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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哔哔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子,她就皱了一下眉头。每次他们家炖排骨的味儿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的,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吗?”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浑身黏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瞥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黏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你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槛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撮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在盼望树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渍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拼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当时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

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拼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还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着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装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的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