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延安日记（1940-1945）- 萧军 >
- 一九四三年 >
- 十一月
十一月三日 星期三
于午后由招待所迁出，到边区政府因无介绍信，不肯给登记，与芬及鸣儿只好将行李等物移于一菜地中准备过夜。天阴欲雨，风习习，鸣儿睡于行李上，芬眼中含泪惟甚坚定，我心情倒经了一次酸软、动摇与狼狈，因看了孩子们跟我受累，不忍也！
门卫的威风，传达室的仗势……此日此情使我终生不能相忘。夜间他们终于把移于边区招待所，起始我不肯。
十一月四日 阴雨 星期四
上午王所长找我去，宣布了他们的规矩，把我编组，因窑洞不足把我和芬分开住。
饭后去边府取物，并给林主席信一，一科长和我谈下乡事，他说待和民政厅长决定后通知我。
我感到这里“衙门”气息很重，但我已放下最大决心忍耐一切，决不诉苦，软弱，有所退缩，贯彻自己意志―下乡种地。夜间鸣儿跟我睡，拉肚子两次。
致林伯渠信（延安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
林老：
很久不见，至念！
我昨天由中央招待所搬出来，到民政厅去登记，我是决心要到乡村去科，地了，因为在中央招待所和负责者因了些吃饭细故，发生了争执，我是负气搬出的，因此他们也没有给我开介绍信，民政厅因我无介绍信，予手续不合，登记没能成功，只好在政府门前菜地里和王德芬同与孩子准备过夜了，一直到天黑有同志让我到“边区招待所”来，我起始是不愿的，我是愿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到“移民招待所”去住，但那同志坚欲我到招待所来，我也不好太固执，因此也只好搬来。但我是不愿在此地长住下去的，因为由一个招待所换一个招待所这不是我的初愿，如暂时住三、五天我是无条件服从这里一切规定，但是长久下去恐怕就要为难，万一那时发生一些不必要的争执，这不独于此地负责者不好，于我也实悲痛，因为我的目前情绪极端恶劣，甚难忍耐。过去三年来尽住机关，虽然衣、食、住全无问题，但我的心情一直是感到压抑的，以至也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每一次事情的发生，全使我和党之间在“感情”上―绝非一切基本原则―留下一些可悲的暗影，我甚至自己要想在心上除去这暗影也无办法，因为我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又是从事文艺工作的人，这工作又是要用情绪来工作，如果情绪太恶，工作起来是痛苦的，结果也不会好，因为自己向来是过惯个人生活的人―不管性格和工作―一时实难改变。虽然自己也曾勉强实验过，但结果总是失败的。这所谓“山河易改，秉性难移”，因此我决不愿再过“机关”生活―不管在生活上如何优待―这对我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刑罚”……我倒甚愿去过农民的生活，这对我倒适宜些。因为我的体力和王德芬同志的纺织技能是可以生活得下去的，有空闲时再读些书，这样对于自己的思想、精神、感情以至将来对党对自己工作方面一定会更有益些，这是我们很早就思想过的，士于划过的，绝非是一时意气或理想，而且．决不怕任何艰苦有所退缩。现在简要把我们的愿望写给您：
一尽可能于几日内能把我们移开招待所，我们在这里实在不能安心。
