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婚的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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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宣判后,第二天就给吴富融发了个明信片,没得到回音,现在到了专区看守所,得知可以写信,便寄了一封信到他单位,内容和明信片的一样,就是告诉他判决的年限,让他考虑我二人的关系。所长检查过,叫我到办公室说:“你这信写的,我怎么看有要离婚的意思?”我说:“不是我要离婚,我判了这么多年,人家会要考虑的。”所长又问我们感情如何。我告诉他我们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结婚三年,感情还是好的。所长说:“既然感情好,人家也不一定要离。再说人家也没提,你就提出,这样不好。”把信还我,让我另写。另写的信寄出不久,吴富融就来了,我俩面对面地站在办公室的小院子里,班长站在旁边监视。我见他眼睛红红要哭的样子,便赶快摆出笑脸,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劳动也不重。他受我情绪感染,也高兴起来,告诉我邱瑞华得了个儿子,母子都好。他还是常常下乡。趁班长不注意,他小声问我吃得饱吗?我说:“能吃饱,就是常吃红薯。”他说他们伙房也是这样。很平和地互通了情况,时间就到了。他给我拿来一条新内裤和半块儿洗衣皂。那个年代布票少,肥皂每月只能买半块儿。所长说吴富融对我还是很不错的。

10月中旬这一见后,吴富融就音信全无了。去年他去平山县被马咬了一口,肩上留了一圈儿牙印,我开始往坏处想,是不是被牲口踢了?还是上山下坡摔伤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事故,会不会对我这失了自由的妻子隐瞒情况?思念和不安像虫子啃咬着我,无能为力的焦虑化成悲苦与惆怅,像手上的毛线活儿,一针一针没完没了地编织进时间的分分秒秒。隔墙工会俱乐部整天放着一支幽怨的舞曲,更搅得我像被煎熬一般。

日日夜夜到了年底,12月25日下午,我们全体集中到男监舍开学习会,所长在门外示意我出来。喊过“报告”等待开门之时,所长向我透露:“你爱人要和你离婚。”我还没理顺思路就进了办公室。两个陌生男人在等我,问过姓名就递给我一张纸,又说了些什么公文话我全没在意,只专心看这纸文书。上面是民事起诉书,下面第一行是“原告吴富融”,第二行是“被告许燕吉”,下面是“诉告目的离婚”,再下面就是一大段说明的文字了:怎样相识,何时结婚,“婚后感情一般”,说我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还括号说他婚前并不知道,末了的用词和法院的判决就很相似,还写着作为国家干部,坚决和这一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反革命罪犯离婚。看过后,我心也定了,脑子也清楚了,我告诉这两位民事法庭的来人,我们婚后感情不是一般而是很好,我们从1950年同学,经过了多次审干,我的问题对组织都从未隐瞒,怎么会隐瞒自己的爱人?他现在提出离婚,可能是感到压力,并非感情破裂。这时程所长来了,说这人离婚并非本意,可以调解。于是民事法庭的人说进行调解就走了,程所长叫我给吴富融写一封信,打消他的顾虑。

第二天我没有干活儿,流着泪给吴富融写了封长长的信,一方面表示悔改和重新做人的决心,一方面求他念惜我俩从未红过脸的感情,倘若他能等我出狱,我会以一生来报答。我就像个无助的溺水者,揪住烂泥塘边的一棵小草,想暖回还有温度的爱情,想留住和社会的联系,想借力回到过去的生活。

元旦之后,吴富融来了,所长避了出去,让我俩在办公室谈话。班长坐在火炉边,有两三米的距离,我俩隔着一张桌子坐好。我先开口问他收到信没有,他点了点头,说:“我太懦弱,你应该找个比我坚强的人。”这话太离谱儿,我都没法子接嘴,只能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他。他也感到自己的言辞不当,改口说:“我觉得全站的人都对我另眼相看,领导也不信任我了。”我安慰他说:“不会的,我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你可以去跟领导谈谈嘛!”他摇摇头,说领导已经和他谈过了,叫他划清界限。我追问道:“是领导要你离婚的吗?”他又摇摇头,说:“领导没明说,可我体会得到。”双方沉默一会儿,他说:“我并不想离婚,我到哪里还能找到像你这样的?”说完捂着脸哭了。我的泪也顺颊而下,但没出声儿,等他情绪稳定下来,我们继续交心。他诉苦,我表态,他希望我谅解,我希望他不要对我失去信心。看见班长在那边看钟,我知道谈话该结束了,这已经超过时间很久了,感谢所长的宽容。过了十几天,所长告诉我吴富融的离婚撤诉了,我的感激多于快慰。班长可长了见识,他说大学生就是怪,要离就别哭,要哭就别离,又要离又要哭,知识分子就是和常人不一样。我只能陪他苦笑一下。

到了2月初,又可以探监了,吴富融来,说把我给他写的那封信让领导看了,领导说看样子许燕吉改造的决心还挺大,你等不等她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领导不干预。他得了这个表态就撤诉了。他还告诉我,过几天他就去长沙过春节,他母亲从老家广东丰顺去到了长沙,住在他堂兄家帮他堂嫂带小孩儿。他还给我带来一包点心,我假说这里不许接受食品,让他带了回去。我的想法是在困境中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1959年的春节我过得挺好。所长答应男犯人的要求,用煮纱线的大锅烧了三大锅水给大家洗澡,特别让我们四个妇女先洗的。伙食也改善了好几天,初一包饺子,白三和梅一边包一边唱小曲儿。我们和男犯人们在院子里隔着晒线杆子开了联欢会。我还唱了一支才从报纸上学来的、赞颂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新歌。


第六章 婚姻的始末2锯开两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