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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杂感
(四则)
岂明先生来信谓:这回南下一定得到许多见闻,希望能写出来。我想这三个月之间在南边固然有些事件,但是何尝有北京所闻所见之足以引起我们的感叹?据报上所载种种奇闻,如阴谋复辟、“整顿学风”,还有种种名流之怪论,与我在厦门所闻见张毅吃人一类的消息相比,何尝稍让丝毫——老实说起来,还要光怪离奇些!这似乎就是岂明先生所谓“有些当出于老兄意表之外的”及玄同先生所谓“成日在苦闷无聊的状况中一面看了种种(广义的)遗老遗少遗小遗幼们之精神的复辟……颇觉有‘气炸了肺’之象”。记得我走之时正是某某名流大说鬼话之秋。(虽然此位名流也曾“大打玄学鬼”,回想至今只差了两年,可叹!)今日回来又正是某某名流大唱“政治修明,实业发达,军备充实,教育进步”(虽段祺瑞的大执政令也不过尔尔),而学生“爱国心”倒可以不要,至少也应该诋毁之际。呜呼玄同,我们虽欲不“气炸了肺”其可得欤?且岂独“气炸了肺”而已,我们简直非效喇嘛开打鬼大会不可。
一 名流之加多
我离京时,只有一种感想,就是国中名流之逐渐加多;无论其实际上已入流未入流,都早已具了老成练达学士大夫的资格。其最痛心者乃此等名流,皆从新人物中补进的。惠灵吞喽,托福总长喽,江参政院员喽,(据说“江”为洪水,“虎”为猛兽,如何不怕!)已知名的不算,其余未成形的还多着呢!今日回京所有的感想也不过是国中名流加多的利害而已。且两年前刚从外国回京,尚有三种愿望:(1)得西直门驴子而骑之,(2)得东兴楼虾子豆腐而食之,(3)得天下英才而拜访之。今日回京却聪明的多了:驴子及虾子豆腐固然还在,而好些往日理想中之所谓“名士”,却已被发见不过是些候补名流而已。
中国算来也糟。我本来很高兴的自慰,等那些头脑迂腐的老前辈死完了中国便好。只要他们死完了中国便有希望。可是如今细细一想,不但那些遗老没有死完之希望,且有蕃衍孳殖、霸据中原之势。正是一个遗老未去,三个遗少又来;已成的“亡国大夫瘟国官僚”,正要功成名就,挟着外国钞票,跑到外国租界,去传他们种子的时候,未来的“亡国大夫瘟国官僚”,已相继而起。想来实在可怕,难道今日什么学生会、学联会的激烈分子,将来也要全数变成学士大夫吗?所幸的是外国人,不大知道我们此中的底蕴。我们遇见他们时,还可以鼓起勇气接续说“等他们死去就好,死完了一定就好”——虽然我们心里头要想“不大一定罢”。
二 名流之心理分析
心理分析家常讲inferiority complex“逊色症结”的道理。譬如一人于某事或某方面上自觉逊色,于是他的下意识必发生一种自卫的作用。因为这自觉不如的感念于他的精神慰安是有害的,故其人心理必自然的生出种种防卫的方法(如特别的意象、偏见、信仰等),使此不愉快的感觉可以隐隐的消灭(其实只是盖藏起来于下意识中),那人的精神便可因此照常安稳,凭良心说话,凭良心做事了。据说我们大多数的信仰发源于感情态度(feeling-attitudes),不是根据理智的。倘是用这种眼光观察,可以发见于我们思想信仰之后,有极微妙的作用,有许多我们不愿承认的、不大体面的情感与愿望在。他们的存在只在下意识中,且若经指出来,其人必力加以否认。自觉不如便是此感情之一种。譬如不出嫁的中年妇人,最不赞成的,是他们美丽青年的侄女们自由恋爱的事情。——再如我们三十以上的跟十几岁的小孩子一同出去走路,他们正东跳西跑观前看后,我们却只想能少走一步好,于是我们不得不很庄严的训示他们:“小孩走路也不端端正正的……”据心理分析家说,此一段教训是于此三十岁以上大人的心理有益的。