二，能按手续使我们登记参加耕作和纺织劳动，最好能去乡村。．如乡村一时不能去，甚愿能在山下平地上代寻一处民房，由政一般难民待遇每月能代垫柴米若干，待我一点写作工作结束三对
按
府
（还有三、四万字）和王德芬同志生产后（再有两月就到分娩期），明年春天再到乡村去参加春耕也可。我唯一担心是怕王德芬同志小产以上诸事均是实情告，甚盼能“物以顺性为美”给以援助与亮察为感。
专此敬祝
近好
下乡种地我就不再用现在这名字了，改用刘蔚天可。萧军上
十一月四日
十一月五日 晴 星期五
昨天下午偶尔于此地遇到崔斗辰老人，他已来此一星期。他因在招待所到我处去一次，曾被批评过。―我和他谈了些农村事，及养蜂事。
他赠鸣儿两个青西柿，我借来了一本西洋哲学史简编。得到一本小说月报（一十九卷三号，十七年三月七日版）读了其中《富美子的脚》
晚饭后此地招集自卫军会，我去参加也报了名。和芬谈了一些到乡村诸事，我们全很安静同意，过去的事和人好像离我们太遥远与无关了。―我们全以最大精神准备为贯彻自己的意志而奋斗―过两年农民生活。
十一月六日 阴下午雨 星期六
早饭后得到招待所通知，去民政厅谈话，一个工作人员让我登了记，接了就搬到河东延属专员公署，这地址是原来的陛城庙，陕公旧址。天又落雨，陪送我来两人―流星，另一不知名―均甚热心帮忙，惟两地伙夫作风均恶劣，对人如对犯人。被安置在一间小屋，甚冷，地潮湿，夜多鼠，饮食尚不错。于此地遇一熟人王X天―世界语者―他在此地任秘书，来已数月。此地成立不久，一切均粗陋。仅十余人，分二科。专员曹立如，为陕北地方干部，榆林中学毕业，与刘志丹同时，曾为国民党政治部主任。约四―五十岁，短小精干，我于参议会时曾见过。
十一月七日 阴雨 星期日
这状况真类“旅行”了。·今天为十月革命节，又为骡马大会开幕礼，惟天气恶劣扫兴不少。
旱饭后我散步在一座荒凉的平台上，看着操场上那些草人靶……雨霏霏，云漫漫……状至凄J渗！惟我心殊泰然，想着此后一段艰苦漫长的生活，但我是放下了最大的决心和恒心要度过这两年。无论遭到任何痛苦和不幸。别人为了革命舍去性命，儿女，自由……所得的却常常是相反的结果。革命是残酷的，政治是冷酷的，这决不是蜜月旅行，要从混乱，无秩序，野蛮……种种恶阵中冲杀出来，而月．要改造它，这非有绝大的忍耐力，战斗力是不成功的……从此我更理解了一些诗人革命家们自杀的原因和感情。但我相信会战胜一切，不为一切所屈服。耶稣要解放本民族反被本民出卖给罗马而被送上十字架，摩西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当无食物时，他们却要杀了他……为人类被人类杀死，为阶级被阶级所灭……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事，何况我仅是遭到了这样一点挫折！
此番下乡种地，对我是最好的洗礼，也是最好的机会―为写作为做人为革命―全是重要的。我应该以最大的感奋接待它。把精神准备放到最大限度，不存一点任何讨巧幸免心。要整个身心浸进生活里，斗卜如此不能胜利，非如此不能快乐，非如此不能获得什么。事务地，冷酷地，韧性地接迎一切！。
村居日记
十一月十日 晴 星期三
摘记：当然我还有
可以牺牲自己一点小小自由，加入这个党，但他们一定要改换一番态度。
由村长转去解放报，曹立如，纪之华及范村长信各一封十一月八日（星期一）:．匕午我们由延属专署出发了，一共五个牲口。下午．三时许抵王家沟范村长家，他不在就宿于米指导员家。这是个二十五岁青年，有地六十垧左右（每垧可打五斗）有妻无孩子，有老父四十许。夜间范村长来，这是个冷静沉着三十几岁的人，长鼻长脸大眼睛。
