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普通人生活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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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一次坐在格雷森身边,在他温和、舒适的话语中放松一下神经。打开他那本定价不高的《戴维·格雷森选集》,无论翻到哪一页,你的感受都会不同,因为整本书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好的,这里就有格雷森关于一个书商的精彩描述。如果你有鉴赏文学优秀成分的能力,在拥挤不堪的八百单词的满满一页中,你会很快发现一行优美的文字。下面就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整本书的重量,’他说,‘超过十磅。全书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二页,如果把每页纸摊开,首尾相连,会长达半英里。’”如果读完这一页,你也可以读任何一页,你肯定不会清楚他何时会完成自己的叙述。他会向你讲述鹅卵石、送冰人或者书商,为你阐明在每日生活的表象下面跳动的生命的内在奥秘和美丽。如果你见到优美的诗篇就会多愁善感,那么,读本书你会时而心跳加速,时而全身冰凉、麻木,这时,你就会听见善良的老格雷森告诉你:“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人,也许可以无所畏惧地捋老虎的胡须,可见到眼泪时却浑身颤抖。”

看到平凡的事实在强烈的真实情感中闪光真是妙不可言。

——戴维·格雷森

我无法一一引用他的原话:那简直太多了;但是他给人一种印象,就是,可以用每磅非常低的价格买到全部文学作品。迪克逊先生是一个催眠术士。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他的语速很快,他对该话题的看法非常独到,使我听得如醉如痴。起初,我几乎被激怒:人是不喜欢被强行催眠的,但是渐渐地,那种情形开始使我感到快乐,尤其是在哈丽特进来之后。

“你见过比这更美丽的封面吗?”这位书商一边说着,一边赞赏地将他的书举得高高的,“这里是,”他指着带有装饰的封皮说,“诗歌女神的封面。她正在散花——就是诗,你知道。很妙的想法,是不是?简直太妙了。”

他快速地跳起来,将书放在我的桌子上,这让哈丽特明显感到苦恼。

“蓬荜生辉,是吧?”他叫喊道;他将他的头转向一侧,带着诚挚的赞赏神情观察着我的反应。

“多少钱?”我问,“只要封皮,不要内容。”

“不要内容?”

“是的,”我说,“没有内容,封皮一样可以使我的房子蓬荜生辉。”

我觉得,他多少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但是很明显,他对我赞同的表示感到满意,因为他马上回答:

“哦,但是你需要内容呀。那样才是书嘛。从来没有人单买封皮的。”

接着,他告诉我书的价格以及付款方式,他在极力使我觉得,似乎买下书来要比让他将书再次拿走更加合算。哈丽特站在门口,在他的后面皱眉,很明显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把脸转向了一侧,因而我无法看到她痛苦的示意;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年轻人迪克逊先生。这真像是在演一出戏。哈丽特在那里神情严肃地想,我正在受着欺骗;而书商在想,他正在欺骗我;而我在想,我在欺骗他们两个——而且,我们全都错了。这真是太像生活了,无论在哪里你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形。

最后,我拿起了他一直在鼓动我买的书,哈丽特故意地冲它咳嗽以吸引我的注意力。当我真的将手放在一本书上的时候,她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可我却装作孩子般的单纯。我随意地打开了书——仿佛,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我碰上了一位忠诚可靠、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我面前的一页上,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世界真是太糟糕;迟早,

获得与付出,我们将我们的精力浪费掉:

我们看到,自然界中属于我们的东西很少;

我们已将可怜的恩赐,我们的心灵抛掉!

大海向月亮袒露胸怀;

狂风一直在咆哮,

而此时,风儿停歇,如沉睡的花朵;

它不会使我们感动,

因为这,因为一切,我们早已跑了调。

当我读这首诗的时候,一幅如画的图景映现在我的面前——地点,时间,以及我刚看到这些诗句时的感觉。谁敢说过去的东西没有生命!有时,一种气味就可以使血液在往日的情绪中流动,一行诗就是复活与生命。我暂时忘记了哈丽特和书商,忘记了我自己,甚至忘记了膝盖上的书——忘记了一切,脑海中唯有过去的那个时刻——我看到闪光的发热的屋顶,城市里8月夜晚的溽热、灰尘以及声浪,这一切无言的疲倦、寂寞,以及对绿色田野的渴望;接着,这些华兹华斯的伟大诗句,第一次涌现在我的眼前:

伟大的上帝!我宁愿是

陈旧教义培育的异教徒:

于是我,站在这可爱的草原上,

不再孤苦伶仃,在那里眺望;

