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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告别了刘娘
我真的十分想念刘娘,从1943年到1946年,这三年我都和刘娘在一起,受刘娘的呵护,受刘娘的教育。
刘娘名叫刘兰畦,和妈妈是中学同班,在师大,刘娘是教育系的,妈妈是数学系的。上大学时,刘娘就结了婚,没毕业就生了她的儿子。她的婚姻是由家庭包办的,丈夫姓严,是电影界前辈严华的弟弟,人长得帅,又在商业场面上做事,不免有女人喜欢。他和刘娘商量娶妾,说是还可以减轻刘娘的家务负担。刘娘断然拒绝,认为他是侮辱妇女,提出可以离婚,让他另娶,就这样结束了这段婚姻。她的儿子、女儿,我们称京生哥、强子姐的,由刘娘的母亲照管,刘娘就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教育事业。抗战开始,北京沦陷,刘娘只身奔赴抗战后方,在湖南教书育人。1943年,刘娘遇见了妈妈以后,在省立第三中学同甘共苦,又辗转逃难一起到了重庆,寒假和暑假期间,我都住在刘娘的小房间里。
刘娘的心中充满对学生、青年人的爱,是位真心的教育家。她在湖南省衡女中任教导主任时,有位女考生成绩合格,就因脸上有大麻子而不被录取。这个女青年找到刘娘,质问为什么麻脸人就不能获得受教育的权利。刘娘认为她说得有理,而且赞赏这个青年人的胆识和为前途奋斗的魄力,将来必能成为有用之才,就代她向校长力争,为麻脸女青年讨回了公平。她的学生众多,对她都十分爱戴,她保留了许多学生送给她的纪念品。我还一直保存着她的一只大瓷盘,上面烧着“兰畦老师留念”的字。三中的一位小职员,改革开放后从台湾回来,已是个老太婆了,向我探问刘娘,要我翻拍一张刘娘的照片给她带回去。她说,刘娘对她太好了,终生难忘。
刘娘教育人总是温和地循循善诱,还带着鼓励。在三中时,我不小心打碎了刘娘的饭碗,紧张地等着挨打——以前我打破东西,妈妈总要给我两巴掌的。而刘娘并不生气,说:“记住,等你挣了钱,买一个碗赔我。”我如释重负,直到现在我到瓷器店,还总要看看有没有那个花样的碗。有一次在重庆暑假中,晚饭后我和哥哥上街逛,跟刘娘说一会儿就回来,没想到碰上了流求和小彭,大家高兴得跳起来。她俩当时住在她们姑父俞大维家,说哥哥的同班同学彭鸿远兄妹二人(俞大缜的孩子)也在。我们就一起去了俞家,同龄人六个,说呀、唱呀、玩呀,把时间都忘记了。回去时大概都已八九点钟,天黑了,刘娘正着急地在外面张望。等回到房里,我们向刘娘说了经过。刘娘没发脾气,慢慢地跟我们讲,做事要想到别人,不能只由着自己的兴趣。再说,说好一会儿就回来,也要讲信用。我俩没挨骂,更没挨打,可对害得刘娘着急深感抱歉,“做事要想到周边有关的人”铭记于心。
还有一次,刘娘一位姓李的朋友来访。她吸烟,还把烟头丢在地上。哥哥反对吸烟,更反对妇女吸烟,他将烟头都拾起来,放在客人面前给客人闹难看。刘娘瞪了我们一眼,给了几毛钱,打发我们去吃担担面。等我们回来,客人已经走了。刘娘让我们二人坐下,慢慢地讲这位李娘。她在湖南当过一个县的税务局长,因为秉公收税得罪了国民党的地头蛇,诬陷她贪污。她不畏强暴,奋起抗争,差点儿被投入监狱,虽然被罢了官职,但树起了正气。我们不由得也钦佩起李娘的勇气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品德。