他暗中所觉得精神体魄大不如此小孩子不愉快的感念,可以借此深藏于下意识的海里,而于意识生活中,得恢复其平坦公正的态度,于自己良心,也就很对得起了,同样的,骂名流的人也须明白名流的苦衷。因为此次沪案发生以后,中国如学工商界之参加运动,固已够忙,政府也于面子上,敷衍的过得去了,独此名流,既不敢表示满意于政府“誓死骑墙”与“敷衍到底”的政策,一方面又不屑与青年学子合作,事后问心何以自解?隐隐中将不免起一种inferiority complex。由是不得不有他们来“教训”青年,来“至诚恳的泣告”青年,或者声明要求诱导青年们。什么“单靠感情不能救国”呵,“救国须先求学”呵,“青年唯一的职务是念书”呵,“希望你们再上课”呵,外国人不怕你“爱国心”呵,都是为着名流自己精神上的慰安,不得不说的。好像没有感情,便是爱国,又好像名流之所以不加入运动者,乃为求学。推而至于极端,乃有“排货是自己吃亏”“罢课是自杀”的种种谬论。但是因此名流的爱国债却还了,他们“自觉逊色”的“症结”也已隐隐坠入五里雾中,而名流也就仍旧可以问心无愧。自然名流同时也要恭维学生几句话,但是这也是为着名流的精神慰安起见不能不说的,以表示名流态度之公正宽宏。原来天下的马贼、讼棍、乡妪、村婆,没有不相信自己态度是公正宽宏的。(参观Ernest Jones:Rationalization in Everyday Life)
三 政治与心理分析
Rivers在Psychology and Politics说:“我想大半的受过教育的人现在承认许多种的装大的社会的行为,实隐藏着一种怀疑,及忸怩不敢自信的态度而已。心理学家谓此类的行动是由于自卫机制(defense-mechanism)的作用。在这作用上,人们多少在不觉中(非故意的)采取那夸大的态度,作为卫护,以避免承认其不及人时,心灵上所感觉的不安。”
倘是我们拿这个“自卫机制”的观念,来批评观察近数月来政府的种种行动,我们实在可以多得点了解。Rivers曾经指出英国大战时,陆军部里头办事上的种种耽误时间的俗套虚文,实在只是这许多新入来的人物,不懂他们的职务的“自卫”作用而已。通常官僚中的虚文缛节,都是所以保护不称职的官僚,使免当面丢脸。故除此次沈瑞麟必要请段祺瑞另派外交大员,“自卫”得太明显,不提以外,如政府之所以禁止开国耻大会及他种爱国大会,此中之“自觉不如”及自卫作用便较微妙,须细心分析方能觉察。最喜欢讲学风腐败的,偏偏是军阀与官僚,因为“中国弄到这样田地”顶好有教育界来代负责,使大家可以知道亡国者学界也,而并非官僚。故如丁文江“中国弄到这个田地”完全是智识阶级的责任,实可谓军阀与官僚defense-mechanism心里最明白的表示,要说的比丁先生明白痛快,恐怕不易。我们因此可以明白整顿学风,不但是救国的急务,于官僚军阀精神的慰安与自身的尊严,也是当务之急。我们学界认点罪过来,省了他们的inferiority complex变成神经病又何乐而不为呢?
四 激进派与守旧派
激进自号为维新,守旧自号为稳健。这两种人的不相容,近来越看越明白。他们的不相容是不能免的,是好的,是应该的。他们的互相讨厌,都是好的,应该的,健全的。由于他们的互相讨厌,然后社会才有进步,而且生活才有点趣味。有一天我同一位朋友踱市场,经过一个行人拥挤的地方,偏偏有几位穿长褂的先生,逍逍遥遥的若进若退,好像不觉得其他的人也有走路的权利,于是对我的朋友说这几位的讨厌。但是我的朋友提醒我说,但是他们正以我们为讨厌。我的朋友的话是对的。在一个普通行动逶迤的人群中,几个洋鬼子偏要脚快,由人群中冲过去,是很讨厌的。我的朋友的话是对的,但是这三个月的经验使我记得,我们走快的人要以走慢的人为讨厌,也同样是不能免的。
一九二五,十,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