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美国的智慧 - 林语堂 >
- 第四章 生命的旋律
一、女人在哪里?
任何现实主义的生命哲学必定涉及关于人类生存的一些特定的事实——生与死,青年和老年以及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哲学不能改变这些特定事实;哲学能够做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辨清这些事实。通过将人类生命视做一种旋律或自然循环,仿佛人世间的所有其他现象一样,哲学使得人类能够调和自身以便达到与这一自然而完美的旋律的和谐统一。一天中有黎明和黄昏,其景致丰富多彩;一年里有春秋,其风光赏心悦目。为什么人的生命不应该具有春天般的童年、夏天般的青年、秋天般的成年和冬天般的老年?
在庄子的一则寓言中,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庄子·大宗师》)一个人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保持步调一致,他就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些特定的生命事实,并怀有一种自然主义的满足感。男人思考女人的许多问题,但是,作家似乎对此评论甚少,对这类不无意义的问题评论甚少。这是众望所归,因为,当一个男人谈论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可怜的凡夫俗子,而是变成了人类总数一半的代表和另外一半的法官。看起来,对任何男人来说,出色地扮演这两个角色是相当困难的。他唯一有把握的是,男人总是正确的。他直接替代了业余评论家和业余法官的角色,仿佛一本国外旅游指南,其傲慢无礼的批评和屈尊俯就的表扬大错特错。其中的性别歧视亦可见一斑,仿佛种族歧视,男女之间存在一场哪一种性别更优越的秘密争斗。而从来不曾就优越性标准达成共识。当一本杂志刊登这样一篇文章——《男人怎么了?》或者《女人怎么了?》我们知道这个话题会引起争议,会出现大量可能的回答。作家们很少意识到女人特别类似于男人。她们喜欢高谈阔论,她们不受婚约的束缚到处参加聚会,对任何事情均无动于衷,不清楚所用字词的含义,泄露私密,没错,有时候背叛朋友——和男人一模一样。当我读到这样的评论时,我会自言自语:“嘿,棒极了;她们和我们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于是,我们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用文字评论女人唯一正确的方法是把她们当做男人来对待,姐妹们很少强于兄弟们,兄弟们也很少强于姐妹们,除了偶尔有些出入之外,女人和有优越感的、觉得荣耀的、独断专行的、狂妄自大的男人特别相似,如出一辙。
男人和女人都喜欢夸大二者之间的差异。在这一点上,女人和男人犯的错误是一样的。我赞成海伍德·布龙(Heywood Broun)的观点。他极力反对女人轻易得出的看法:“父亲从来不会怀抱婴儿,在很大程度上父亲永远学不会怀抱婴儿。至于说到人的第六感,我发现在轮盘赌桌上赌输的女人和男人同样多,第六感就是无法说清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为什么想去做。我认为,总的来说,女人和男人的思想和感觉是极为相像的,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方式比起二者的身体条件,区别微乎其微,尽管一些女人鼓励男人运用不同的方法思考。”因此,如果有人问这样一个问题:“这本书中,女人在哪里?”回答是,女人无处不在,并且面临着在政治、宗教和爱情方面男人所有的全部问题。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支持“domner”,即女人崇拜,赞成将女人当做偶像一样崇拜——一种危险的态度;然而,紧接着,他同样支持男人的英雄崇拜,赞成将男人描绘成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骑士盔甲的形象。他一直在讲述冒险故事,讲述文学和艺术作品中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把女人视为一个普通人,像任何男人一样,也许至多由于两英寸高的鞋后跟,身材比原来高出一点,当然达不成基柱的高度,倘若如此,任何女人都会感激涕零。这当然不起作用。女人拥有男人的所有希冀和志向,同时拥有男人的所有缺点,男人的所有褊狭和虚荣。女人是贪恋钱财的;女人是妄自尊大的;女人是注重现实的。我们该把女人比做什么?天使?上述说法暗示,男人不具有那些人性的缺陷,这正是谬误的症结所在。