看普罗透斯从海上升起;

听老特赖登吹响他的螺旋号角。56

当我读完后,我发现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只胳膊高举着,眼睛里似乎有泪水的痕迹——就这样,我站在书商和哈丽特的面前。我看见哈丽特举起一只手,又无望地放了下来。她一定在想,我最终被俘虏了,我无可救药了。当我把目光转向书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被无情征服的神情!”于是我坐下,对我刚才的表现没有显出一丝尴尬——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显得镇定自若。

“你喜欢它,对不对?”迪克逊先生奉承道。

“我不明白,”我诚恳地说,“你怎么可以承受得起用这么低的价格卖这些东西。”

“它们是便宜。”他遗憾地承认。我猜,他希望他本应该用半张摩洛哥皮革试试我的反应。

“它们是无价之宝,”我说,“绝对是无价之宝。如果你是世界上拥有那首诗的唯一的人,我想,为了它,我会立契转让我的农场来换取它。”

仿佛一切都已经搞定,迪克逊先生开始拿出他的黑色订货簿,很快地打开,准备交易。他抽出自来水笔,拧开笔帽,抬头期待地看着我。实际上,我的双脚似乎正在滑向某种无法抗拒的旋涡。他是多么了解实用心理学呀!我在内心抗争着,害怕陷进去: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马上把书送来呢,”他说,“还是你能不能等到2月1号?”

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我将它当做清醒过来的最后希望赶紧抓住它。

“我不知道,”我说,好像没有听到他最后的问题,“你怎么敢带着这些宝物到处走动。你不害怕半道被拦路抢劫吗?哎,我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机会,假如我知道你带着这些东西,这些治疗心痛的良药,我想,我自己早就在路上截住你了!”

“嘿,你真是一个奇人。”迪克逊先生说。

“为什么你卖这些无价之宝?”我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他,问道。

“我为什么要卖它们?”他显得更加困惑了,“当然是为赚钱了;和你种庄稼一样的原因。”

“但这是财富,”我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如果你拥有这些书,你就拥有了比金钱更加有价值的东西。”

迪克逊先生显得很有礼貌,他什么也没有说。像一个聪明的钓鱼者,既然第一次尝试中没有让我上钩,他诱引我主动咬钩。于是,我想起了罗普金的话:“高贵的事物只有在高贵的人那里才能成为财富。”这句话促使我对迪克逊先生说:

“这些东西并不是你的;它们是我的。你从来不曾拥有过它们;可是我会把它们卖给你。”

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向四周瞧了瞧——很明显是要找找是否有可以方便逃走的路。

“你够直率的,是吧?”他轻拍着他的额头,问道,“难道从来没有谁责备过你吗?”

“封皮是你的,”我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接着说,“里面的内容是我的,并且很久以前就是我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提议单独买封皮的原因。”

我再一次打开那本书。我想我会理解书中已有的内容。我发现书里描述了许多美妙和伟大的事物。

“听我给你读读这首诗,”我对迪克逊先生说,“它已经属于我很久了。我不会把它卖给你。我会将它全部地送给你。最好的东西永远是被赠送的。”

拥有着模仿苏格兰口音的天赋,我读道:

11月的寒风袭来,发出飒飒的怒响;

短暂的冬日,行将消亡;

沾满污泥的动物躲避着犁铧;

黑色的队列向它们的安息之所爬行;

穿着亚麻衣服的佃农劳作归来,

今夜,本周的辛劳终于打烊,

收拾起他的铁锹、鹤嘴锄和他的长柄耘锄,

把次日的安逸和歇息渴望,

在沼泽上,疲惫的他将行程转向回家的方向。

就这样,我读完了《一个佃农的星期六夜晚》。我本人特别喜爱这首诗,经常朗读它,与其说是喜欢它亲切的寓意——尽管我也珍视这一点——不如说是为了它奇妙的乐感。

与这些相比,意大利式的兴奋已然平息;

发痒的耳朵听不到由衷狂喜的升起。

我想,我的声音里表露了我的情感。当我一次次抬头看时,我看到书商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他面色低沉,他通常有力地绷紧的嘴唇,因为有了情感变得松弛了。诚然,这首诗以它优美的语言如此完美地表达了那些依靠土地生活的人们对家园淳朴的爱,他们宁静的快乐,以及他们的希望与痛苦。

在我读完之前——我停在了一个诗节的第一行:

