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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生命的旋律
三、老年
在美国文学中,似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绝口不谈老年问题,即使是那些对世界上几乎所有事情都发表意见的作家。美国人都会进入老年时期,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谈论老年。也许可以谈论性的问题,但肯定普遍不愿意谈论老年,仿佛它注定是一个令人嘲笑的话题。然而,一些杰出的美国人义无反顾地热衷于谈论老年问题。杰弗逊就是一个范例。在六十九岁的高龄,身边围满了一大群崇拜他的孙子和曾孙,而他却放弃读报,“转而研究塔西佗(Tacitus)和萨西底代斯(Thucydides),牛顿和欧几里得”,并且觉得自己生活得比以前“更加愉快”。他曾在一封信(1819年3月21日)中告诉凡恩·阿特雷医生,他天生有一个强壮的体格,有“良好的消化器官,只要味觉喜欢并输送下来的食物,消化器官就毫无怨言地接收和调和”,所以在七十六岁之前,他尚未掉一颗牙。他一生中只发过两三次热,总共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认为自己的健康应该归功于六十多年来每天早上用凉水泡脚的习惯。“我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尽管的确年事已高行走不便,但是每天我坚持驱车出行六到八英里,有时候长达三四十英里。”因此,“我目前退休了,七十六岁了,却再次成为了一个勤奋的学生……每天晚上,我总是先读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关于道德品行方面的作品,再上床睡觉,这样,睡眠期间可以反复思考所读内容。但是,不管上床的时间是早是晚,我总是天一亮就起床。”这让我想起了霍姆斯法官,他规律的作息时间、勤勉的学习态度、知识上的好奇心,与杰弗逊相比,似乎如出一辙。1933年的一天,霍姆斯法官正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时,刚刚举行完就职典礼才几天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总统过来拜访,发现九十二岁的他正在阅读柏拉图的作品。
“您为何阅读柏拉图的作品,法官先生?”
“充实我的思想,总统先生。”霍姆斯回答道。34
因此,杰弗逊和霍姆斯法官二人均精力旺盛,生活充实,在生命走到终点时毫不畏惧,对此我们丝毫不感到惊讶。“一个人注定在某个适当的时候要离开这个世界,他不应该在他的位置待太长时间,后来人应当接替他的位置。”1811年,杰弗逊在给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的信中这样写道。六年后,他又给约翰·亚当斯的妻子阿比格尔·亚当斯写信说道:“可是,那二十年!唉!它们在哪里?……那么,我们下一次的见面地点一定会在它们消逝的国度——一个属于我们的不太遥远的地方……我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丝毫不受诗人和哲学家的困扰,用朴实的散文体阐明了一个同样的道理;他说,他讨厌夜间睡觉脱掉鞋袜早晨起床再穿上……然而,总的来说,也许,尽情享受宴会主人为我们提供的美味佳肴,为我们的所有感激不尽而不是为我们的所无思虑万千,也许这样做才是恰当的明智之举。”霍姆斯法官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以一种平和、幽默的方式——应当是对待死亡的唯一态度——谈论死亡,“假如上帝通知我的生命只剩下五分钟了,我会对上帝说:‘好吧,万能的主,可是你无法再给我十分钟,为此我感到遗憾。’”35
在上帝创造的绝对天才中,出生时健康活泼、一辈子精力充沛的完美典型当属本·富兰克林其人。从自然规律的角度来看,下面介绍的富兰克林的经历令人大为惊讶。十六岁的时候,他写出睿智而多思的《空想社会改良文集》;八十四岁的时候,去世前的第九天,他回信给杰弗逊解答一个关于美国和英国殖民地在帕萨马考底湾的边界的老问题,他的记忆力显得比许多大学生还要准确,“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们使用的描绘边界的地图是和英国使节签署的协议内容,这与二十年前米切尔出版的地图是一样的。”当人们谈论人类进步的时候,认为我们已经把这位18世纪的伟人远远地抛在身后,我会为此大动肝火。
我们宁愿不谈论老年问题。但是,一百年前,霍姆斯博士令人信服地、温尔而雅地、十分幽默地对老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令我们羞愧难当。
与四季、潮汐抑或星体的运转作对又有何用?与我们体内逐渐退去的生命之潮作对又有何用?