最后,刘娘说:“我也不喜欢她吸烟,但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和习惯,应该尊重别人,特别对长辈应该有礼貌。”说得我们两个面红耳赤,惭愧不已,方才回来的路上准备好的挨骂辩护词一点儿也使不上了。我在南开上学,不用功还捣乱。有位老师找到女中部主任,要求开除我。刘娘知道后,把我叫到一个没人的房间,好好地跟我讲学习对自己一生的重要,也说妈妈辛辛苦苦供我上这所收费高的私立中学多么不易,说得我泪珠直滴。刘娘给我擦干了眼泪,说她相信我,既能考得上,就能学得进,用点儿功,守纪律就是个优等生,她等着我的好消息。我认识了错误,还树立了自信心。刘娘就是这样和风细雨、循循善诱,施行着爱的教育。
在贵阳十四中时,有一次我和哥哥吵嘴,他吵不过我就动手打,把我的半个脸都打肿了。刘娘回来,一边批评哥哥,一边自己流泪。以前我也和哥哥打架,从来没人向着我,顶多是二一添作五,两个人都挨罚。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批评哥哥,第一次有人为我流泪。还是在贵阳,我患疟疾。妈妈带我去红十字会看病,要了一些奎宁丸,走回去的路上,就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妈妈叫我干咽下去。我有过奎宁丸烂在嘴里的经验,苦得我直打激灵,这回再不敢冒险,到家果然因药吃迟了又犯了病,不住地发抖。妈妈还不住地冲我发火,嫌我没听她的话。我身体难受,心里还委屈,是刘娘给我铺了被窝,还帮我掖紧,我发烧时,给我倒水喝。过了些日子,我屁股蛋上曾被狗咬的地方红肿起来,疼得坐立不安。刘娘烧了壶开水,给我做热敷,很快脓包就破了,马上不疼了。可是刘娘的双手被烫得通红,她还安慰我说,她的手禁烫。在衡阳,刘娘教哥哥下象棋,指导他看《封神榜》。到重庆,刘娘给我借来一套《西游记》,还告诉我要仔细看每回前面的篇头诗,还有妖魔或神仙出场时的形容诗。南开学校要求每人写读书报告,刘娘带我去中苏友协拣了一本班台莱耶夫写的《表》。我读了好几遍,为那流浪儿最后将表物归原主而感动。暑假里,刘娘常带我去江苏同乡会的剧场看话剧。抗战时期,重庆的话剧是很兴旺的,常演新戏。我虽然不太懂,但《雷雨》的霹雳、《原野》的枪声,都给我挺大震撼。刘娘还手把手地教我缝被子,做针线活儿,告诉我人应当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事务。
京生哥哥和强子姐姐常常有信,还有照片。每回来信,刘娘都让我们看,还告诉我们,京生和强子从来都不打架,连嘴都不吵。我们还常常想象抗日战争结束,一起回北京,我会和京生、强姐同亲姊妹一样。可是事情总难如愿。1946年,四川江津女师请她去当附小的校长。她认为是实现她教育理念的好机会,便接聘了。临近分别的一天下午,妈妈来刘娘这里,说到分别的事。刘娘哭了,她对妈妈说:“你把小妹给我留下,不然剩我一个太难过了。”我马上点头,过去拉住刘娘的手,紧紧地挨着她,妈妈没说什么。之后妈妈带我出来,走在路上,妈妈问我:“你真的愿意和刘娘留在这里?”我肯定地说:“真的愿意。”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不几天,强子就要来了,她的肺痨病挺厉害的,刘娘又不讲究隔离,别把你传染上了。你还是跟我走吧!”妈妈的指令我向来是不敢违抗的,再者强子姐来了,刘娘也就不寂寞了,那么我还是跟妈妈走吧!
