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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 星期四
给胡风寄去《文艺月报》全份。连日来尽是为屋子忙。
上午闷得很,在H处谈了一些天。她确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说“不了解你的人会怕你,了解你的人会爱你,但真正了解你的人,她会痛苦了。”这是对的。她称赞我,说我是个无边际有深度的人,但也是个可怕的人。我现在可以任人称赞而无所动。晚间到河边思量着要到毛泽东处走一走,终于去了。他无事,两位医生在那里为他的孩子看病,他们勉强我陪他们打了两圈牌,中间谈着战事。我一说日本是暂时不会北进或南追的,还要西进。“蒋介石等着日本打苏联,东北张学良放出来,我们打前锋,他们打后路……我们的边区就该搬家了……”他似乎很忧烦,沉闷,没有平常愉快。这是从“释放张学良”和“收复失地”说起的。我是强调看日本目前是不会和苏联开战的,因为这需要二百万机械化陆军,质要强,这在日本现在是不可能,只有海军没有动,要进就要使用海军,但这也存在着很大矛盾,结果只有加紧进攻中国……他认为我的话有道理。他的夫人要去看旧戏《宋江》也要我去,不然他也不想去。我本是不想去的,但不愿拆散了他们的兴趣,所以答应陪他们去一趟,回来好踏着月色散散步。
看戏时,他常常冷眼看过来,因为我是和他夫人并排坐的,但我是一切尽可能端庄谨慎的,我不愿在任何人的心理上留下不必要的怀疑。虽然路上在车中我和她谈得很多,大都是关于文学和戏剧方面的,他坐在车前面,我们谈到小说:
“写小说要很好的学问啊!”他偶尔这样插一句。他对于现代文学作品以及西洋作品是看得很少的,他不发表意见。谈到中国小说时,他很有趣味。看戏中我们谈到《红楼梦》,我问他喜欢哪个人物?“我喜欢贾宝玉。”
“为什么?”
“他是个革命家咆!他有一党……”我们也谈到上梁山的事:“国民党他们不让我在武汉蹲,我才跑到了井冈山,要不我也乐意在武汉哪!这是逼上梁山!”江青也说每人全是爱安逸的,国民党若不妨害我,我也不到这里来的。这是实在的。她告诉我,毛是红楼梦专家。我们也谈到了唐明皇,李后主……。将一进门时,群众对他鼓掌望着,我起始似乎感到一点不安,接着就自然了,走在毛的前面。他对于这些似乎也是冷淡的。
一个下面人的真诚和工作能被上面理解、想到,这是难的。可是每个人全以为上面的人在注意到自己了。我不知道毛看了宋江作何想法。在一个别人的光耀里,能把自己处置得自然得体而存在,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在自己的光耀里,千万不要忘掉你的客人。一个人在不懂得你的价值的群中,无论他们的尊敬,淡澹与侮辱,那是没有值得注意的价值的。下意识地,我似做了类于借光的帮闲,下次再不跟这类人出走。从此我更懂得了一个自由人底自由是如何地可贵,这冷却了我很多可笑的虚荣心,我会学得自然而宽大。立法的人总是善面的;执法的人总是恶面的。所以上层容易市恩,下层容易贾怨,这也就是人们只看到杀人的手,没有看到操刀的“人”。
吃的一杯酒也醒了,来路上我别了他们跳下车,独自踏着朦朦月色归来,已经二时了,外面落了雨。和芬闲谈了几句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