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内外乱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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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刺王僚》里,吴王僚有这么几句唱:“列国之中干戈构,弑君不如宰鸡牛,虽然是弟兄们情义有,各人的心机各自谋。”粗朴质直的唱词,经铜锤花脸高亢悲凉地唱出来,真使人感受到诸侯国君八面威风后的无限恐惧。春秋时代,国君确实不断遭遇反叛和谋杀,而很大部分阴谋,就来自自己的亲生兄弟。篇幅关系,我们仅讨论《左传》中春秋初期兄弟争位的三个故事。

首先要说明的是,《左传》里肯定有不少虚构的成分,比如有些对话过于私密,外人所不能知,你若要求作者像现在的新闻记者一样交代清楚所有的信息来源,他肯定大为窘迫。又有些情节过于神奇,让人难以相信是事实;不消说,它还确实讲了各式各样的鬼神和命运故事。但是,史吏同源,史官更常担任国事顾问的角色,所以他们并非像有人想象的那样,是书斋里的老儒,相反,他们多半富于行政经验,熟悉政治内情。《左传》的作者(或者是作者群)又意在总结历史规律,所以他虚构的地方常常不同于一般胡编滥造,固然并非都是“真实的历史”,却常能更突出更集中地反映某种“历史的真实”。下面几个故事我们不做史料考辨,主要关注这些事件透露出哪些当时的困境。

“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开篇第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是各种古文选的必选篇目,而且往往是第一篇。郑武公娶妻姜氏,所生的长子名叫寤生,之后他们又生了共叔段。姜氏喜欢共叔段,多次要求武公改立共叔段做继承人,武公没有同意,到底还是传位给了寤生,也就是后来的郑庄公。

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庄公即位之后,姜氏为段请求一块封地,点名要一个叫“制”的地方。跟前面要求武公废长立幼不同,姜氏为段讨要封地,这个行为完全合乎礼法,因为作为国君的同母弟,段理应获得一块封地。敏感之处在于制地,这里位于今天的河南荥阳西北,传闻当年周穆王曾经在此圈养猛虎,因此也叫虎牢关。听到这个名字,大家可能首先想到的是《三国演义》里三英战吕布的故事,但真要细数历史上发生在这里的大战,东汉末的这一仗恐怕还排不上号。更影响天下大势的有:汉高祖刘邦据守于此,强大的项羽再也不能向西推进一步;唐太宗李世民抢占此地,窦建德、王世充终于都束手就擒。虎牢关号称“锁天中枢,控地四鄙”,这么说或许夸张,但郑国的土地大抵是一马平川,以制为根据地,控扼整个郑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另有一层令郑庄公不得不防的是,制地是从郑国通往洛阳的唯一咽喉要道。郑国国君担任着周王室的卿士,频繁往来于洛邑和郑城之间,制地的拥有者可以随时隔断这条路线,也可能在国君经过于此时突然设伏下手。更有甚者,郑国国君和天子的关系颇为敏感。天子对郑庄公不满,但是没有实力,所以很难摆脱庄公的辖制;叔段觊觎国君之位,但是没有名分,动手颇多顾忌。但是,制地和天子如此接近,如果叔段和天子结为同盟,那就既有实力,又有名分了。所以,庄公当然不能接受姜氏的要求,但是他也不好直接回绝母亲,所以用关爱弟弟口吻说:“制地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当年虢叔就死在那里,只怕对段颇不吉利,您还是要一个其他地方吧,我一定答应。”

实际上,姜氏很可能一开始没真指望得到制地,就是要开个高价逼出庄公的这句话,于是她又要一个叫“京”的地方。京是一个巨大的城市(京本来就有大的意思),而且周边土地肥沃。庄公答应了。庄公守住自己的底线,军事要地要控制在自己手里;姜氏也达到了目的,为段赢得了一块富足的封地。当然,整个谈判过程都是在亲切和谐的气氛里完成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虽然段没有出场,但没有自己出来要封地,正是恭的表现)。

获得京城之后,段开始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于是有一位大夫站出来,向庄公表示了不满: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今京不度”的度是长度,前面祭仲说京的城墙太长,于是得出这个结论。这么理解,比解释为“京的规模不合制度,不是先王的制度”似乎要顺畅一些。祭仲指出,作为一块封地,京实在太大了,它的城墙远远超出了应有的规模,将导致国君无法承受的局面。郑庄公回答,这是母亲要求的,即使有害,也不能回绝。祭仲非常尖锐地指出,姜氏不会有满足的那一天。他还把叔段的势力比作滋蔓的野草,认为应该尽早除掉。于是庄公回应“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成语,并说了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子姑待之。”

