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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生活
五、梭罗和生活的价值
也许可以这样断言,在美国作家的队伍中,亨利·梭罗是为数不多的“原始”思想家之一。他用第一手资料思考生活,他对生活的真正价值可能会发表最充分的看法。梭罗是一位有着种种局限性的伟大作家。之所以说他伟大,是因为他的作品显然优于提供第二手资料和观点的大多数人。他自始至终一直独立自主;很少有人能够像他一样有意识地走出家门实地考察,探索人类生存的非凡事实,同时丝毫不理会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无论作为人类的精神领袖,还是一名成功的作家,他都有缺陷,因为他非常敏感,易于动怒,即使在《瓦尔登湖》中也不例外,他的这部代表作并不令人信服,而是让人感到厌烦。之所以说他伟大,还因为他把自己禁锢在自己的思想樊笼中,脚踏实地,“情绪高昂而又纯洁无瑕”,偶尔闪耀浸礼会教友圣约翰的信仰光芒,并且他的声音似乎的确在荒原上回响。然而,那也正是他的缺陷所在。荒原上不应该回荡起什么喊声;假如一个人在荒原上看到的景象预示着真正灾难的降临,他就应该回到人群中间,心情舒畅,言语朴实,与人为善。有时,我想知道,究竟怎么做才算做真正的中庸之道,因为这是与人和睦相处的人的典型特征。也许,它意味着没有牢骚的个人主义,不盲从传统的儒雅风范。梭罗没有做到前者,爱默生实现了后者,因此爱默生比梭罗显得更加伟大。59成熟的人类思想总是与生活步调保持一致,可梭罗并非如此。肯定是因为这一点,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开始时很反感梭罗,并称梭罗为“蛰伏者”,只是后来才取消了这一称呼。他继续做美国的浸礼会教友圣约翰,而美国也应该为此感到自豪,毕竟美国至少拥有这么一位浸礼会教友。
人们喜爱梭罗,是因为他所具有的优秀品质,纯洁、坚强、自信,宛如一棵新英格兰云杉。惠特曼曾经告诉爱默生,《草叶集》第一版“销量喜人”,而实际上当时没有多少读者购买本书。梭罗与惠特曼不同,他很超脱,远离通过可鄙手段获得的世俗名声(赫尔曼·梅尔维尔也属于这类人,他像梭罗一样一生孤独)。梭罗的作品《康科德和梅里马科河上的一周》一直卖得不好。印刷了一千册,出版商退回七百零六册;在剩余的二百九十四册中,赠阅七十五册。在他的《日记》(1853年10月28日)中,他这样写道:“正如我在书的封底所言,这些书蕴涵着比名声更实际的意义,这使得它们的价值攀升两个档次,人们不由得开始探听它们的来源……作者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难道不感到高兴吗?……这就是著作权;这是我苦苦思索的结晶……然而,我不顾这样的结果(书销量很差),今晚我仍旧安坐在一大堆死气沉沉的书稿面前,拿起笔,用十分的满足和激情,把我可能会总结的思想和经验记录下来。我的确相信,这一结果比所有一千册书被人买走还要令人鼓舞。书没有卖掉,属于我个人的东西就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仍然自由自在。”最后两行文字不太令人满意,可是这就是完整的梭罗。人们因而敬重他;他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知识缔造者。由于其作品满篇极尽嘲讽之能事,这降低了我们的阅读乐趣,但这也正是他的感染力所在。
令人遗憾的是,梭罗给人的印象是他生活在爱默生的阴影里。同样令人遗憾的是,作为一位评论家,洛威尔没有认可梭罗的才能。在《写给批评家的寓言》中,他嘲笑梭罗是爱默生奴颜婢膝的追随者和模仿者,他的这种看法肯定毁坏了梭罗的名誉。
就以他为例;瞧瞧他的特有习性,
艰难地迈着短小的双腿,踩着爱默生走过的路径;
他竭尽全力,满面通红,一蹦三跳,
以便跟得上那神秘主义传扬者的自然步调。
他紧随其后,宛如曲棍与球拍难以分开,
他的手指探索着先知的每一只口袋,
呸!诗人老兄,真是恬不知耻;你有自己的丰硕果实,
为何还在邻居爱默生的果园里卑躬屈膝?
