黎元洪的复位是直系军阀“因无法收拾残局,所以勉强拉出来”[335],让他充当傀儡,作为暂时过渡的权宜之计,待挤走徐世昌,迫使孙中山放弃护法旗帜后,再把曹锟换上总统宝座,而由吴佩孚操纵一切,这样直系军阀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独擅政柄。换言之,黎元洪的复位“本来没有法律的根据”[336],连黎的幕僚“多方考求而不能得适宜之解释”[337]。为此,当1922年8月1日旧国会宣称继续民国六年二期常会而宣告复会后,黎元洪即咨请补完1917年7月正式辞职手续,以期取得任期之合法解决。然而,吴景濂等深知黎的计谋,遂将咨文退回。当时,著名学者胡适等人创办的《努力周报》对黎元洪的“咨请”评论说:“黎元洪忽然向国会‘补完民国六年七月正式辞职手续’!这种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妙计,不知是那一位神机军师想出来的。然而这确是一条妙计。假如国会准他辞职,那就是国会承认了他的法律位置了。假如国会不准他辞职,他更是合法的总统了。假如国会不受理,把原文退回,那又是国会自身不肯解决这个问题,他仍旧可做他的总统了……现在国会果然把咨文退回去了!黎元洪自然‘决不稍图推卸’了,这岂不是一条妙计吗?——然而过去的事实还是事实,过去的岁月还是岁月,决不是一纸公文就能弥补了的。其实,黎元洪若能老老实实的认清自己的职务,是非常时代被拥戴出来维持现状的一个临时总统,这一层还可以得国人谅解,还可以得历史上的谅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