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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山雨欲来
1在上海避风
1948年冬,东北已经解放,平津战事还在继续,淮海战役正在激烈进行。平时不问时局的同学们也论起“徐州大捷”“徐州失守”之类的新闻,不时有同学退学随家人离开南京走了,纷纷传闻南京会被包围,需要提前疏散人口,弄得人心惶惶。学校干脆提前放了寒假。妈妈也做了应变准备,让哥哥和我去上海熊婆婆家,她一个人留或撤都方便。
1947年春节,熊婆婆邀请哥哥和我二人到她上海的家去度假,袁妈正在她家,刘妈在水伯母的妹妹家,也在上海。虽然都是用人,但主家都熟识,我们到她们身边就像在亲人身边一样,过了非常美好的一个寒假。这次去的性质和上次不一样了,到达后,哥哥马上把妈妈带的钱交给熊婆婆,买了一麻袋米。平时就是家常便饭,不似上次刻意地招待我们,但对我们两个住校吃大锅饭的来说,伙食就好极了。只是袁妈到熊婆婆北京的家去了,只有我还能亲近刘妈。
熊婆婆的家在徐汇区的余庆路上,弄堂里全是单幢的花园洋房,熊家的三楼住的是熊公公的同乡亲戚,姓田,田夫人是沈从文的胞姊。田家的两个儿子在名校——南洋模范中学上高中,他俩特别用功,很少和我们玩。楼下是客厅、饭厅。熊婆婆和她的大妹妹在二楼各住一间,我称熊婆婆的大妹妹为五婆婆。五婆婆没有了丈夫,只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一岁。熊婆婆的另一个姨侄女,是她小妹妹从孩子小时就抱给熊婆婆的,叫何钦翎,比我哥哥大一岁,睡在熊婆婆房里。他们表姐妹二人也是从南京来的,我们四个不用上学。但是五婆婆的女儿叫小安的,是言慧珠的追星族,从早到晚跟着言慧珠,像个小跟包的。可能是小安长得好看,特别是两道眉毛美(学名叫眉春,还是我爸爸给取的),言慧珠也乐于带着她。我睡在五婆婆房里,小安晚上回来也和我说说话,但她说的还是言慧珠。我对京剧一窍不通,只有点头唔唔的份儿。我们聊不起来,所以能在一起的只有钦翎和我们三个了。我们三个逛公园,看电影,打扑克牌,钦翎还带我去看她的同学们。钦翎已有了男朋友,是个空军飞行员。她妈妈认为飞行员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栽下来,竭力反对,但钦翎不听她妈妈的。飞行员到上海就打电话约钦翎出来见面,可忙坏了五婆婆和她家的老女佣,簇拥着要我跟着去。我不愿意,朝后退,她俩就在我背上推、屁股上拧。钦翎看出名堂,干脆过来拉上我一起走。就这样,我当过几次“萝卜干”,幸好那空军帅小伙儿没恨我。他俩小声说话或坐得很近时,我就扭头看另一面,装作有什么东西吸引我似的,那场景一定滑稽可笑。
我时常也和在上海的南京同学们聚会,有一个同学带着弟弟二人住在一栋空房子里,用煤油炉自己做饭吃,另一个同学带着弟弟住在畜牧场的牛栏里,我都觉得新奇有趣。有两个同学是上海有家的,还有两个同学和我一样住在亲戚家,我们在一块儿瞎聊就像他乡遇故知,感觉特别开心。我还到刘妈那里住了十来天,那里有我在北京童车里的小朋友水建如。我妈妈和我爸爸去台湾时,刘妈就带着我住在水家,我和建如同年,那时都还不会说话,但是已经会抢东西吃,现在都成了大姑娘,竟还挺谈得来。水伯母去世后,建如就跟着她姨妈过,我也跟着称她五姨。五姨父是申新纱厂的经理,资本家,他怕共产党,夫妇二人到香港准备搬家的事情去了,留下四个不到六岁的小孩儿给刘妈管。我和建如两个在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地玩、跑,刘妈也顾不上管我们,别的用人更不好发言,只说我们二人不像是女孩子。建如喜欢看武侠小说,梦想得道成仙;我则爱看翻译小说,梦想浪漫奇遇。建如有五个哥哥,在上海就有两个,她哥哥来时,我们俩就老实一会儿。
熊婆婆是国大代表,可我认为她并不懂政治。国民党摇摇欲坠之时,她还忙着在上海买了一幢小洋房,过几天就叫钦翎和我去打扫一次,好像要搬过去住,我还跟着高兴。不料有一天,熊婆婆家收到一封信——《告国民党空军官兵书》,让她大大地紧张起来。其实这信是寄给熊芷的丈夫朱霖的,朱霖是航空工业局局长,属空军官员。熊婆婆惊呼:“共产党太厉害了,都知道朱霖是我女婿,策反书都寄到我家了,可怕!可怕!”其实国大代表并不算什么党政要员,不是共产党清除的对象,她怕的一定是她妹夫的关系。她妹夫何芝园是军统的处长,正宗的特务大官,共产党是绝对不会放过的。熊婆婆在上海解放前夕还是逃到台湾去了,丢下了香山慈幼院,舍弃了北京香山的双清别墅,更不要说在上海新买的房子了。熊婆婆在台湾并没有住多久便去了美国,靠教学生活,老来回到台北有钦翎照顾,可惜钦翎得了癌症先她而去了。改革开放后,熊婆婆和妈妈常有书信往来,诉说她的悲苦,还寄过一千美元给哥哥,让哥哥去台湾看她,可惜那时没能“三通”,不得前去。她活了102岁,去世后发表了她写的自传《往事》,在北京也出版了,这是后话。
在上海过的这避风寒假很快就过去了,北京已和平解放,时局似乎缓和了一些。哥哥即将高中毕业,决定回南京去,妈妈说若是上海可以住读,我就在上海也行。于是我便四处找学校问,公立学校寒假都不招生,能进的只有私立学校。我试着去了一趟天主教办的震旦女中,修女校长看了我的成绩单,又知道我是教徒,当即就表示收我,立时就向我宣布诸多规矩。我觉得好像不是来做学生,而是来当预备修女似的,最后说每月得交20美元食宿费。我妈妈到哪里去弄美金?我二话没说,和哥哥一起回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