——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一天,我的朋友,那位教授,开始和我进行一次沉闷的谈话。很长时间我都无法理解和他谈话为什么很困难,但最终我明白了,有人一直在称他为老头儿。——他说,他不在乎他的学生称他为老头儿。这是个技术上的用词,他记得他二十五岁时就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他。它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亲切的、有时满含爱意的称呼。一个爱尔兰女人称她的丈夫为“老头儿”,反过来,他也爱怜地称她为“老太太”。但是现在,他说,假设这是一种类似的情况,你无意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谈论你时说你是个和蔼的老人,一个友善、亲切的评论家谈起你脸色铁青的老年时,就像解释你谈过的关于老年的某个公理的真相一样。我所谓的老人是这样的一个人:戴着光滑、闪亮的王冠,鬓角斑白,在晴朗的日子,走在大街上,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挪动;他讲述古老的故事,嘲笑现代人的蠢行,生活在满是枯燥习惯的狭小世界里;其他人入睡后,他仍然不去睡觉,点燃一盏生命的小油灯,只要不受打扰,油灯会年复一年地照耀着黑夜,并且,他用一只手认真地捂着油灯以免它被风吹灭。这就是我所谓的老人形象。
现在,教授说,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我已经老到了哪种程度?哎呀,我还有几年才会到达这样的年龄(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二十年前,他常常认为这是天才们所发表的荒谬演讲之一,而现在,他将要以此为出发点展开讨论):“我还有几年才会到达这样的年龄:巴尔扎克说,男人,大多数男人,你知道是危险的——对于心灵——简言之,大部分人都害怕照看易动感情的少女的家庭女教师。”“那是什么年龄?”我带着一副统计学者的神情问道。“五十二岁。”教授回答道。我说:“歌德谈论巴尔扎克时说到,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他对女人的心灵有感而创作出来的,巴尔扎克应当清楚这样的评论是否真实。”“然而,五十二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站到有光亮的窗户那儿去。”我说。教授走到了那个他想去的位置。“你有白发。”我说。“过去这二十年不知不觉就长出了白发。”教授说。“还有鱼尾纹……更甚者,还有鹅状腱。”教授笑了,正如我期盼的那样笑了,从外侧的眼角到太阳穴,皱纹就像展开一半的扇子的折痕一样延伸开来。“还有弯脚圆规。”我说。“什么是弯脚圆规?”他好奇地问。“嗨,就是圆括号。”我说。“圆括号?”教授说,“那是什么?”“当你想笑的时候,你为何要照镜子,为何要看一看嘴角是不是又长出几条皱纹?所以……”“一派胡言!”教授说,“瞧瞧我的二头肌……”说着,他便捋起袖子向我展示他的胳膊。“小心点。”我说,“在你这么大的年龄,裸露肩膀,你会受不了的,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我将和你一起进行拳击比赛。”教授说,“一起划船,一起散步,一起骑马,一起游泳,或者一起就餐,每人五十美元。”“勇气可以恢复精力。”我回答。
教授面露愠色,离去了。几星期后,他回来了,看起来情绪不错,他给我带来了一篇文章,现在这篇文章就在我手边,我将为你读其中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他读了西塞罗的《论老年》,下定决心提前步入老年。下面这段文字是他记录下来的自己的一些反思……(以下是“教授的论文”中的一些内容。我从一位美国作家那里意外地读到一句这样的话:“某一个晴朗的早晨,你也许会盼望着自己成为祖父级的人物;这是一种自得其乐的感觉,一种让人想起来就会一阵惊喜的感觉,一种并非遥不可及的感觉。”显然,这位教授正是霍姆斯医生本人,因为他谈起话来就像一位医务工作人员。他继续谈论的话题是四十五岁后碳的不充分燃烧;他与老年之间重复着同样的对话,老年声称五年前已经和他结识,可他却不承认认识老年。“教授的论文”就这样继续着。)