于是,所有人都踏上了各自回家的路。

书商将头转向一侧,极力克制他的情绪。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盎格鲁-撒克逊人,也许可以无所畏惧地捋老虎的胡须,可见到眼泪时却浑身颤抖。

我移过来,和书商挨得更近,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我从他那本奇妙的书里找出描述其他事物的两三首诗读给他听。有时,我让他笑出声来;有时,我让他的泪水再次从眼里涌了出来。噢,一个淳朴的年轻人,一个外表急躁、内心温柔的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好了,当我们开始不谈书,而是谈生活的时候,那可真是令人惊异,他变得是多么能言善辩又富有人情味。从一个陌生和令人生厌的人,他马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一个很亲近的邻居和朋友。我似乎感到有些奇怪——我一直都在思考——他是怎样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向我们传达了他生活的基本情感音符。它不是小提琴的音调,泛音的美妙组合,而是长笛清脆单纯的声音。他讲了他的妻子、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家。在细节上最不协调的是,他告诉我们他是怎样在他的后院里种洋葱的,这以某种方式增加了他给予我们的想象中的家庭魅力。他房子的门牌号是多少,他拥有一台新的小型管风琴,他的宝贝女儿在第十七大街跑开,然后迷路了……这一切都是他情感的令人好奇的组织成分。

看到平凡的事实在强烈的真实情感中闪光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我们对披着斗篷的传奇经历了解得何其少也,而使这一经历充满惊喜的他一定是多么卑微啊!

确实是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心情,我聆听着他所补充的一个又一个生活细节——对他的土地的抵押,现在很快要被偿清了,他的兄弟是个管工,岳母不是负责喜剧刊物的。最后,他向我们出示了放在表壳里的他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一个胖胖的小孩,她的头靠在妈妈的肩上。

“先生,”他说,“也许你觉得,像我这样骑着马在国内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很是有趣。其实不然。当我想起明妮和孩子的时候……”

他突然停下来,好像猛地想起说这些知心话很不好意思。

“那么,”他问,“那首诗在哪一页上?”

我告诉了他。

“一百四十六页,”他说,“我到家后,要读给明妮听。她喜欢诗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那另外一首讲述男人在孤独时的感觉的诗在哪里?啊,那个伙计知道!”

我们实实在在度过了一段美妙时光,书商和我。当他最终起身要走的时候,我说:

“好了,我已经把一本新书卖给你了。”

“先生,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随着他顺着小路走过去,试图解开他的马。

“让我来,让我来。”他急切地说。

然后,他和我握手,又停顿一会儿。显得有点笨拙,好像要说什么,随后跳上他的四轮单马车,什么也没有说。

当他拿起缰绳的时候,他说:

“嘿!你搞定了一个书商!你催眠了他。”

我认为这是他给我的最大赞赏:衷心的赞赏。

然后,他赶着马车离开了,可刚走出五码的距离,他又勒住了缰绳。他在座位上转过身来,一只手放在座位的靠背上,另一只手举着鞭子。

“喂!”他喊着,当我走向前去,他看着我,显得十分尴尬。

“先生,也许你已经从迪克逊这些书里免费获取了一本,一分未付。”

“我明白,”我说,“可你知道,我将把这些书给你,我不会再把它们拿回来。”

“好的,”他说,“不管怎样,你是个好人。再一次说再见。”之后,在他的心中,生意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上风,于是,他突然热情洋溢地说:

“你给了我一个新想法,也就是,我会卖了它们。”“小心点带着它们,朋友,”我在他后面叫道,“它们是珍宝。”

于是,我回到我的工作之中,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好人啊——如果你实实在在地去接触他们。

[《满意的冒险》(四)]

这是格雷森的典型风格,狡黠的幽默、思索、温情,能够暖化任何一位脾气暴躁的参议员、百万富翁、精明的北方农民,婉转地批评他,用普通的情感温暖他,使他变得温柔、顺从,然后让他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他随后就会取得成功。无论何时我们失去信心,无论何时我们感到孤独,只要读一读格雷森的作品,我们就会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以及对我们同胞的信念。我能找到的形容他的最好表达是,他是一位优秀的美国人,他代表着健全的美国情感和美国性格的核心。美国人的性格特征可以很好地保持在普通的格雷森的水平上,而无须达到光荣或者可耻的成就的高度,美国民族将会永远远离外族的征服或是本族的堕落。

