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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婚姻的始末
2锯开两半了
三月份吴富融没来,四月份还是没来,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揪心地盼望,而是有了些预感。4月末程所长亲自来传我,路上对我说吴富融来了,还是要离婚。我不感意外,点头表示明白。进到办公室,除了吴富融还有两个陌生人,所长介绍说都是法院的,加上班长共六个人,把个办公室坐满了。我挺不满,心想离婚是俩人的事,找这些人来干什么?也不容我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坐在他们给我指定的位子上,和吴富融并排。开场还是例行的一套,只是加了一问:“你现在有没有怀孕?”之后交给我一份起诉书,还是吴富融写的,和上次那份基本一样,只是婚后感情由一般变成了尚好,把那个说他婚前不知道我的事的括号去除了,后尾多加了几个坚决词。我看完,法院的人又说:“今天来处理你们离婚一案,你若是同意签字,我们就可以当面办妥了结。”我说:“我不接受他提的离婚理由,他的离婚理由只能是我判了六年徒刑,不能和他一起生活。”吴富融这时也不沉默了,接嘴说:“我就是为了站稳立场,要和你划清界限。”我问道:“上次你撤诉,不是说领导肯定我的改造决心,婚姻的事让你自己决定,不影响对你的信任吗?现在又提立场界限干什么?”他说:“我考虑必须和你离婚,才能彻底地和你划清界限,才能更坚定地站在人民立场。”我说:“我已经抛弃了反动立场,这你是知道的,我还怎么会影响你的人民立场?说真实的,六年是不短,但我有决心,身体又好,有条件争取提前出来。”他赶快说:“我知道你可能争取提前出来,但是也有可能到时候出不来。”我一下子就火了,瞬间又觉得他可能是着急,把“到时候才能出来”口误成“到时候出不来”,马上又原谅了说:“对!我有可能得六年才能出来,你若是提出你等不了这六年,我马上签字同意离婚。”他说:“不是!我就是要划清界限。”我说:“我思想没转变时你怎么不提划清界限,现在判了六年你就提划清界限了?”他说:“那时你还没生产,我不能提,提出也没用。你生产后还在南京没回来,我就跟领导谈了,我早就想和你离婚了。不信的话,你到站上去问,大家都知道。”我顿时感到受了欺骗,受了侮辱,真的火了,直着眼睛问他:“你明知我出不去,叫我到你们站上去问,是什么意思?你不愿意等待六年时间,又怕人家说你不信不义,所以硬不承认是不是?你等不了六年,着急另找人结婚,为什么不敢明说?”可怜他被我一连串的追问问得完全招架不住,磕磕巴巴地红着脸重复着“我不是的,我不是这样”。这时程所长大声喊道:“许燕吉,回去!”我应声而起,两步迈到门边,忽然又转过身来对程所长说:“我以后也见不到他了,今天就得把话说完!”也不等程所长批准,转过脸直瞪着吴富融说:“日子还长,以后谁怎么样,还不一定!”最后四个字声大力足,转身出去把门重重一摔,急步回监舍,拿起活计飞快地织起来,心还怦怦地跳着。
不一会儿,眼的余光觉得窗口有遮挡,抬头一看是班长站在那里。我冲口而出:“你站在那里干吗?我不自尽,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快走吧!”班长倒没生气,说:“嗬嗬,你还管起我来了,我能听你的吗?”说着推门进来,坐在我一旁。我也感到自己过分了,平和地说:“我知道你是对我负责,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为一个男人去死。他对我都这样了,我再留恋他,岂不是太贱骨头了!”班长说句“想得开就好”,坐了一会儿看我情绪正常才走了。
第二天,所长叫我上办公室,一进门他就说:“今天我要批评你!”我不知为何,直着眼等着。“你看你昨天是什么态度,不论如何,人家是国家干部!(你是犯人,他虽没说出口,我明白了)你当着这么些人把人家挤对得下不了台,真不像话!”我检讨说:“我只把他看作是来和我离婚的人,没拿他当国家干部。假若他作为国家干部来训斥我,不管训得对与不对我都不会顶嘴的。”后来想想,一个被专政的囚犯还如此咄咄猖狂,对管她的所长必不是件光荣体面的事。
又过了一个星期,就是5月初了,所长在办公室将离婚判决给了我。前面写的还是公文的程序言辞,后面有“女方不同意,表示愿意努力改造,男方坚持离婚,按《婚姻法》第××条一方坚持,故判决离婚”。我看完将判决递回给所长时,两颗泪珠忽然滴在了桌上,我赶快用袖子擦去。所长问是否同意,我摇摇头说:“不同意!”他说:“不同意可以上诉。”我说:“不上诉。”他说:“不同意又不上诉,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我不上诉是因为上诉了也还是这个结果,我不想给政府增加麻烦。我不同意只是我的表态,到任何时候,这纸离婚判决也是男方强加于我的,仅此而已。”所长点点头说:“离了就说离了的好吧。”我说:“任何事情都有两方面嘛!”这时所长让我坐下,慢慢地告诉我,吴富融第一次来探监时就跟他说要离婚,他不让吴富融提,理由是犯人方才被捕判刑,思想还不稳定,生活也没适应,再加上离婚,等于雪上加霜,又一个打击,对她的身心和改造都很不利。若实在要离,也得缓一段时间,等她适应了服刑生活,再给她一些思想准备,让她能够承受感情的挫折,好好改造思想,平安地度过刑期。我这时真叫百感交集,一位共产党的劳改干部对我这个敌人尚且关心体谅,拿我当个人,而恋爱结婚恩爱相处六年之久的丈夫,时过境迁就视我为害,还要借离婚给自己捞政治资本,不惜落井下石,于心何忍?
所长还问我今后与谁联系,刑满回到社会得有个接纳之人和落脚之处。我说只有母亲,但她若知道我成了囚犯,一定和我断绝关系,只有等我改造好了才能联系。她今年59岁,马上就60岁,不会离开南京了,能够找得着。我哥哥一直坚信天主教,我母亲早就不让我们兄妹联系,对双方都不利。所长就再没说什么。
结束谈话时,所长说:“你为离婚表面上没有思想波动,但内心不会平静的,自己慢慢克服化解吧。”
经过离婚这事,拉近了我对劳改干部,也就是对党的感情距离,对我的改造更注入了动力。我自信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改造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