这段对话当然也不知道被多少人分析过。传统的解释多倾向贬低祭仲的智商,庄公早就想好怎么对付弟弟了,只是时机尚不成熟,不便挑明而已。你这是傻乎乎看不出国君的用心啊。比如《古文观止》在祭仲的发言后就批点说:“梦中。”其实,真在梦中的,怕是吴楚材、吴调侯这些村学究。按照政治斗争的一般规律来说,以下三点恐怕都没什么疑问:第一,祭仲早就知道庄公要对付叔段了;第二,祭仲知道如果建议庄公现在就对叔段动手,庄公是不会同意的;第三,明知庄公不会同意,祭仲还是要说,这是跟庄公表态:“国君,我是您的人!”

段的势力扩张势头那么明显,兄弟俩早晚要翻脸,祭仲作为郑国的中坚实力派贵族,怎么会看不出来?最高层斗得那么激烈,他们这个位面的人物,躲闪观望是不行的,没有中间道路可走,必须要明确站队。尤其是祭仲的封地,位置很关健:庄公坐镇郑城,又有制地对京居高临下,若再加上祭地的力量,对段就是三面包夹之势,把弟弟吃得死死的;但若是祭仲倒向叔段,郑城的北面就受到了威胁。

接下来,另一位实力派贵族公子吕也对庄公发表了类似的见解——同样是表态站队。重要人物站队完毕,庄公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静观其变,等待段向自己发起攻击。无论如何,作为君主和兄长,主动攻击自己的弟弟是非常不名誉的事情。庄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共叔段准备袭击郑城,姜氏要为之内应。于是庄公的军队全面出动。战争的过程《左传》轻描淡写,但从最终定性看,庄公胜得也不是那么轻松。“如二君,故曰克。”这哪里还像是哥哥教育弟弟,国君收拾大夫,已经是一次国际战争的规模了。

段也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一个叫共的地方住下来。共叔段的共字,就由此得来。这之后庄公忍不住要发泄一下对母亲多年来偏袒弟弟的怨气,他放逐了母亲,并声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件事显然对他的国内外形象都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一国之君不能身负不孝之名。最后有人为他想了一个取巧的办法:挖一条隧道,涌出地下水,就算及了黄泉,也就可以和母亲相会了。

对这次母子重逢,《左传》写了非常刻薄的六个字:“遂为母子如初。”两人感情本来就不好,现在还是不好,不过一个想挽回名声,一个不想再被流放,所以互相给个面子而已。但庄公想必不会介意这种讽刺,有个光鲜的面子,足够了。很多年以后,庄公参与处理了一起外国的兄弟阅墙事件,触景生情说了一句:“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是真的尚有愧疚,还是在其他国君面前解嘲,就不好说了。

历来评价郑庄公,有人鄙视他的虚伪,有人佩服他的权谋,都很对。我更想强调的是,《左传》提供给我们的郑庄公,是一个处于极其复杂且自相矛盾的规则制约之下的国君。《左传》说,姜氏讨厌郑庄公是因为庄公出生时把她给吓着了。其实,就算没这个极端原因,老太太也一般喜欢小儿子胜过大儿子。根据宗法制,庄公应该即位,同时应该孝敬母亲,让其开怀,可是只要庄公即位,姜氏就会不开心,那怎么办?身为国君,庄公有责任把郑国治理得稳定有序,而姜氏显然成了郑国的动乱之源。可是庄公如果直接对抗这个动乱之源,就会有不孝之名。不孝的君主,臣子当然不必再效忠,他国君主也可以讨伐制裁,这就成了另一个动乱之源。

即使没有姜氏主张,庄公恐怕也不能不给段封地。因为国君之弟理应获得封地,乃是周朝天下的普世价值。如此绝情不惠,恐怕会让所有的郑国贵族寒心,也会遭到其他国君的鄙视——又是一个动乱之源。即使共叔段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可是庄公仍不能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因为身为兄长,他应该关爱、教育弟弟改正错误——说得好像真的只有不会教导的哥哥,没有教育不好的弟弟一样。所以庄公只能拖,等待问题严重到“如两国”之后再以一场战争来解决7。我们知道,秦汉以后的君主,就绝无如此多的顾忌,所以他们碰到同类问题,就通常不需要战争,派一个狱吏足矣。