这首诗针对的无论是钱宁还是梭罗(二者均长有短小的双腿,二者与爱默生的关系均非常亲密),梭罗都永远无法摆脱这一恶意的嘲弄。梭罗曾在爱默生的家里当管家,那也是两人关系最融洽的一段时间。爱默生在他的《日记》(1851年9月)中曾经写道:“我对梭罗的所有思想都相当熟悉,那本来就是我自己思想的翻版。倘若他不如此,无论他提出什么新观点,他都无法表达清楚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人们由此猜测,爱默生必定将梭罗视为预言世界的对手,而并不认为他是自己的学生。爱默生和梭罗彼此之间怨气冲天。当然,梭罗绝非奴颜婢膝的崇拜者;在两人一起散步时,他总是反驳爱默生的观点。1856年,在《瓦尔登湖》出版两年之后,爱默生在自己的《日记》(1856年2月29日)里写道:“假如我只认识梭罗,我会觉得好人之间的合作是不可能的。难道我们两人的交流必须总是分出胜负?难道我们聊天的目的从来不会为了了解事情真相,为了彼此获得安慰和快乐?他喜欢成为争论的中心,他具有非凡的洞察力、理解力以及很高的天赋——关于真理的或依据真理得出的独到见解,以及属于真理范畴的正直的道德准则。然而,他的所有这些优点,他所有机智和创见的源泉,对我来说都已不复存在;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和他之间进行的思想交流都一无例外地证实了这一点。他总会用一些自相矛盾的观点来与你争论,和他待在一起耗时耗神。”60梭罗富有同情心;他比爱默生年轻,他的职业是制造铅笔的工人和检查员,因而他对流行的社团从无了解,即便是波士顿知识分子的社团。有一次,他应邀到古老的帕克住宅参加星期六俱乐部。在那里,昂贵雪茄的烟雾使他感到厌恶,他仓皇地逃离俱乐部,直奔火车站。他宁肯坐在南瓜上自得其乐,也不愿站在天鹅绒软垫上挤来挤去。他把这一经历记录在《瓦尔登湖》一书中。
有人也许会从另外一个角度想到,在当时的康科德和波士顿,上帝的荣耀已经降临人世间,上面提到的那类社团一定会令人兴奋异常。然而,梭罗易怒的脾气使他像一只浑身长满尖利刚毛的刺猬,随时准备严词拒绝任何接近他的说客,爱默生曾经试图劝他一起参加社团,但是徒劳无益。爱默生曾让玛格丽特·富勒呆愣不语,继而,富勒通过她那“冷漠而又温情、富有诱惑力而又令人反感的独特的谈吐方式”又使爱默生哑口无言;布朗森·阿尔科特总是喋喋不休,他唠叨到爱默生去世,他唠叨到自己变成“冗长乏味的使者”;接下来,爱默生试图与霍桑交谈,而霍桑却沉默寡言,一副自鸣得意、不善交际的样子,于是爱默生也就只好放弃努力。满屋子的超验主义使者,每个人都天生健谈,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学富五车,超凡脱俗。
然而,梭罗不盲从任何人,只相信自己。在他二十岁从哈佛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写了一篇令人称奇的文章“毕业典礼”。梭罗的思想在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认为生存手段本身不是生活目标的观点,蹂躏而非合理运用地球资源的众生相,精神自由的恢复,对自然和现在的本能信任。“大海波涛滚滚,地球绿色如茵,空气清新怡人。我们生活的这个奇妙的世界不仅为我们提供生活所需,更重要的是充满奇妙的变化;不仅对我们有现实意义,更重要的是美丽如画;我们不仅可以利用其资源,更重要的是乐在其中。”无论如何,这要比我读过的许多总统演讲,尤其是哈定总统的演讲,更富有思想性。1837年8月16日,梭罗发表演讲;两周后,爱默生在哈佛大学生联谊会上发表关于“美国学者”的著名演讲,当时梭罗一定也在场。梭罗很可能已经读过爱默生的“论自然”(其《散文集》尚未出版)。从现在和过去的年轻人相对普通的经历判断,爱默生可能极大地鼓舞了年轻的梭罗,并肯定了他思想轨迹的正确性;他敬仰爱默生的思想,无可争议;然而,当两位智者正面交锋,双方都放荡不羁,如当时的其他思想家一样,双方都致力于寻求开启上帝之门的钥匙,探索人类生活的奥秘,当两位智者都宣扬同样鼓舞人心的个人主义观点,超验主义的思想之箭一定会射向四面八方。