一个人在《哈珀斯》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和女人相处》,文章充斥着屈尊俯就的无稽之谈。E.B.怀特被文章激怒,写了一篇评论回击文章的作者。在评论中,他成功地把女人当做男人对待,竟然达到这样的程度:与女人相处的问题甚至没有出现在他的评论中。我由此产生的印象是,他只是很喜欢女人。我认为,这样一个观点体现了真正的文明。另外,E.B.怀特在文中倾诉自己的感受,自然真挚,结果令人欣慰。
与女人相处30
E.B.怀特
《哈珀斯》月刊上这个奇怪的人是谁?与女人相处的这个优秀人物是谁?你们有谁读过那篇文章吗?它刊登在10月份的那期杂志上。我指的是标题为《与女人相处》的文章,文章的署名为“无名氏”,由于这样的署名方式,女人对作者的态度一下子跃然纸上。他与女人相处得如此融洽,甚至于不署自己的名字。可是,我要署。我的名字叫怀特,我不与女人相处,我认为,任何人只要按照这个署名为“无名氏”的人建议的方式与女人相处,他就会受到抨击。我会不停地与女人争执下去,而事实正是如此。
无名氏的文章中,有一点立刻打动了我:很明显,他对于女人没有任何真正的兴趣,并且,如果你不喜欢女人,当然你就很容易与女人相处。这简直不是问题。关于女人,无名氏说了不少溢美之词,可听起来都不像真话。这些话语都缺少我所谓的“光辉”。无名氏认为,女人甚至不和男人属于同一种族。他说,与女人相处必须具备的能力是“在每个女人身上发现女人都是永恒存在的”。而这正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我所看到的女人都是暂时存在的,或头发凌乱的,或极其漂亮的,或真心喜欢的。我无法发现永恒的女人,是因为我认为女人并不比我永恒,哪怕是多出一天的时间。
关于女人他所谈论的另外一点就是,女人是“生活方向的把持者”。我觉得,这也是愚蠢的想法。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有过确定的生活方向,如果一个女人有生活方向,她也无法把握它,因为,如果她是一个和我的格劳利亚一样的女人,她无法把持任何事情。我发现格劳利亚只是试图把握生活方向——她甚至不知道她把前门钥匙放在哪里,她只是觉得钥匙在她的钱包里。自称无所不知的老人认为,只有当女人与大自然真正地融合在一起——融合的程度比男人要大得多——她才算得上把握了生活方向。“如果让男人理解了女人和大自然的这层关系,他就会向盛怒的女人鞠躬致意,并宽恕她们。”噢,这是真的吗?先生,听我说。我发现,当一个女人朝我发火的时候,并非因为她与大自然有什么亲密关系,通常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自己招惹她的。另外,如果我家里的任何人将与大自然产生亲密关系,我将会处理这种关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和任何女人一样是“自然的”,而且我比许多女人要“自然”得多。一方面,我非常清楚,不能称大自然为母亲。我称她为父亲。大自然老父亲。善良的老爸!我一直在外面与大自然老爸耗费着时间,而同时,我的许多养尊处优的女性朋友却安全地待在家里,与她们为伴的是家庭守护神、珀那忒斯神、桥灯和《哈珀斯》过期期刊。不,女人绝对不是生活方向的把持者。生活方向如同海洋的潮汐。女人见到潮汐吓得要死,尤其是见到荒岛山附近缅因州东部海岸的强烈潮汐。
但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现在让我们看一看,按照与女人相处之王“无名氏”老先生的说法,男人应当如何去做才能与女人相处?
“假如你真的想要和女人相处得融洽,”他说,“只要对此有帮助,任何事情都是合理的。”现在,这总可以了吗?为相处起见,任何事情都可以做。无名氏,如果我想要和我的女人(你总是这样称呼)相处,我能够想起十二件我觉得不合理的事情。她也会这样想。事实上,她可能会想起更多不合理的事情,这是我们不能很好地相处的另外一个原因——那样的话,在我们两人中间她总是占上风。你想知道我认为不合理的一些事情吗?第一件事情就是说谎;第二件事情是行为方式和我的看法不同;第三件事情是对于原则问题做少许让步;第四件事情是给她递手帕。如果你想知道其他八件事情,你就知道了我的名字。