在这样的重重约束下,只有像郑庄公这样极具权谋的君主,才能既不公开违背礼法,又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也就是所谓虚伪)。显然,大多数生于宫闱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君主,不可能具备这样的素质。礼法是一条悬索,下面就是政治危机的万丈深渊,他们只能摔得粉身碎骨。没有走钢丝的本事,又不甘心摔得粉碎的君主,就只有拒绝走上悬索。他们不再虚伪,也就是这个时代注定的“礼崩乐坏”。

鲁惠公娶妻孟子,她当然和战国时的亚圣孟轲没有关系。正如孟姜是姜家大姑娘的意思,孟子就是子家大姑娘。宋国国君姓子,宋鲁两国又有通婚的传统,所以一般注家都认为这位孟子来自宋国。她没有生儿子。鲁惠公有一个“贱妾”(可能是孟子的媵),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鲁隐公。后来鲁惠公又从宋国娶了一位正妻仲子,这不符合《公羊传》中诸侯不再娶的原则。是惠公违背礼制,还是《公羊传》说的原则本来就不存在,经学家撕得花团锦簇,这里就不参与了。

仲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鲁桓公。桓公出生后不久,惠公就去世了。不论是按照有嫡立嫡的原则,还是按照惠公的遗愿,都应该是桓公即位。但是当时桓公实在太小了,根本无法主持国政,于是由隐公暂时摄政。就这样,鲁隐公当了十一年代理国君,眼看着桓公已经长大成人,于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左传》)

公子翚谄乎隐公,谓隐公曰:“百姓安子,诸侯说子,盍终为君矣。”隐曰:“吾否,吾使修涂裘,吾将老焉。”(《公羊传》)

一个叫羽父(即公子翚)的大夫对隐公提出,自己可以杀死桓公,让隐公正式即位。作为回报,他希望隐公任命自己做鲁国的“太宰”。一般认为,诸侯国的太宰是执政之卿,相当于后世的国家总理。隐公的回复是:“当初我之所以摄政,就是因为弟弟年少,现在他既然已经成人,我自然将把国君之位归还给他。我最近正在菟裘那个地方营建别墅,就是准备退休养老。”爱看电影的都知道,一个人说自己干完某件事就退休时,往往他很快就要死了。

羽父惧,反谐公于桓公而请弑之。(《左传》)

公子翚恐若其言闻乎桓,于是谓桓曰:“吾为子口(通叩,探口风)隐矣。隐曰:’吾不反也。’”桓曰:“然则奈何?”曰:“请作难,弑隐公。”(《公羊传》)

可以想象,这之后羽父非常恐惧,因为一旦桓公即位,而知道自己曾跟隐公说过什么,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立刻又去找鲁桓公,诬陷隐公有野心不想归还君位,同时提出替桓公除掉隐公。把《左传》和《公羊传》对同一事件的记录放在一起很容易发现,虽然一般说《左传》长于叙事,《公羊》关注微言大义,但碰到这种私密事情,可能还是《左传》的记述比较克制,《公羊》则喜欢写下很多当事人的对话。总之,不久之后,鲁隐公被人刺死。

这个故事很容易唤起读者对鲁隐公的同情。经学家则从礼法的角度,对隐公到底是否应该让位争论不休,但我们也可以关心一些另外的问题。《左传》记录:“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不书,非公命也。”隐公元年夏天四月,一个叫费伯的大夫兴师动众在郎地筑城,《春秋》里没有提这件事,因为这没有得到隐公的批准。

郑共叔之乱,公孙滑出奔卫。卫人为之伐郑,取廪延。郑人以王师、虢师伐卫南鄙,请师于邾。邾子使私于公子豫,豫请往,公弗许,遂行。

同年,郑国的共叔段之乱,段的儿子公孙滑逃到了卫国,卫国以此为借口伐郑,夺取了廪延。郑国反击,到处请人助拳,找到了鲁国的一位大夫公子豫,公子豫请求鲁隐公出兵,隐公不想蹬这趟浑水,公子豫就自己去了。

秋,诸侯复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故书曰“肇帅师”,疾之也。

隐公四年,诸侯伐郑,宋国国君邀请鲁国出兵,鲁隐公仍不想蹬浑水。大夫公子翚,也就是最终杀死隐公的凶手羽父坚决要求鲁国出兵,并且最终参与了对郑国的讨伐。《春秋》之所以写“翚帅师”,就是表示这根本不是国君的意思,意在批判羽父。