这是最寒冷的一天，’雨阴、风，还落一些雪花，今大立冬。过山梁时为了马太老，鸣儿太冷我背他过来。
夜间第一次睡火炕，我和芬全感到很舒适。
十一月九日：上午我们又被移动来碾庄村，这是一间古老的土窑，在一带不高的土岗．上，面西，院子很宽，岗下不远的一百步即是一条南北流的小河，就吃这河水。面南山口的大路就是我们来的方向。郭村长―一个三十多岁红脸小眼人―给拿来六升小米，两筐洋芋和胡罗卜，夜间一家三［---1略煮了一些稀饭就睡了。我们说来种地人家全不信。
今天早晨从郭村长那里拿来一柄镰刀，一柄锄，一条绳子，此地荒篙甚多，我割下一些作柴烧。我把这院子看了一番，预备明年种些菜蔬，清理一番，打院墙，立篱笆，今年冬天先把院子及家中弄好，明春预备春耕。
一个新的卖力的生活在我面前摆开了，需要认真、忍耐、韧性地去建立它了，至少我要在这里生活下两年。
此地百分之九十是文盲，将来我也许办个义务冬学。我的心情是异常平安，过去一些烦搅的事，已经忘得净尽，虽然这仅是一个星期。
第一步先建立生活，第二步理解环境，第．三步计划工作，第四步开始生产。我知道在此数月中我要艰苦忍耐地战斗过去，过了芬的生产期就好了。
将来我会以此地为背景写一部小说。
一个歪鼻子的人为了五升粮曾和米指导员磨牙。这里的人民是表面迟钝，愚顽，对政治无关心，无灵魂，不思索，说话全是气愤似的吵着说……喜欢争论，要很大耐性对待。
隔壁是个小商人夫妻，难民，男人有一只鸟鼻，黑瘦，类似吃鸦片者，也预备明年种地。女人生产期与芬差不多，有双斗鸡眼，小身材，有一四五岁女娃，生了四个全死了。
鸣儿越来越调皮野蛮。
晚饭吃的小米干饭。炒洋芋，白菜汤，我吃得很多。胃口也好。我们的邻居一个小贩，姓贺。歹E了妻的一个漆匠，一个牧羊人。每日有一些女人孩子来看望我们，一家抗属送了我们两颗白菜。一个女孩没裤子穿。
致曹立如信（民政厅公署专员）
立如同志：
我们此次来乡，是预备较长期住下去，至少要住两年，因此有些东西就需要作较长的打算，我和县、区、乡全不熟，只好直接写信给您，如将来你指定某人和我接头，那时就不来麻烦你了。兹将我个人的需摹及预备做的工作写给你：
一．个人需要：
1．明年预备种地十亩，种菜二亩。
2．需要撅头、锄（及小锄）、镰刀各一把，绳子两条。小铁锅一口。
3．为了防备窑洞臭虫，需要石灰一百斤（泥抹子一把）。
4．写字桌子一条，方凳两个。
二．预备＿毛作：
1．明年（一九四四）我全年不做写作工作，一面种地（参加变工）一面于本村做点文化启蒙工作（我常是随时随地喜欢做这类’仁作）。
2．趁今年冬天，夜间开办一个识字班，我计划明年一年消灭本村（有写、读能力者除外）所有“文盲。
3．我女人能纺织，她愿意把本村妇女于明年一年中全教会，并助其参加纺织生产。
4．我愿意每一星期替他们作一次时事报告，或读解报纸及讲普通科学‘常识。
关于我所需要的东西（消耗品除外）定时仍一律归还公家。公家每月能助我的米粮、面粉若干及其它何物，也请清楚告诉我，傅我好对自己生活作一番计划。
关于开展本村文化工作等事，是否需要？我应与何人经常接头商讨，也请明确赐知，因为若办冬学，已经是该开学的时候了。一切待决定赐复。
萧军
一九四三．十一十一
于碾庄乡
十一月十一日睛星期四
摘记
1．早晨计划平院子的地，与本窑洞主人―姓王―说了，将来我们可以搬到西面窑洞。
2．一个三十六岁的二等户王兴姚来，他有五六十响地，送我们一挂羊肝肺，他要把女儿替我们帮工。
3，托延大驮羊人给李又然带一封信。
