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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三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来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来……”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姘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战。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诉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虫简直像在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涨,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子一伸,等候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路边的碎石头来扔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作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的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闩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作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作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