梭罗提倡独立于国家之外的个人主义以及其他几件事情,然而他全部生活的最高目标是寻求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标准。他在康科德的邻居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无非是欺诈和幻觉、日常琐事和流言飞语,是卑躬屈膝、徒劳无益、背信弃义。人类丧失了自己的精神自由,竟用自己的生命权换取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我们没有真实地表现自己的本性,我们信心全无,过着奴颜婢膝、毫无创新的生活,屈从于传统习俗的欺诈和愚蠢,渐渐变老、死去。我们怎么会这样!随着我们逐渐变老,我们的生活越发显得鄙俗,我们不再表现出最出色的本能行为,而我们只有在克制自己的时候才略感宽慰。“如果一个圆滑的人不与单纯的人交流,那么,他的身份只能是魔鬼的使者。”梭罗说道。我曾读过他写的一篇文章,其中的一段文字我认为最精彩:“我们在成年时期徘徊不前,似乎想畅谈我们儿时的梦想,而在这些梦想被遗忘之后,我们才学会用语言表述。……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一部分被埋在习俗的坟墓里,而至于其中的一些人,我们只能看到他们暴露在地面之上的头颅……关于马铃薯如何保存才不会腐烂,你的意见可能每年都在变化;但对于灵魂如何保护才不会堕落,除了付诸实践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致哈里逊·布莱克的一封信》,1853年2月27日)在《瓦尔登湖》的一篇文章中,梭罗介绍说,他很久以前丢失一条猎犬、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这篇文章的含义。他失去的斑鸠很有可能代指他的初恋情人爱伦·西沃尔(Ellen Sewall),她曾拒绝他的求婚(并改变了他的生活),不过我们确信文中的斑鸠具有象征意义。他永远都在追寻失去的事物。61
梭罗是驾驭生动诗行的大师,是那些令人神经紧张而又铿锵有力的句子的写作高手。仅次于爱默生,梭罗也许是另外一位被引用最多的美国作家。但两人在写作上具有同样的缺点。爱默生和梭罗均不是段落大师,他们竭尽全力也往往只能写出段落的一部分。梭罗的作品并非都很容易读懂;事实上,我觉得《短途旅行》中的一些章节相对浅显易懂。句子大师和段落大师,我们似乎不能兼而有之;几个优美生动的句子恰到好处地组成一个段落,这些句子必须是作者新近创作出来的;把宝石切割成几块,从容地打磨,然后组合在一起,构成某种形状,如此拼凑起来的宝石没有太大的价值;整合句子和润色段落的艺术才能无论多么高超,读者都会十分清楚,这是一些从其他时间、其他场合舶来的句子。爱默生和梭罗两人都习惯于在笔记本上完善他们的各种思想,然后,将这些思想碎片按照某个场合的需要整理在一起,或者把它们硬塞进段落里,形成几个精彩却不协调的句子。面包师清楚地意识到,必须用文火均匀地、彻底地、一次性地把蛋糕烤熟,不断地开合烤箱只会损害应有的流畅感和一致性,就无法烘焙出完美的蛋糕。梭罗是一位有责任心的作家;他绞尽脑汁对句子修改,再修改。所以,梭罗的文笔并不顺畅自然。爱默生的写作也不连贯,除非作品的主题自然呈现出某种流畅的外部轮廓,比如在《英国人的性格》一书中。两位大师都有各自的“储蓄银行”,他们自发的思想在那儿储存下来并稍加研究,以满足某些场合的需要。对我而言,他们两人的《日记》似乎都包含一些他们最优秀的创作和最丰富的思想——爱默生所谓的那些“自发的、有力的、预见性的、塑造人生的语言”。