夏五月羽父先会齐侯、郑伯伐宋。

隐公十年夏五月,羽父(又是他)在隐公之前,与齐侯、郑伯会面,讨论伐宋事宜。

在《左传》显然并不完备的记录中,我们已经频频看到鲁国的大夫不断违背隐公的意志为所欲为。尤其是公子豫和羽父的这两次出兵,史料语焉不详,无法确定他们出动的是自己的家兵还是鲁国的军队,但无论如何都很恐怖:如果是家兵,说明大夫的家兵已经强大到可以参与一次国际会战;如果是鲁国的军队,那就是大夫们竟可以不经国君同意而随意调动政府军征讨外国。所以,鲁隐公到底应不应该让位,让位之前的做法,是不是有瓜田李下的不当之处,也许都只是小节。最重要的事实是,大夫们手中权力如此之大,谁做国君位置都不安稳。

州吁是卫庄公的“嬖人之子”,地位卑贱却得宠。叫嬖,也就是说州吁出身很低,即位是没指望的。但是卫庄公很喜欢州吁,对他很纵容。大臣石暗对卫庄公进行劝谏,讲了很多教育下一代的原则,并说:“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如果准备立州吁为太子,那就定下来;如果并没这个打算,越是提升他的地位,就越会酿成祸乱。这句话很有意思,看来石碏也并非站在嫡长子继承制度的立场发言,贵贱并非不可颠倒,只不过贵贱之分必须保持。国家需要一个绝对权威,为将来考虑,一个国君就不应该对儿子们平均施予父爱。

庄公没有接受石借的意见,事实上庄公的做法更符合一般的人性:他没有勇气挑战传统,还是传位给了合法的继承人桓公;但也真心喜欢州吁,当州吁培养自己的军事力量,庄公也不加禁止。但是政治这种事,顺着人性办事往往就是灾难。庄公去世,桓公即位,不旋踵州吁杀了桓公,自立为国君。但是,篡弑而来的君位得不到贵族和民众的认可,州吁试图发动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也没有效果,他很快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州吁有一个重要的党羽,就是石碏的儿子石厚。这时,石厚想起了自己早已退休在家的父亲。他知道父亲足智多谋,可能也听说过老爷子曾建议庄公不妨立州吁为嗣,所以他希望老爷子能拿个主意。石碏说:“去朝觐天子,就可以得到合法的地位。”石厚问:“怎么能让天子接受我们的朝觐呢?”石碏说:“陈国国君正受到天子的宠信。现在陈、卫两国互相和睦,如果能得到陈国国君的引见,就可以朝觐天子。”

听了父亲的话,石厚就跟随州吁到了陈国。与此同时,石碏的信使也到了陈国。信上说:“卫是个小国,老夫又已经年迈,不能做什么了,但这两个人确实杀死了我的国君,请您借此机会图谋他们。”陈国人就抓住了州吁和石厚,又由卫国派人来将他们处死。石暗特地让自己的家臣孺羊肩,去陈国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左传》盛赞石碏是一位“纯臣”,具有大义灭亲的崇高品质。同时,从这个事件也可以看出,尽管传统体制危机重重,仍然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也还不是全无应变的活力。所以州吁暴力弑君之后,面对的不会是“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他很快就感受到合法性的危机。而石硝提出的靠天子的承认来赢得合法性这个方案,那么容易取信于他,又说明这个思路完全合情合理。可见天子尽管已种种窘迫,但权威尚存。后来齐桓晋文的尊王口号,何以能一呼百诺,原因于此已隐约可见。

上述三个故事有明显的共性,就是君位的争夺,都发生在同父兄弟之间。异姓大臣觊觎国君之位的事件,当时还闻所未闻(有的国家可能根本就没有异姓大臣)。虽为同姓但已经别为小宗的,即使谋杀了国君,往往也不敢自己登基,这种情况大概可以称为“有弑无篡”。(但晋国是例外,后文详述。)但是对各国君主而言,这并不构成安慰,因为君位的血统神圣性虽然被看重,君主的人身安全却并不因此被特别关照。事实上,很多君主并不是死于无法抑制的野心和精心策划的阴谋,有一些杀害更像是偶然事件。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荡公。

宋国有一位大夫华父督,华父是他的字,督是他的名,按照当时习惯,称呼时先字后名。他是宋戴公之后,所以也是子姓,不过姓通常省略不说。宋国还有一位大夫叫孔父嘉,同理,他字孔父,名嘉,也是子姓。华父督在路上看见孔父嘉的妻子,立刻被迷住了,“目逆而送之”,逆就是迎,眼光迎着人慢慢接近,又目送背影慢慢消失。华父督赞叹:“美而艳。”真漂亮,身材也好,艳是“好而长也”,和现在的含义微有不同。