“保持镇静,”无名氏说,“你就会完全控制她的言行。”控制她,嗯?这让你很好地理解了“与女人相处”的作者与女人相处的含义。他的意思是控制女人。他正在谈论的并不是婚姻的融洽,或性生活的和谐,或普遍的友善,而是控制的威力。我这样说,并不是在诡辩,也不是让一个偶然的措辞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无名氏一遍又一遍地提到“控制”一词。在开篇第一段,他介绍了一个无法与女人相处的可怜的笨男人。“那个男人,”他说,“没有控制住她。”又说,“通过说好话,大多数女人都可以控制住。”控制,控制,控制。读完他的文章我才弄明白,无名氏描述的女人一直待在厨房里,以肯尔配给品为食。他不时地给她一些机会让她在生活中弄潮,并给她一些赞扬,以免她大声喊叫,骚扰邻居;他总是咕哝着对自己说,她是一个(在他控制之下的)多么妙不可言的人儿,并在她身上“发现了永恒女人的影子”,这类女人是大自然的近亲,温和柔顺,很有人情味,渴望被占有,渴望“被包裹在男人强烈的气味中”。请注意,他用的不是“包”,而是“包裹”。但是,他是否曾经也去包裹住她呢?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根本不理解这个人。他认为,男人是有想象力的,女人是现实的。“为了证实这一众所周知的道理,”他说,“我向你举一些例子: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格林兄弟、安德鲁·朗、荷马、维吉尔、山鲁佐德系列探险故事的无名氏作者。”好的,无名氏,我们两人可以玩互送礼物的游戏了。我送给你的例子有:玛丽·德·弗朗斯、勃朗特姊妹、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塞尔玛·拉格洛夫、穆拉萨基女士、劳拉·E.里查兹、海伦·班内曼、莉莉·F.韦塞尔霍夫特、比阿特丽斯·莉莉,等等。不,再一想,我觉得我会把比阿特丽斯·莉莉留下来。你不配得到她,而且我没有把握你能否控制她。
无名氏这个人不仅声称自己完全了解女人,他似乎也完全了解我们男人。他完全了解我,对此我丝毫不怀疑。听听他这一次是怎么说的:“恋爱中的男人无法与自己的女人和睦相处,对他来说,主要原因似乎肯定是因为她往往索取太多……他满怀怨恨,他们争吵,然后会发生什么?他转向另外一个女人以寻求慰藉。”我就是这样,嗯?好的,自作聪明的人,说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呀!快,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你不是特别自信吗?如果你知道在我怨恨和争吵时究竟转向谁寻求慰藉,你会惊讶万分的。它不是另外一个女人。它是基本成分为威士忌的菠萝黑樱桃酒坚果圣代冰淇淋。哈哈!
他对我的性欲似乎也完全了解。他谈到了一些男人(我只能认为他指的是我),他认为这些男人“把女人首先看做男人泄欲的工具……若有佳人美酒相伴,他们尽管动作有些笨拙,但个个威猛无比。”喂,加勒哈德骑士,你也许会饶有兴致地了解到,若有佳人美酒相伴,我也会威猛无比,但不会显得笨拙,我的动作会很优雅。我有些朋友,他们总是拥有最醇香的美酒和最漂亮的女人,他们会把美酒女人都送给我,看看我会如何优雅地饮酒作乐。无名氏,你觉得怎么样?我是否认为女人“首先”还是“其次”是男人泄欲的工具,对于像你这样的与女人相处的老手——你这个与女人建立友善关系的老手——来说,这是十分清楚的一点,你不会混淆的。你谈论女人的身体时,不要首先谈我,或者说,你这样做,会使得一切变得神秘起来。
当无名氏解释完如何与你爱的女人相处之后,他开始进入新的领域:他开始解释如何与你不爱的女人相处——就好像人人都会关注这一点似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有谁愿意和一个他不感兴趣的女人相处?我觉得,应该赶走她,再找一个你真正爱的女人,她会使你如醉如痴,与她相处几乎没有可能。但是,无名氏不这样认为。不,他说:“聪明的男人在所有女人面前都会让自己相同的品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管是心爱的人、朋友,还是业务伙伴——他的阳刚气质、他的周全、他的善解人意。如果他明智的话,他会向所有女人同样地展示自己的喜爱之情,就如同在他与她们各种各样的男女关系中他表现出一种同样的幽默感。”很明显,他关于必须具有幽默感的观点是借鉴他所引用的一个名叫查理·加德尔的朋友的话语。查理说,一个男人“必须老练,必须具有幽默感”。我觉得,查理·加德尔以他自己的方式与无名氏表现得一样怪异。我认为,老练和幽默感是相互排斥的两种品质。它们二者不会兼容。幽默感只是率直的另外一个名称而已;而老练意味着一种迂回感,或是适度的狡辩。我不明白,一个男人如何能够同时拥有两者,或者说,假如他同时拥有了它们,他又如何用它们来应付女人。
然而,这个冗长乏味的话题该告一段落了!让他的温和、他的幽默、他的伪善、他的伎俩,都物归原主吧。五点钟了。暮色开始笼罩这个城市,预示着前去会见漂亮女士、毫不费力地与她相处,并取得成功的前景无限关好,极富诱惑力。
[《奎·瓦蒂姆斯》(Quo Vadim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