强子姐到四川,潮湿的空气对她的病不利,反倒严重起来,只好又回了北京。那时她外婆已去世几年了,跟着舅妈过,第二年就早逝了。刘娘总因没能照顾好强子姐而内疚。其实这都是日本侵略所害。日本统治下,给中国人吃的只有杂和面儿,玉米芯磨的,哪来的营养,得病是不奇怪的。好在京生哥还算健康,已经上大学了,学的电气工程,后来毕了业到五姑爹的自来水公司工作。刘娘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她的教育事业。我到南京后,经常给她写信,还把我的作文本寄给她看,仍然经常得到刘娘的教导和鼓励。解放后,她当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来北京开会,这时我已经是北京农业大学的学生了。她在百忙之中还是抽出了时间和我见面,关心我的学习,关心我的政治思想,鼓励我多参加社会活动。1955年,她代表中国去瑞士参加了世界母亲大会,我正好出差在北京,又见到刘娘。刘娘说,她没有给京生、强子姐当好母亲,可我认为,她是青少年最好的母亲。
1955年6月,我和刘娘。她因参加世界母亲大会来北京
1957年,风云突变,她被打成右派分子,《人民日报》上还称她为“章罗女将”,只因为她觉得干部子弟的幼儿园太脱离社会,对孩子的成长不利,用了“贵族”这尖锐的字眼。她被迫离开了终身从事的教育事业,发配到山区一个农场去改造。她那年已55岁,自己扛着铺盖,走在荒山野岭,天黑了,只好一个人在石头上坐了一夜,幸而没有遇见狼。刘娘一直劳动改造到退休,熬到成了“摘帽右派”。到南京我妈妈处住了不到一年,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京生哥哥要她到武汉去帮忙管孩子。开始她还能承担大部分家务,不幸在干活儿时大腿骨折了,没有医生肯给右派分子看病,以致残疾,生活不能自理,不但不能干家务,还成了家庭的负担。“文化大革命”后期,京生的单位搬到了郑州,一路上都是京生背着老母亲,因为没有人肯去抬一个右派。1971年,我到陕西去“相亲”回来时,过郑州去看望十六年没见的刘娘。刘娘坐在床沿上,旁边倒放的凳子下放了一个便盆。她站不起来,用手撑着能挪上去。京生哥哥常年在平顶山建电厂,京生嫂子上班,孙子孙女上学,回家来也各忙各的,只有小孙女每天来给她倒便盆,和她说几句话。有时候正说着,小孙女就摇手说:“我妈妈回来了,她看见我和你说话要生气的。”就跑开了。京生嫂也确实忙,要做饭,还要洗衣服,管孩子。我住了几天,尽力帮她做些事,拖地,擦门窗,洗厕所,还烧水给刘娘洗了澡,换洗了卧具,晾晒衣箱,等等。京生嫂子挺高兴,我走时,她送我到公共汽车站,一路上向我诉说刘娘让她们受了多少株连,京生挨了多少批判,最后说:“若不是她腿坏了,我们是绝对不会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那天下着小雨,我的心也在流泪,若是我告诉她我是个反革命释放犯,她一定会把雨伞一扔掉头就跑的。车到石家庄,还是晚上。我在无人的车站坐了个通宵,为刘娘的孤苦难过。刘娘对我说:“若是强子不死,我和女儿在一起,不至于受这样的冷落和嫌弃。”我想说“强姐死了,还有我呢”,可是不敢说出来。我自己还像个漂浮的萍藻,生活都成问题,拿什么来照顾刘娘?我也为自己的处境难过。第二天,我到市里,买了四只万向轮,回去请木匠做了把能活动又带坐便盆的椅子。我想,刘娘若能自己去倒便盆,还能到厨房做点儿事情,境遇可能就会好一点儿。
我到陕西安家后就萌发了把刘娘接来的想法,跟妈妈说了。妈妈考虑到农村医疗条件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儿子、媳妇没准儿还问你个罪过。再说赡养老母是亲儿子的义务,你自告奋勇去承担,也许人家还怀疑你的目的,责任太大,是很不值、不妥的。这个想法也就没有实现,只是经常地和刘娘通信。她还像以往一样为我改善了处境而高兴,为我成为一个体力劳动者而给予鼓励。可是时间不太长,就收不到回信了。从妈妈处知道,刘娘从我给她做的那椅子上摔下来,中风去世了。我很自责,当初应该买一对大万向轮,活动起来能省些力,也许不至于摔下来。我更自责为什么这样计较自己的责任,没能让刘娘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尊重和爱护,得到安慰与快乐。一切都太迟了,无可挽回了。
事隔十年,我平反复职,借出差之机重去郑州。京生哥哥患白血病已去世数年,京生嫂也已搬家。我在他们单位老干处请他们帮我联系。老干处的干部对我说:“严工程师(京生)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小孙女常和奶奶接近,就考上了大学;她的两个哥哥没和奶奶接近,就都没考上。”我听了稍有安慰,见到京生嫂,她告诉我,刘娘火化时是她一个人去的,京生没能回来,孩子们戴着红领巾也不能去送葬。骨灰没留,墓地就更没有了。无处凭吊,无处寄托哀思,只有常常地悔恨,我活着一天,刘娘就在我心中。这也是我心上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