华父督这次被惊艳到,是在鲁桓公元年的冬天。第二年春,他带着军队进攻孔氏——孔父嘉的后人为纪念这位先祖,就以孔为氏,这是追述之辞,当时其实没有这个说法。总之,华父督杀了孔父嘉,抢走了他的妻子。国君对此很愤怒,华父督面临无法交代的难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连国君一块儿杀了。但是,尽管华父督权势喧天,却不敢自封国君,因为他这一支的血统离现在的君主已经很远了,所以华父督迎回流亡在郑国的公子冯,他是荡公的前任宋穆公的儿子。公子冯做国君,从宗法原则上讲,可能比宋荡公还要过硬一些。因为宋宣公临终前,传位给弟弟宋穆公。宋穆公临终前,又舍弃自己的儿子冯,传位给宣公之子,也就是宋荡公。

公子冯,也就是宋庄公的身份如此有说服力,弑君者才有可能平息国际社会的愤怒。华父督向各国赠送了许多礼物。其中,送给鲁国的是一只大鼎,鲁桓公收到之后,不顾大臣的阻拦,当即就摆到太庙里,可见礼物分量之重。当然,这还不是宋国送给鲁国最重要的礼物。孔父嘉的家人并没死绝,这事之后,其中一支逃难到鲁国,若干代以后,一个婴儿在尼山出生,他就是孔子。

当然,很多人不相信宋荡公之死仅仅是因为某位臣下的妻子太美丽,所以被殃及。毕竟,《左传》也提到当时宋国十年内打了十一次战争,人民对国君很不满。《公羊传》则根本没提孔父嘉这位美丽的妻子,只说华父督要杀国君,而孔父嘉是忠臣,所以要先杀。但差不多三十年后,公子冯的儿子宋闵公之死,可确确实实和政治阴谋没半点关系。《左传》写道:

乘丘之役,公之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公右歌孙生搏之。宋人请之。宋公靳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病之。……十二年秋,宋万弑闵公于蒙泽。遇仇牧于门,批而杀之。遇大宰督于东官之西,又杀之。

宋国贵族有一位大力士南宫长万,他力气之大,《左传》写了两个细节:一是他母亲坐在车上,他拉车一天跑了二百六十里;二是人家把他灌醉包进犀牛皮里,他硬是穿破犀牛皮,手脚都伸了出来。可就是这位大力士,一次宋鲁交兵,被鲁庄公用一种叫“金仆姑”的箭射了一箭,然后庄公的车右将他生擒活捉。这金仆姑到底是什么箭?注释家一直没掰扯明白,但也不影响诗人在作品中引用,如辛弃疾的《鹧鸪天》(壮岁旌旗)云:“燕兵夜妮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过了一段时间,宋鲁和好,南宫长万被放回宋国。宋闵公拿南宫长万开玩笑:“当初我敬你是高手,现在你不过是鲁国的俘虏而已,我不尊敬你了。”南宫长万怀恨在心,后来就在蒙泽杀了闵公,行凶后遇到了大夫仇牧,南宫长万又“批而杀之”,批是反手一击,这是形容杀得轻易,然后又遇到了上一个故事里的凶手华父督(这时已经高升太宰了,所以叫太宰督),又杀掉了。

前面说过,《公羊传》很有段子狗气质,所以在这种地方《公羊传》远比《左传》生动。公羊高这么描述南宫长万在蒙泽大开杀戒:

万尝与庄公战,获乎庄公。庄公归,散舍诸宫中,数月然后归之。归反为大夫于宋。与闵公博,妇人皆在侧。万曰:“甚矣,鲁侯之淑,鲁侯之美也!天下诸侯宜为君者,唯鲁侯尔!”闵公矜此妇人,妒其言,顾曰:“此虏也!尔虏焉故,鲁侯之美恶乎至?”万怒搏闵公,绝其脰。仇牧闻君弑,趋而至,遇之于门,手剑而叱之。万臂摋仇牧,碎其首,齿著乎门阖。