梭罗的缺点在于他总是自相矛盾。62然而,他安坐在自己的小屋里,静心等待;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准备进行非同寻常的文学创作,这种时候,他总是精神百倍,文思泉涌。他仔细推敲、精心锤炼,使得每一个句子简明、有力;他的写作过程既是脑力劳动也是体力劳动。梭罗同时扮演两种角色,正面的和反面的,一方面宣扬并谴责社会上的欺诈行为和徒劳无益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是一位对自然界抱有深厚感情的作家。梭罗的第二种角色无疑是相对优秀的。
《瓦尔登湖》和梭罗传递给读者的唯一信息是,抛弃所谓职责的借口,通过发掘生活中真正的重要意义,去探索人类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评述过这一生存主题,梭罗为此感到惊愕并发出诘难。
“很明显,我印象中很少有人或没有人写过如何生存的问题;如何使得谋生过程不仅诚实、可敬,而且充满魅力和荣耀;假如谋生过程都不能令人满意,更不用说生存本身了。回顾文学长卷,人们也许会想,独居者为何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
“明智这一字眼的意义大多数情况下都被歪曲了。假如一个人并不比其他人清楚如何生存,那么,他如何算得上一个明智的人呢?假如他只是比别人更加狡诈,只是在智力上更加敏锐呢?令人厌倦的工作有智慧可言吗?智慧是否会通过生活实例启发人们如何成功?生活中是否可以没有智慧呢?智慧只是研磨出最佳逻辑的碾磨工吗?”63
“假如我们没有精神上的自由和平和,假如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只是一片酸臭、污浊的池塘,那么,还有别的什么自由值得我们拥有呢?在与外部世界交流时,我们的内心常常因为懊恼而感到不安,故而难以进行反思。许多人经常与外部世界打交道,却不能承受外界的压力和考验,他们给我的印象只是对抗性、芒刺和树皮,而没有了任何绅士风度,没有了温柔和纯洁的灵魂。他们变成了刺猬。”
“啊,我们经常与外部世界打交道,我们的整个灵魂,恰似染色工人的手,因为其工作环境而受到污染……如果老人不与年轻人交流,如果圆滑的人不与单纯的人交流,那么,他的身份只能是魔鬼的使者。”64
于是,他用自己那充满特有活力的散文体,诉说了自己去瓦尔登畔生活两年多的目的。
“我去树林里生活,因为我希望活得更有意义,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并且证实自己是否能够领悟生活的全部内涵,当我离开人世的时候,自己是否能够明白自己度过的一生。我不愿意过毫无意义的生活,生命何其宝贵;它也不愿意听之任之,除非很有必要这样做。我想深入生活内部,挖掘出生活的真正意义,像斯巴达人那样刻苦、简朴地生活,消除所有无意义的生活因素,把它们一网打尽,全部剪除,把生活逼进最小范围的角落。如果证明生活是鄙俗的,为什么还要去探求所有真正的鄙俗的生活因素,并将它们公布于众?如果是一种高尚的生活,就去真实地感受它,在下一次远足时我就能够真实地记录它。对我来说,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似乎并不能确定这种生活属于魔鬼还是上帝,他们有些仓促地得出结论:‘永远赞美上帝爱戴上帝’是人类的主要目标。”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