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爸爸和我们共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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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与陈寅恪的三个女儿。立者是本人与陈小彭,坐者是陈流求与陈美延,旁边是哥哥周苓仲

在香港,我们全家最常去的要数陈寅恪伯伯家了。爸爸和陈伯伯是同道,这是一层;我外祖父在陈公三立家做过教师,教过大陈伯伯衡恪,这又是一层;陈伯伯初到香港时,陈伯母就生了病,妈妈把他家两个大女儿流求和小彭接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四个小孩儿玩得热火朝天。有这么上上下下的三重关系,自然就非同一般了。他家搬过好几次,最后在九龙边一个叫Happy House的小区住得最久。到假日,妈妈开了汽车,我们就去了。爸爸和陈伯伯二人谈起来没完没了,我们也不去缠他。流求带了我们到后山上玩。我们四个跑呀,追呀,还满山探寻。广东人有将先人骨骸从坟中挖出装在坛子里若干年后再入土的风俗,有的坛子破裂,被野狗乱拖,这些人骨也能引起我们兴趣。中午回来,陈伯母听说我们竟玩起死人骨头,让我们洗了好几次手,最后还拿酒精消毒。找流求、小彭玩,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

第二开心的就是去弗朗士家。弗朗士是英国人,爸爸港大的同事。他家在香港岛另一面的一座小山上,养着一头驴用来驮水,养一群羊,还有奶牛、鸭子、鸡、鹅、兔子、蜜蜂,还有猫和狗,整个是个小畜牧场。后来哥哥和我都学了畜牧专业,就是这时培养的兴趣。弗朗士独身,也很风趣。有一回,他挺神秘地告诉我,他娶了个姑娘。“啊?在哪儿?”“就在我房里。”我就快跑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幅古装美女国画挂在墙上。当我失望地走出来,他们都哈哈大笑。弗朗士还信誓旦旦地说,他绝对Honest,大美人就是他Wife。他要爸爸给他译个中国名字。爸爸说,你的姓译成广东话就是“裤郎屎”(裤裆屎)。我在一旁直拍手,才解了气。爸爸去世时,他正利用暑假开大货车,为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往延安运送从海外募捐来的药品、物资。没想到只过了四个月,他就在香港对日作战时中弹牺牲了。近年,我曾两次去香港给父亲扫墓,也去赤柱军人坟场给他献一枝花。

常去的还有马鉴(字季明)伯伯家。马伯伯是爸爸在燕京的同事、好友,爸爸到港后特请他来港大教书,共同致力于香港文化教育改革。马家的孩子比我们大不少,玩不起来,但马三姐马彬口才特好,讲起《福尔摩斯》来绘声绘色的。他家房子深,光线暗,越听越紧张,把只小板凳一挪再挪,直挪到马三姐的身边,抱住她的腿。她讲的《蓝丝带》《吸血妇》等,我现在还记得。

爸爸的朋友陈乐素先生(陈垣公的儿子)是史学家,中药是他家祖业,在乡下有房子,我们也去过。房子里摆满大箩筐,里面都是中药。他家孩子多,我们一起玩,比我小一岁的阿超,会写大大的毛笔字。他七岁时写的一个大“寿”字,裱起来展览过。阿超的大姑姑,我们也跟着称她为大姑姐。爸爸去世之初,大姑姐住我家陪伴妈妈。每天早上,我和大姑姐同路一块儿走,我上学,她上班。她在光明报社工作,说是总经理叫萨空了,我听是“杀空了”,一定很厉害,可不敢迟到。香港沦陷后,大姑姐还常来看我们,教我们如何识别假货,避免受骗,一直关照着我们。

蔡爱礼医生是港大的校医,台湾人,爸爸的同乡。他的大女儿敬文和我是同学,还有两个弟弟。我们两家常来往。

有位法国老太太,应该称她“马当姆马蒂”,我们舌头笨,称她“马大马的”。她家也在港大附近,爸爸的朋友路过香港时往往住在她家。爸爸去看朋友时有几回也带我们一起去,她家没小孩儿,但有好些奇奇怪怪好玩儿的东西。她也爱开“游乐会”和“跳舞会”,都是我们最爱参加的。徐悲鸿先生在香港开画展,就住我们家里,他想买些古画,妈妈就开车送爸爸和他去了“马大马的”家。“马大马的”拿出许多画来给徐先生挑选,当他看到那幅后来被称为“悲鸿生命”的《八十七神仙卷》时,两只手都哆嗦起来。妈妈说,搞艺术的人情绪就是容易激动。

有位Aunty谭,信天主教,独身,她与母亲及独身的哥哥同住。她家的餐厅像个船舱,还总是吃西餐。她对我们很好,我也喜欢她。

有位胡校长,是一所女中的校长,她弟弟就是我们家对面的医院的院长胡惠德。胡校长在新界青山有座别墅。我们在那里度过暑假,平时假日也去过。

《大公报》的名记者杨刚女士是我家常客。她总穿蓝布旗袍,不烫发,不化妆,在当时的香港是很少见的。我们称她杨先生,到客厅去见过就退出来,因为爸爸总要和她谈许久话。妈妈说她是共产党,我想共产党就是不一样,挺好的。我将来也不要摩登,要像共产党那样。

《新儿童》的主编黄庆云,我们称她黄姐姐。《新儿童》是半月刊,封面特别好看。爸爸应她的要求,编了《桃金娘》和《萤灯》两篇童话刊在《新儿童》上。可惜,爸爸去世太早,否则还能多给孩子们写些。黄姐姐来,我们欢呼雀跃,她喜欢孩子们,还在我的作文本上找了一篇,题为“小蜜蜂的自述”,大约有五十来字,这是我第一次发表的“大作”。

梁漱溟先生到香港办报就住在我家,他不吃肉,和我爸爸一样,所以他就在我家搭伙。晚上,爸爸、妈妈若是出门去了,梁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和婆婆、袁妈、刘妈聊天,讲好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情,我也挤在刘妈身边好奇地听着。我小时候就感觉到,梁先生和我爸爸完全是同一类型的人。


2记忆中的爸爸4妈妈顶起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