南宫长万曾经当过鲁庄公的俘虏,鲁庄公让他随便住在宫里,几个月之后放了回去。

这短短几个月里,南宫长万肯定是被鲁庄公迷住了。南宫长万和宋闵公博戏,玩着玩着南宫长万就开始歌颂鲁庄公:“太夸张了,鲁侯的美德,鲁侯的英俊!天下诸侯里能算合格国君的,也就只有鲁侯了!”这话宋闵公听了当然很受伤,何况当时还有他宠爱的女人在场,面子上更下不来,他先对女人说:“这是个囚徒!”意思是你别听他的,又转向南宫长万:“你不就是被他活捉过吗?他哪里就帅到这个地步了?”宋闵公胆敢批评鲁庄公,南宫长万立刻愤怒得抓起宋闵公,“绝其脰”,一下子把对方脖子拧断了。

这时忠臣仇牧赶到,手持利剑,大声呵斥。于是南宫长万反手杀仇牧,把他的脑袋拍得粉碎,“齿著乎门阖”,一颗牙激射出去,竟然嵌进了门框里——这五个字一加,真仿佛可以看到公羊高老师就在现场,手指着门框嚷嚷:“看!看!门上还有牙呢!”

凶案现场是否这么刺目不敢定论,但南宫长万弑君事先并无计划,成功后也没有谁是获益者,定性为“激情杀人”则没有问题。看来,虽然都说中国政治早熟,但春秋时代也没后世那么复杂,很多政治事件还真是一时兴起而不是老谋深算。看老祖宗的故事,也不一定老用敬畏的眼光,其实以看小孩的角度,有时更合适。有小孩子的可爱,也有小孩子特有的无目的的残忍。和弑君有时候毫无道理可言一样,战争爆发的原因,往往也如同儿戏。

春秋初期,战争很频繁。后来孟子的评价,叫“春秋无义战”,但当事人大概不会承认这个说法,他们很可能会声辩说,自己之所以发动战争,是反强扶弱,帮助落难公子,主持公道,再“义战”不过了。

许多兄弟争位的事件很少会是单纯的内政问题,往往都会闹成国际冲突。那时诸夏间的战争,郑国是焦点。它在四战之地,又是新兴国家,讨嫌。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的儿子公孙滑逃到了卫国,然后卫国就以帮助公孙滑的名义伐郑。这次卫国打输了,以后再打郑国就都有正当理由了,叫“修先君之怨”,为老祖宗复仇,再正义也没有的。

精明的郑庄公当然也会积极使用这种手段对付别人。宋穆公感念兄长当年传位给自己的情谊,没有传位给儿子公子冯,而是传位给兄长之子,郑庄公立刻收留公子冯,从此这就成了宋国的一块心病。之后宋国的十年十一战,和此事有莫大关联。尝够苦头的宋国很快也学会了这一手。郑庄公好女色,儿子很多,其中能力最突出的两位,一个叫忽,一个叫突,突是宋国贵族之女所生。

庄公去世,忽继位,宋国便支持突夺取国君之位,此役成功。忽逃到卫国,为帮助忽夺回君位,卫国出兵郑国,再遭失败。但后来突还是斗不过国内的权臣而被赶走,忽复位成功。这下各国又忙着帮突夺君位了。最有意思的是,这次卫国又赫然在列。估计当时郑、卫两个姬姓国家间得有这样的对话

郑国:“兄弟,你到底是帮忽还是帮突?”

卫国:“帮……谁输了我就帮谁!”

简单概括就是,国内政治斗争当中,处于弱势的一方很自然都要去勾结境外势力,而利用别国政治斗争中弱势的一方,去干涉别国内政,也是普世价值。所以当时各国都有收留外国流亡公子的爱好。

以上尚属较为理性的战争起因,但另外还有一些仗,则似乎就为争一口闲气。鲁隐公二年,莒国攻打向国,原因是向姜嫁到莒国,在婆家住不惯又回去了,莒国国君就发兵想抢回老婆。莒国与向国都是小国,但大国间的战争也未必需要更严肃的理由。《史记•吴太伯世家》记录:

楚边邑卑梁氏之处女与吴边邑之女争桑,二女家怒相灭,两国边邑长闻之,怒而相攻,灭吴之边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两都而去。

吴楚两国边境上,两个姑娘采桑叶,大约是看中了同一棵桑树,便斗气厮打起来。回家后各自哭诉,于是两家男人开打。吴楚两国的边境城市的长官关注到这件事,大概都觉得起因虽小,却关涉国家体面,不能示弱,于是打了一仗。战况跟国君一汇报,两大国间的战争就爆发了。

这事《楚世家》也写到了:

初,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锤离小童争桑,两家交怒相攻,灭卑梁人。卑梁大夫怒,发邑兵攻锤离。楚王闻之怒,发国兵灭卑梁。吴王闻之大怒,亦发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灭锤离、居巢。