4．准备明年工作计划，并预备写信给曹立如。王兴姚是个有五十几垧地（六垧川地）的中农，他和一个伙种人来，他报告他的穷苦，本来打粮（杂粮多）十五石四五、五五分，还不足缴公粮，公家按亩收租了，他要不种地了。每响可打三斗粮。家有七口人，地伙是个高身通眉人，在旁边笑。后来因为和我谈得不错，愿意把她女娃来帮德芬并学习纺织。他接了派他的两个女儿一一大的十一，小的七岁―送一挂羊肺给我们，他有二一J.－几只绵羊，昨天跌死两个。大女儿很聪明，长得也很好。
在芬生产期是应该寻一个人来帮忙。
二十斤小斗米一千五，三十斤大斗两千。
我的计划：
一，在此地住两年。
二，今年试办冬学。
三，明年种地五响，菜二亩。
四，于明年一年中，把此村中文盲消灭，芬把每个妇女教会纺织。我是抱着随时随地启蒙的态度来工作。这将来还要和曹专员，县上，乡上来商量。每星期我给他们讲一次时事及一般科学常识。识字以他们眼前实物为标准。如果他们每日给我六斗米，我就可以把生活弄得好些。
十一月十二日（古历十三） 晴 星期五
摘记
1．现在场上正打荞麦。（每斗一千二，每亩可收二斗）2．到王兴姚家里去串门。
3．一个剪发女人为鸣儿来蒸馒头。
早饭后到房主王兴姚、王兴甲家去，他们正在淹白菜。他送了我一斤多荞麦面和一点麻油（擦脸）。这是个心地较狭的人，今年按地他出了四担五斗粮，到处诉冤。去年按粮他打了十几石麦，只出了一担多。此村共出四十几石公粮。干草八毛一斤，柴两元多。一个红鼻白发老人，他的百多只山羊全死了！有一小儿，小女，他只有四十九岁，但看起来有六十多。他们夜间弄谷子一直到月上，农民的一口粮食是如何艰苦啊！
剪发的女人有一双明亮灵活的大眼，米脂人，今年只有二十五，她悲叹自己的命苦，丈夫不准她读书，她会纺线，但不能生产。把一个六岁的女儿典出去了一石粮，现在全家就食此粮。午间领鸣儿散步，我思索着这里人民贫苦的生活，心情很闷！越感到自己过去所从事的工作和他们无何直接关系，我此后和芬决定：开展这里妇纺工作，研究改良耕作方法，做识字启蒙运动。郭村长正打荞麦，这是个红脸壮健的人，他于一九三二年参加家乡革命，分过土地，……他不是个党员。
此地多半为米、绥、蔑县一带来的移民。
我每天的工作：翻地，担水，割柴，帮着烧饭。心情坦然。夜间因和鸣儿争拉胡琴，心情不快。
十一月十三日晴阴星期六
摘记
1，上午去王家沟范乡长处。
2，给王友蓝信。
天气早晨开始阴凉。早饭前掘了一时多的地，早饭后把给曹立如及王友蓝（关于开展此地妇纺事）信带交范乡长处，范及米指导员君到川口去开会，不知何时才能发出？顺路把寄存在米家的桌子拿回。那里正有一个胖女人在炕上梳头，用镜子左照右照―好美之心人皆有之。
昨天那个儿子去当兵的老太婆来，要把她的十二岁女儿给我们帮工，我们说王家已经说过了，他们很失望，我们也感到没办法。这女孩生得很敦厚，高眉大眼，梳着一条掘根辫子。这里的女孩儿们全生得很美，性情也好。
十一月六日于延安边区招待所成诗二律：
十月春阴暗远天
荒山四寒疑无路
迟早原知成逐客
i巨关妻擎成身累
，霏霏细雨淡于烟。
；细水一流去不还。
，是非何论百年前？
，一寸丹心了未寒。
食恶哇来辞赋归，荷锄亲种首阳薇，
楚狂接舆浑闲事，皓首投河庶莫悲。
骨梗由来难入俗，弦高无那诸音非。
沧浪一水流今古，灌足灌缨漫相违。
十一月十四日 晴 星期日
摘记
1，早晨把那块两方‘丈的菜地弄好了，感到很累。2，去访姓冯的老人（占斌）。
3，害口高梁秸，洗衣。
早饭后到对面地里去割来高梁秸一百几十根。为了做篱笆用。到冯老人处，吃了一些荞面和洋芋做的东西，很好吃。我想帮他们的工，他们全客气不用我。这地方也有矛盾（虽然我还未发现）但我应好好调查，要超于一切矛盾之上，把人事关系弄好，多听少说。冯家共有四、五口人，一个怀了孕的十七岁媳妇。
