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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天崩
4妈妈顶起了天
爸爸下葬后,各界又开过几次追悼会,都是妈妈带了哥哥去的。追悼会开过,丧事就算办完了。治丧的朋友们可还在发愁,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了经济来源可怎么得了!俗话说“救急不救贫”,靠任何外人都不是长久之计。妈妈叫周俟松,是北京师范大学1928年数学系毕业的,表示可以胜任教学工作。但那时暑假将结束,开学在即,各校师资已定。朋友们多方联系,最后定在铜锣湾的培正小学。虽说有点儿“大材小用”,但饥不择食,妈妈也就应聘了。总算“开”了“源”,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和爸爸的收入相比,直如天上地下,必须还得“节流”。按说“节流”是我家的内部事,但朋友们还是热心关怀、积极建议:一是搬家换小房子,二是减辞用人,三是转学换校。
转学换校只是我的事,哥哥已入英皇书院,是公立的,学费有限,而教会的英制圣司提反学费要高出许多。说是让我转去真光女中附小,我二话没说,就去考了。这“真光”我熟悉,姐姐念过,马小姐姐正在读着。从罗便臣道尾走到罗便臣道中,路我也认得。到了真光学校,老师已在等我,拿了题给我做。虽说只考我一个人,类乎走走形式,但我也把题都做了。中午,又一个人往回走,心想以后我就得天天走这条路,虽然比圣司提反远不少,但我也不怕。半路上,有座红砖的小楼房,哥哥说那里面有鬼,这我也没怕。我现在是个没有爸爸的小孩儿了,不能娇气,于是很有自信地回到家中。
在父亲的灵柩前
我七姨是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修女,在青岛圣功女中教书,听到我爸爸的噩耗,和一位尹修女一起来香港看我们。袁妈、刘妈流着眼泪跟妈妈说,她们可以跟七姨回北京去,不给妈妈增加负担。妈妈不忍,融融洽洽相处十来年了,再说,小孩子没有了爸爸,再没了自幼相依的保姆,感情上更受伤害。妈妈提出了个办法,征求她俩的意见,立时使她俩破涕为笑,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帮助妈妈共渡难关。妈妈的办法是腾出两个大房间,办一个带伙食的公寓。七姨走后,妈妈搬到了爸爸的书房,那看得见海的两个大间布置成了卧室。这样一来,袁妈给人家做饭,刘妈打扫房间,给人家洗衣服,工资也挣出来了,房子也不用换了。记得住西边大间的两位大学生,他们有时也和大家谈笑。特别是哥哥喜欢向他们问这问那,他们也喜欢和哥哥说话,还说得怪热闹。住原客厅的,先是一对新婚夫妇来度蜜月的,后是贝特兰先生,一位新西兰记者,还参加过“保卫中国同盟”的工作。来后不久生了伤寒病,从医院回来休养。婆婆找了爸爸的一件小古董——铜制镂花柄的小铃铛放在他的床头,有事好叫刘妈。袁妈给他做西餐夹三明治,切下来的面包皮我都捡着吃了,好像这样就可以分担一点儿家庭负担似的。
考了真光学校不久,妈妈就收到圣司提反老校长Miss Akens的信,说是为了感谢爸爸对香港的贡献,免去我的学费,直到我毕业,还让我在学校吃午饭。妈妈说,这就不用转学了,到真光去还得回来吃饭,留在圣司提反更好。英皇书院也来信,说免了哥哥的学费。还有位不相识的英国老太太,写信来要负担哥哥的零用钱。社会的关心给了妈妈挺大的安慰。
开学后,我和哥哥上学,妈妈上班,袁妈、刘妈忙房客、忙家务,婆婆管顶棚上的花和小狗、小猫,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朋友们叹为观止,说:“哎呀,许太太真了不起!”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汽车卖掉了,钢琴没卖,移到了饭厅,大学生房客有时候敲几下。我的钢琴课彻底免了。我和哥哥的中文补课也免了,因为妈妈回来得迟,可能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和我们淘神了。但我们下课后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写作业,让妈妈回来时看见心情好些。妈妈的心情就是家里气氛的晴雨表,有时候她回来挺高兴,说说学校里小孩子们的事,笑得挺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有时候就不然,特别是有些什么事触动她想起爸爸的时候,她就会大哭一场。给爸爸的坟墓做碑的石匠每次来都会惹她伤心,我都怕那石匠来。
爸爸的猝死给了我挺大的精神压力,我老担心妈妈什么时候也忽然死了。有一天,她感冒发烧在家里躺着,我下课回家时,在坡上摘了一把紫色的野花,到家后轻轻把妈妈的房门开一小缝,看看她还活着才推门进去,把花放在她的床头。别人有没有精神压力我没问过,七姨来时,和尹修女两人轮番地给婆婆、袁妈、刘妈三人布道,劝得她们三人都去受了洗。现在,她们没事儿就念经、祷告,说这样爸爸就能早离炼狱升入天堂,天主还会保佑我们大小平安。
就这样,我们虽有压力但也平稳地过了四个月。四个月后,香港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