品味普通生活的乐趣,展现在普通的日常环境和家庭琐事中人类的情感,让这些事情散发出真正情感的光和热——这正是真正散文家的主要艺术使命。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完成了这一使命,W.H.哈得孙(W.H.Hudson)也完成了。我这里谈的当然不是指哲学随笔或者评论性文章,而是文学意义的散文,一半是叙述性的文字,另外一半是反思的内容。文章的作者以前者——某个简单的事例抑或行为——为出发点开始回顾、思索,以及睿智的反省。在当代美国文学中,这种风格的散文几乎没有了踪迹。反省类散文在美国的消失让我深为忧虑,我开始反思这种现象的缘由。在英国,这类散文并未消失,这要归功于E.M.福斯特(E.M.Forster)、E.V.卢卡斯(E.V.Lucas)、W.H.哈得孙,也许还有阿诺德·本涅特(Arnold Bennett)。英国人一直运用反省类的思维方式,英国科学家的散文往往相当优秀,涉及的话题广泛而深刻。目前在美国散文作家有克利斯朵夫·毛利和乔治·琼·纳森(George Jean Natban),后者有天赋,有智慧,总是充满魅力,很像麦克斯·比尔博姆(MaxBeerbohm),但他与格雷森全然不同,尽管他不在乎乡村的环境,却不能忍受那里的新鲜空气。然而,总体来说,反省类散文并不属于主流作品。在评价系列作品《早餐桌上》的伟大作者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时候,我谈到了这一点,也就是关于情感的性质和价值。散文是思想状态的反映。它表现的不仅仅是普通思想,而是闪烁着情感火花的思想内容,而且永远是这样。爱默生的散文表现了知识分子的思想内容,但他在写作中一旦介入情感因素,尤其是个人情感,他的文章就体现出散文的真实特征。因此,目前美国的思想状态并不足以称为反省类。我是否可以下这样的断言?

是谁是什么因素扼杀了散文的生命?或许,由于美国时事变化太快,让人目不暇接,直接影响了反思必需的超然态度和平和心,所以现在很难进行睿智的反思。固然,除以上提及的几位之外,美国尚有其他散文作家,比如唐纳德·卡尔罗斯·派蒂(Donald Culross Peattie)。但是,总体来说,那些也许会成为散文家的专栏作者过于浮华,一味追求使用华丽的词藻,太注重描绘事物的表象。散文作家用事物的表象做素材无可非议,但同时必须进行反复推敲,以端正创作心态,这是一篇有价值的散文所需要的。海伍德·布龙(Heywood Broun)以其快乐风格,应该创作出真正的散文,而他却总是沉湎于记录日常琐事。保持清醒头脑,拿起所有武器投入战斗,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不管要写的内容是关于棒球比赛中的错误决定,还是萨柯(Sacco)和万泽蒂(Vanzetti)被控谋杀案。a但是,这样做,并不能创作出真正的散文。

之所以造成这种状况,我想到了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中有两个是有确凿证据的。一个来自于美国人的神经特征。现代美国人的神a萨柯(1891—1927)和万泽蒂(1888—1927)是美国的意大利移民工人。1920年,两人被控杀人抢劫,1927年被电刑处死。此案曾引起世界各地抗议,被认为判决系出于政治偏见。

经需要的是巨大的刺激,而并非脉脉温情。最出色的散文家只会轻轻地触动你的神经,或拨动你的心弦——不会再做其他事情。这就足够了。另外一个纯粹是商业原因。它让人明白为什么现代人疯狂地想了解事实、新闻消息、特别报道以及某些鲜为人知、令人兴奋的专题新闻故事。这会使我们所有人都变成新闻记者和权威分析家,评论在日本或者捷克斯洛伐克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件。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轻轻离开众人踩踏的路线,远离一天中发生的大事,而用心关注荆棘丛和谷仓,他的心脏在一些也许很恶劣的环境里跳动,跳动,跳动——只有这么一个人才能写出真正的散文。