司马迁写不同的世家,是有不同的史料来源的,所以经常彼此矛盾。但战争的起因是“争桑”,两篇《世家》说法却是一致的,说明可信度相当高。这已经是春秋末的事,各国发动战争其实已经谨慎得多。吴楚又都是这个阶段的超级大国,还会这么打起仗来,而类似的战争由头,春秋初只会更多。

鲁隐公五年,郑国攻打宋国,“入其郛”,也就是攻破了外郭城。宋国来向鲁国求救。鲁隐公询问战况,宋国使者要面子,说“未及国”,就是还没有打到内城。鲁隐公鄙视这种死要面子的行为,决定让宋国活受罪,回复使者说,贵国国君邀请寡人“同恤社稷之难”,既然郑国人连内城都没有打到,那寡人就不敢多事了。

鲁隐公九年,郑国再次攻打宋国。“宋以入郛之役怨公,不告命。”宋国人因为上次鲁隐公没有出手,所以这次没有再找鲁国求援。但这下鲁隐公更火了,别人来打你,你居然不找我,眼里还有没有我啊?下一年,“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鲁隐公约齐国、郑国国君会面,商讨事宜很明确:“为师期。”今年是不是又要打宋国了?约个时间一起去啊!

当然,某一次具体战争的理由,可能今天看来颇为搞笑。但当时爆发连续不断的战争,则应该有更深层的社会原因。从情理上推想,如此高密度的战争,应该和当时的人口尤其是精英阶层的人口增长有很大的关系。

大夫的嫡长子要继承大夫之位,而国君的嫡长子以外的儿子都要做大夫,一代一代往下传,大夫越来越多,而大夫也都应该有封地,可是国家提供不了那么多封地。士的嫡长子要继承士之位,而大夫的嫡长子以外的儿子都要做士,一代一代往下传,士也会越来越多,士要去政府里任职以换取一份俸禄,可当时国家职能有限,政府机构简单,不需要这么多公务人员,所以这些士就要失业。

虽然,按照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人地比例折算,华北地区还没有到土地瓶颈,但是这些大夫和士大小都是贵族,对慢慢开发荒地又显然没什么兴趣。国家囤积着这么多欲求不满的贵族,当然就要对外扩张,抢夺别国已经开发好的领±,解决大夫的封地和士的食田问题。但这种卑污的理由,自然是“非礼”的。《春秋》之义,是非礼的就尽量不写•(上面那些今人看来搞笑的理由,很多却是合乎礼的),所以这一层原因,就很少被谈及了。

当时最主要的战争方式是车战。拉车用四匹马,每辆车上有三名甲士。古书上往往会提到,车步混编、彼此协同是常用的作战方式,但一辆战车配多少名步兵,则众说纷纭。很可能也确实因时因地而异,并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稳定比例。无论如何,战车与驷马都是昂贵之物,所以战车上的甲±,也非乡下脑壳儿所能充任。通常,至少也有士的身份。大夫和士构成了当时军队的主体。他们是骄傲的“公侯干城”“公侯腹心”,地位卑贱的庶人则只能充当步兵,或只是承担辅助性的工作。

宋代以后,中国军人的社会地位越来越低下,乃至产生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类的俗谚,所以回头看这种贵族担纲军队主力的现象,会觉得颇为新鲜。但实际上把社会的中坚阶级作为主要兵源,倒是世界范围内的常见现象。

做个简单化的划分,军人分强拉的壮丁、雇佣兵和良家子弟义务兵三种。壮丁不知道战争为什么会打起来,只觉得自己是被强行卷入的受害者,会怯战畏战;雇佣兵的利益正在于社会不能安宁,往往倾向于惹是生非,生死战时又经常靠不住。而中坚阶级的子弟兵,多少也算是现有社会体系的得益者,所以保家卫国时不至于畏战;他们本有正当职业,后方或许还有妻子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所以渴望化干戈为玉帛,铸剑为犁,也就不会好战。作为战士,这种心态本是最理想的。

春秋初期的战争,大致有这么几个特点:第一,军队规模不大;第二,持续时间不长;第三,不防守战略要地;第四,不以摧毁敌军有生力量为目标。

首先看军队的规模。齐桓公称霸时,一般认为他的军队规模是兵车八百乘,军队三万人。到了春秋末,鲁国这样的二等国家也有千乘的兵力,而最强大的晋国,军队达到了四千乘的规模,战国时代的大战更是动辄出动数十万军队。但齐桓公既然是他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霸主,也就是桓公之前春秋初期各国的军事规模,必然远不到八百乘。郑庄公与共叔段之战,号称“如两国”,庄公也不过出动了兵车二百乘,当时较强大的诸侯国的兵力,大概也就是三四百乘。