十一月十五日半阴星期一
摘记
1，早晨从村长处借到斧头，预备去砍几根柱。2，剪裁报纸。
我在这里是不用头脑地生活着，对于什么全冷淡了，连文学也在内，甚至可以抛弃它。只是准备生活！
提了一柄短斧到山中，一些小鸟在叫，木叶脱了，棕红色小颗粒的“老鸽眼”，叶儿还绿绿的槐树，有着一些干果的“豆梨”树，小河嘶鸣着，我感到人类对于自然力的威权―我仅有一柄短斧，就可任意使每棵树木按着我的意图砍落下来，创造工具，使用工具，这是人类独有的权力，也是独有的智能！先哲们说人类和其它动物主要区分是创造工具的动物，这话是伟大的。
一共砍了六根木―两根柳木，四根“豆梨”，又给鸣儿掠了一些干豆梨，味道近乎葡萄干。
虽然很疲乏，但心情是愉快、充实的。
夜间我拉胡琴，芬唱了戏。
这里的人们长样有些像欧洲人，长脸，高鼻，直身材。古朴，近乎慈憨。
十一月十六日 渐寒 星期二
把一块玉米地里的残秸砍下来，预备作柴烧，又割了一些枯篙，因为水浸和篙刺手，手上已经起了茧和刺，夜间胀痛，夹起了半段篱笆。看到了农民们辛苦的获得一粒粮食，由早到晚，却被一些革命的痞子和奸细吃了！这使我非常痛恨，这使我慢慢理解了工人与资本家，农民与地主、官吏感情的关系―这是不易和解的。晚饭后到村长家，他那个小儿子问我：
“你又来要什么来了啊？”
“我来要你―”我虽然和他玩笑着，但孩子这话却给了我启示，这说明“公家人”到百姓家中是“索要”，没有给与，更是我―这给与了孩子这印象。
天已经完全昏黑，风吹得很冷，但村长父子还没有从场上回来，另一些人也刚在从场上走向家。那个五十三岁的冯老汉竟刚背完荞麦，又去砍菜了。
自己在劳动吃力时，也兴起了退缩的感情，但我要咬起牙齿，明年一定要正式种一年田，我不愿像一个废物似的被别人供养着！这会被轻蔑！
那个高身，红鼻子四十九岁病了一年的老人，来串门，他新剃过头皮，披了一件山羊皮袄，戴了一顶公家的破毡帽。他诉苦，孩子们因没衣服不能出室了，他抚摸着我炕上一件破山羊皮衣……望着我们……我J懂得他的来意了，要想向我们讨要些衣服，但他终于没开口。这却引起我的警惕心！我们虽然有一些孩子们的破衣，但还要留给自己用，而且这也不是一点“慈善事业”所能解决―我们也没这力量，即使勉强给一两件，此后还要有人来要，这就容易引起一些无意味的纠纷，将要不安宁了，所谓“善门难开”。我们处在这村中要与每家全保持一种平衡关系。我们还不知道公家能够对我们帮助一些什么，所以不能不准备万一。
他送了我们两棵白菜，一碗瓜子……我们也收下了。明年我预备正式劳动一年，后年可能时即以此村为背景写一部小说《边区》。
要坚定与勉励自己啊！这是我最重要的一年，也是试炼自己的一年啊！
十一月十七日 风，冷 星期三
摘记
1，早晨由村长那里借到半升荞面。
2，晚间范乡长等来规定每月给我小米五斗。
夜间范乡长，冯老头，米指导员，王步赢（副乡长）等来，谈关于我的生活问题。我大约谈了过去生活情形，以及在这里准备生活工作情形说了一番，把给曹专员的信也讲给他们听了。县上给与他们的指示仅是规定我一切生活由乡上供给，并没有明确规定。谈底结果是这样：我每月支取小米五斗（小斗三十斤。一千三百元）如下支配：一，每月食用二斗。
二，一斗换面，一斗卖了买油、菜、酱、盐等。三，一斗给砍柴、担水人及帮忙的小姑娘。