可以说,普通人的生活乐趣正是戴维·格雷森的使命和职责。我们周围大多数人过着非常普通的生活,知道如何享受生活的人要比其他人更加明智、更加幸福。在美国作品中我四处搜寻这类智慧,盼望着出现更多像戴维·格雷森一样的人。这类智慧使我更加坚定了对美国性格的信念。有人说,美国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国家,的确如此。那么,为什么很少有人谈起普通男人和普通女人的快乐?有人害怕了,我不清楚是谁。接着,很多人开始神经过敏,少数几个人变得极度神经质。一些精神饱满的作家们难道没有责任和义务为我们诠释这些快乐,不断地提醒我们生活中的这些快乐——提醒我们应该过一种快乐的普通生活?难道智者们不应该为我们保留下来生活赐予我们的、在我们眼前的、使生活富有意义的这些宝贵的重要礼物?难道某些地方不总是存在有一种对上述生活的信仰,无须考虑更多的发现和发明?但是,美国思想关注更多的是未来,而不是现在;它关注的是进步和繁荣,这是一个全新的主题。它总是向着下一个火车站点进发,从不满足于它的现状。这也只是一种思想状态。人民的成功和人民的幸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瞧瞧,美国人民失去了什么!倘若他们到处视察一下自己祖国的现状——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它是一个和平、幸福,而不是繁荣、进步的国度——享受现在的光阴,并为自己祖国的现状而不是未来十年的状况而感谢上帝,那该有多好!即使他们拓荒的先辈们也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搭起一顶帐篷,建造一个小木屋,组建一个家庭,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他们会一直奔波,奔波,奔波,永不停歇?

格雷森对普通的生活拥有充分的快乐和信仰,拥有对生活的感激之情。读他的作品,正是分享他对现在的信念,也就是在欣赏你自己家的门阶。

因为美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保持思想的可塑性,以新的方式观察、感受、聆听事物,难道这不是生命的主要斗争形式吗?

——戴维·格雷森

有时,我喜欢独自一人度过一天——不受拘束的一天。有时,我不在乎去看望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却沉湎于对周围世界的欣赏中。清晨,我走出家门——最好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尽管什么样的清晨都会让我满意——径直走进世界中来。我不让自己背上任何义务和责任的负担。我呼吸新鲜的空气,空气中充满了果园和树林的怡人的气味。我环顾周围,仿佛一切都是新的——我注意到一切确实都是新的。我的谷仓、我的橡树、我的篱笆——我声明,我以前从没有见到过它们。我并没有事先形成某些印象、某些信念和某些观点。我要走过的小路两侧的篱笆是已知世界的尽头。我是在这些古老的田野中发现新的田野的人。我第一次注视、感觉、聆听、嗅闻、品尝所有这些美妙的事物。我不清楚我还会有什么样的发现!

于是,我顺着小路走下去,环视着上方和我的周围。我穿过城镇的道路,爬过另一侧的篱笆。当我越过篱笆时,我的一只肩膀触碰到灌木丛:我感觉到草皮实在而舒适的挤压。猫尾草长长的叶片钩住我的腿,而后又不情愿地放开。我不时地折断一根嫩枝,品尝它那或酸或苦的汁液。我摘掉帽子,让温暖的阳光在我的头顶闪耀。我是新的一片天地中的探险者。

我们中的一些人自愿到如此偏远的原野旅游,去追求我们在家里弃若敝屣的美,难道不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吗?我们错以陌生为美;我们用盲目的外来之物蒙昧了我们的感知。由于缺乏强烈的内在好奇心——这是鉴赏美的唯一的真正基础,因为美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急匆匆从一地赶到另一地,只是收集奇特的相似之物,像未被消化的财产,不具备繁殖的能力。为了收集瑞士的山峰和要隘,我们付出多大的努力;我们又是怎样从英格兰带回来无数毫无价值的大教堂!

美?它是什么,只是一种新奇的方法论吗?为了荒郊野外,为了外来之物,我没有必要走出去一英里:我只需穿过我的灌木丛,或者从我自己的路边跨越我的田地——我就会看到,一个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

事物变得老旧变得过时,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老了,而是因为我们不再去观察它们。我们周围生机勃勃、内涵丰富的整个世界在一片阴沉的迷雾中消失了,而这片雾气正是我们认为与这个世界的所谓的熟知。无论我们选择哪个方向,我们要走的道路都是枯燥乏味的。门前生长着一棵树,我们已经多年未见;我们门前庭院中盛开的花朵比阿尔卑斯山闪闪发光的顶峰要更加美妙!

有时,对我来说,好像我可以看到人们在我的眼前麻木不仁,他们在这里放弃试探,在那里堵塞漏洞。他们总在为事物命名!他们将事物都分门别类,而在头脑中又缺少变通。对他们来说,山就是山,树就是树,田地永远是田地。生命本身在文字记录中凝固了。最终,万物疲倦了,那就是老旧的岁月!

保持思想的可塑性,以新的方式观察、感受、聆听事物,永远不一成不变地看待事物,在更加确切地观察今天之前拒绝任何昨天的结论,难道这不是生命的主要斗争形式吗?难道这不是我们所了解的最好的生活方式吗?

[《友谊的冒险》(三)]


二、生活无须道歉四、普通人劳碌的英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