其次,战争持续的时间也不长。战车冲锋,几个回合也就分出胜负了,所以一般打仗很少超过一天的。鲁隐公四年,宋、陈、蔡、卫四国联军伐郑,包围了郑国的东门,《左传》上写,“五日而还”。特别标出是五天,就是因为当时打仗很少会持续这么长时间,而被别人堵在城里五天之久,显然也让郑国人视为奇耻大辱,之后郑国的几次出击,《左传》都特别注明,“以报东门之役”。

其实,直到春秋中期,像鄢陵之战那样最大规模的会战,也不过是“旦而战,见星未已”而已。毫无疑问,像战国时代秦赵长平之战整整对峙消耗三年的持久战,完全在春秋初期人们的想象力之外。

第三,春秋军队不防守战略要地。直到春秋后期,像桃林之塞(后世的潼关)、伊阙(洛阳龙门),哪天派军队驻守,《左传》都要大书特书,显然平时这里没人防守。潼关、伊阙都是“天下之险”级别的战略要地,连这里都没人守,则其余的地方更加不会设防。任由外国军队在本国领土上呼啸经过,是春秋时常见的现象。

很多记录都表明,当时人已经深刻意识到某些地理位置的战略重要性,这种认识和不派兵驻守的事实并存似乎是矛盾的。究其原因,一是因为车战的特点,大家最喜欢的都是平坦的开阔地;二就是军队主体是贵族,作战是贵族的职责,当兵却并非贵族的职业,他日常还有许多事要去处理,不能死守在一个地方不动。前面说中坚阶级当兵有许多优越的地方,但军队主体最终却不得不转换为更广大的庶民,就是因为随着战争的持续时间变长,作战范围变大,必须要求军队职业化,既不好战又不畏战的优良心态,不足以抵消非职业属性带来的种种不便。

最后,不追求摧毁敌军。车战是很讲究规则的,竞技体育的意味很浓。要打仗,两国约好到一片开阔地去打,不能不宣而战,更不许偷袭。但求分出胜负,不求制敌死命,甚至据说连追击失败的敌人可以追击多远,周礼都有规定。

鲁桓公十四年(公元前698年),宋纠集了一支多国部队攻郑。这次战果很大,焚烧了郑国的渠门,杀进郑国国都,一直打到城内的主干道上,最终拆了郑国太庙的椽子,回去装在宋国的城门上。可以推断,这次在郑城之内并没有发生激烈的巷战,不然多国部队不可能好整以暇地拆太庙。而且,仅从文明程度上来说,这支多国部队也完全适合来打一场现代化的战争:他们袭击了军用设施(太庙是存放武器的地方),但很少伤害平民。

当然,不怎么攻击平民是我的猜测。理由是如果死人太多,就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而这次首都沦陷,看不出郑国国力因此受到影响。多国部队攻进城后没有驻扎,很快就撤回,第二年冬天又不厌其烦地再次进攻,但这一次,郑国人顶住了攻势。要是换到战国时代,早就“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了。春秋初期两国开打的理由那么随意,其实也正和战争不那么残酷有关。

但是,这种克制的战争很快成了明日黄花。公元前684年,齐鲁长勺之战,也就是大家中学语文课里学过的《曹刿论战》。其实这一战里,以奸猾多诈著称的齐国人是讲礼的,相反鲁国这个礼仪之邦在曹刿的指挥下耍了个无赖。齐国人开始敲鼓准备冲锋,鲁庄公也准备擂鼓,但曹刿说别,咱等等。这时要是齐国人不理会鲁国的反应,你等你的,我冲我的,那么处于静止状态下的鲁军对抗高速奔驰而来的齐国战车,只会被撞击碾压得更惨。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因为按照西周的军礼,要冲一起冲,所以齐国军队只好缩回去。然后再敲鼓,鲁国又不动,齐国只好再缩回去。这就类似一百米比赛,抢跑两回之后,状态当然会大受影响。

这就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齐国人就这么被阴了。当然你也可以说,曹刿这叫“合理利用规则”,但是,善于利用规则的人越多,也就越意味着规则行将解体。何况,这些规则本来就只适用于诸夏之间,另有一些族群从来就以另一种方式与诸夏作战。


崩坏编第四章 戎狄交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