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始皇与封禅
关于中国道教学术思想的渊源,在我们的历史文献中,有一很可靠,又很有系统的资料,便是《礼记》与《史记》中“八书”的学术思想,如何由道家变成道教?如何由燕、齐的方士变成神仙?大体的史料,在《封禅书》中,已有颇具规模的记载,因为说来话长,现在只择其简要的,与秦、汉之间有关道家与道教的渊源,稍加说明,以供参考。
封禅,在过去中国的历史上,是类似西方宗教性质的礼仪,而且在秦、汉前后,也是历代帝王的大典;所谓封,是在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就叫做封;泰山下,小山上锄地,报地之功,就叫做禅;所谓禅,便有神之的意义。在春秋时代,正当齐桓公称霸的时期,他想封禅泰山,管仲却极力的劝阻,他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司马迁说:“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当孔子的时代,封禅的意义,也随周室的衰微一样,渐趋黯淡,而且周灵王用苌弘的主张,采取神鬼迷信的方法,射狸首以致诸侯的来朝,一变封禅精神,转入神鬼威灵的作用,结果苌弘被晋人所杀,诸侯更形叛乱,所以说:“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苌弘。”以后再过百余年,秦国自秦灵公开始,由封禅精神的演变,形成建立神祠的风气,就成为后世道教崇拜多神的滥觞,汉代崇尚白帝、灵宝等事,都是开始在秦时。
到了秦始皇称帝的时期,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因为,议论封禅的仪礼不合;“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时绌儒生。”这些儒生等被绌而不用,听说秦始皇上山遇大风雨,便讥笑他,“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所谓八神:(1)天主,祠天齐。据另一说:临淄城南郊山下,有天齐泉,五泉并出,有异于平常所讲的迷信观念,只是说它就如天的腹脐一样。(2)地主,祠泰山,梁父。因为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叫做畤。地贵阳,祭之必于中圜丘等地。(3)兵主,祠蚩尤。(4)阴主,祠三山。(5)阳主,祠芝罘。(6)月主,祠之莱山。(7)日主,祠成山。(8)四时主,祠琅玡。这便成为后来道教崇拜多神的渊源,但是,秦始皇变封禅为爱好神仙,果然是基于帝王晚景,好求长生不老的心理作祟,但也是由于战国以来方士学术的流衍,与阴阳家思想的弥漫鼓荡而来,如说:“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都是古代所称之仙人),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我们读了司马迁的这一段记载,便可了解战国时期的“方士”神仙,与阴阳家的学术思想,影响秦、汉之际朝野之间的情形了。但绝不可忽略燕、齐海上的方士,虽然传授驺衍阴阳五德主运的道术,而“不能通”的一句,因为他们学不通阴阳家的学术,故有“怪迂阿谀苟合之徒”,借托而兴,藉以欺世盗名的,渐渐多到不可计算。
神仙“方士”,既不易得,纯粹的阴阳家如驺衍的学术,又如此的难通,故在秦、汉之际,一般方士,都在假借神仙的气氛中讨生活。因为人的心理,往往喜欢求假而嫌弃真实,所以那些借托神仙的假“方士”们,便可在帝王与社会之间,招摇撞骗,同时也骗住了他们自己,因此,便形成战国到秦汉之间一段人化神仙的趣史了。如说:“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司马迁写到这里,说了半天海上三山的神仙宫阙,都是出诸传闻而难证实,可是他用了一句最妙的话,便是“世主莫不甘心焉”,这也是说明地位愈高,富贵权势已极的人,他的心理愈加空虚的状态。人的欲望,总是有所求,而且无止境的有所求,做了皇帝要登天,也是人心难平的必然趋向,征服天下的英雄,作为世间的帝王,虽然聪明一世,但仍懵懂一事,他们却甘愿接受方士们的欺骗,因此,他又写出秦始皇求神仙的历史,如说:“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琊,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这一段的文字,司马迁极力运用他的高度文学笔调,写出历史上帝王欲望的真相,最后用了一个“崩”字的微言,结束了人世间所有人生礼成而闭幕的结局。古礼,称皇帝之死叫做崩,诸侯之死叫做薨,薨也罢,崩也罢,反正是神仙见不到,长生不死之药,倾全国之力也求不到,到头还是叶落归根,就此了事。绝妙的秦皇、汉武的事业,必须要有一个绝妙的司马迁,为他写出曲折极致的《史记》,使千载之下的我们读来,觉得它是一部绝妙的哲学小说,可以发人深省。司马迁在《封禅书》中,不但尽情地讽刺秦皇、汉武,同时也尽量写出那些假“方士们”丑陋可恶的一面,但是,他也否认秦、汉之际儒生们对于迷信封禅的可笑与可鄙,如说:“秦三年,而二世弑死,始皇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僇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讹曰:始皇上泰山,为暴风雨所击,不得封禅。”他便在此作了最后一句的结论说:“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这“者邪”两个代用疑问的虚字,又是司马迁笔下的花样,等于现代的话说:“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他不下断语,由读者自己去想,他站在笔阵以外哈哈大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