关于要来帮忙的那王家姑娘，因为全到了学龄，待区上开过会，再决定，砍柴、担水人我坚持要给报酬，他们也说待开了会再决定。此后我再有事径直找那黑牙齿的副乡长―王步浪。这几个大约全是党员，活动分子。每个人全有特征：乡长较沉静，指导员年轻性燥，爱时髦，老冯有才干，有些刁险。这全是可以入小说的人物，我要好好研究他们。
有了五斗小米我已经很满足，但芬又生出了求全责备心理，人底根性是一时难于改正的。
十一月十八日河结冰星期四
摘记
1，由公家量出了四斗米去换物。
2，由学校中拿来一些领物。
3，由离此四十里瓦窑套路经一个女人投宿。
4，隔壁贺家男人诉说他的生活。
5，芬病了。
芬病了，拉肚子，感冒，一家事就全由我一个人弄了。由公家量取四斗米，二斗换了二十一斤面，一斗买盐等类，一斗六升一债。
从搬走的学校遗产中我收到一张桌子，一个破箱子，一把切菜刀，半斤盐，一支小瓢，两把管帚，两个木升。
把三本通俗小册子借给了王兴甲的儿子。
黄昏时一个过路的女人来投宿，是去三十里铺的。姓张，叫张占元
过一封信
，已去当兵八年，在四年头上娶了她，而后就没回来。丈夫名
今年有
，她不知是真是假。她独身居住，种峋地，村人代种着。这是个大身材四方胖脸，小眼睛的二十二岁女人。这里的人与人关系是坦率的，男与女的关系也是坦率的。但知识分子心里却是不洁的。竟会想到一些不道德的事。
十一月十九日冷、晴星期五
在这里生活整整十天了。
那个投宿的女人吃过早饭走去，她要留下一元钱，被我们拒绝了。她把一颗馒头给了鸣儿。
天气冷，我在家剪了一些报纸。
一个红眼的农民给我们代买来了羊肉五斤（二百元一斤）共用去一千四百五十元。
夜间我散步到老冯处，他说不久又要去到县上为公家去作生意，贩驴马布匹棉花。他是蔑县人贩过七年鸦片烟，自己坦率地承认自己年轻时每次能够喝一斤酒，也吃过鸦片，直到如今有时还吃一口。他是坦率的，能干的，性急的一个胆汁质的人。因砍柴把一支小指伤了。革命分土地时他也忘了鸦片瘾。我向他谈说着将来的新中国，机械化“如今有了一二十响地，两孔窑洞……已经十足了！”他笑着倚在墙壁上说，他问我他那般年纪是否还可看到我所说的那样世界，我说：“你只要活到七十岁，一切全可以看到了。”“我能活到七十岁么？哈……”
他送了我一小袋辣椒。
夜间芬没泻肚，但一直发烧头痛。
十一月二十日晴星期六
芬病还不好。为了整日烧饭，扶持她和鸣少L，弄得很焦躁，但我还忍耐着。
上午把一些谷秸从田里背回，下午把栏栅全部弄好，从王兴甲处取来白面十五斤，荞面七斤。他正在磨着面的老婆说：“磨了两天面全给人家拿去了啊！”
他的大儿子已上学，来信要米、面、油、炭（六百元）纸、墨·，……
十一月二十一日晴渐暖星期日
因为芬常拿一些琐事烦扰我，她一点也不想到我的困难情形―精神和身体―她是以一种演戏式的理想化来生活的。我不大愉快地劝了她以下几点：
一，要把过去生活的一套全部改变。
二，不要对生活太抱理想化，戏剧化，这是实生活，艰苦的。
三，每天要计划整日的工作，加紧工作的速度效率，再那样慢腾腾地是不行了。
四，要真正成为一个农村妇女，甚至比她们聪明，能干，泼辣些，因为你是受过教育的。
五，对于孩子不要大声怪气的叫喊，以至成了习惯，因为我是忍耐在生活，不要挑拨我的感情。
静静的改正想办法就是。
这种教导几乎成了周期性的工作，真讨厌人！
早饭后范乡长和县上一个姓王的征粮人来，坐了一下就走了。午间很闷，散步到一个万历年间和尚的荒坟，为鸣儿采了几颗山枣回来。我将要在这山村里生活两个年！我准备度过任何劳苦生活。芬的病见好。自从和她结婚以后，为了她的一些病，我化去了很多的劳力和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