就这样,我们一起交谈了一段时间。于是,老年又说道:“来吧,我们一起沿着街道走下去。”说着,他给我提供了一根手杖、一副眼镜、一条披肩和一双套鞋。“不必了,多谢。”我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已经在这儿,我的书房里,和你单独地随便聊过了。所以,我换上轻便的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房门——我跌倒了,感冒了,腰痛得卧床不起,于是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整个事情。
……毕竟,我在《论老年》这篇论文中所发现的最鼓舞人心的事情是关于一些男人的故事,这些男人要么在步入老年之时找到了新的职业,要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继续着他们共同的追求。加图老年时学会了希腊语,他也说过,希望效仿苏格拉底的榜样学习小提琴,或者其他类似的乐器。梭伦曾经自豪地宣布,他在老年时,每天都学习新事物。居鲁士大帝看到自己亲手种植的树木,充满豪情,兴致勃勃。(我记得,在阿尼克小镇诺森伯兰郡公爵的辖地上有一根柱子,柱子上刻有相似的文字。就像其他乡村的快乐一样,这些文字永远不会消退。一个人,无论是富裕还是贫穷、年轻还是年老,他都会从中得到乐趣。)我听过一个关于新英格兰的故事,比西塞罗所讲的任何一个故事都更加切中要害。有人劝说一位年轻的农夫栽种一些苹果树。——不,他说,苹果树生长时间太长,我不想为他人栽种苹果树。有人要求年轻人的父亲栽种苹果树,可是,他用更充分的理由反驳道,苹果树生长得太慢,而生命过得太快。最后,又有人向年轻人的祖父提到种苹果树的事情。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因此他就种下了一些苹果树。他活的年纪很大,并饮用了一桶又一桶用那些树上所结的苹果酿造的苹果酒……
年历上或家庭圣经上说,现在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而我丝毫不想放弃。我承认,比起几年前,我燃烧的碳越来越少。我发现,我这个年龄的人们确实无所事事,他们显得老态龙钟,嘴唇往下耷拉着,他们只是在上腹部还一息尚存。然而,由于衰老的疾病具有不同地域分散传染的特征,而且年龄大的人都会得这一疾病,所以,我打算谈一谈我自己是如何对付这一疾病的,以鼓励得此疾病的人。
首先,我有时感觉到,在我有事可做时比年轻时更少地想到衰老,这时,我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会更加集中,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有效地利用时间;这样,无论学习什么,我都比早些年显得更加轻松。因此,我不害怕学习新事物。几年前,我开始学习一门很难的语言,并卓有成效,还打算在将来学习数学和形而上学。
第二,我注意到许多别人忽视的特权和快乐,而我只需一点点努力就可以享受到它们。你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当我在老年时经过深思熟虑学习小提琴时,发现老加图也在考虑学习小提琴,我是多么的高兴;假如不考虑音乐素养,我会从中得到多少慰藉。
第三,人们通常认为,这些积极向上的技能练习只属于年轻人,而我发现,在上了岁数之后,一个人也会享受到其中的一些技能练习所带来的乐趣……
(在长时间进行散步、骑马、划船和拳击等活动之后,教授得出以下结论。)
但是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一点。如果你必须放下手中的小提琴和弓,因为你的手指过于僵硬;如果你必须放下手中十英尺长的橹,因为你的双臂过于虚弱;如果你摆弄一会儿你的眼镜后,最终不得不接受眼前赤裸裸的事实;如果,我们所谈论的生命之火燃烧得越来越不充分,有火焰的地方就只剩下昏暗的遗憾的污点,有火星的地方就只剩下覆盖着记忆余烬的白灰;如果这样的时刻到来,你的心不要变冷,你也许会带着快乐和爱步入你生命中的第二个世纪,再活上一二十年,只要你真的能活那么长时间。
[《早餐桌上的霸主》(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