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戎狄交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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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夏彼此相爱相杀的同时,还越来越深地感受到其他族群的威胁。犬戎灭亡了宗周之后,显然并没有就此停下攻击的脚步。何况,当时纵横诸夏之间的,绝非只有犬戎而已。

《公羊传•僖公四年》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来自南方和北方的异族,势力交织在一起。中原诸夏的命运虽未断绝,却也已经宛如丝线。这是对春秋初年形势的一个总结。

过去有一种说法,叫作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就是诸夏在天下的正中,东边的民族叫夷,西边的叫戎,南边的叫蛮,北边的叫狄。这个说法显然并不太准确,较古的书上对非华夏的族群的称呼并不固定。鲁国算是仅次于齐的东方国家了,《春秋》从鲁隐公元年写起,翻到第二年,就赫然可见“公及戎盟于唐”。

早期文献呈现出一种更为混乱的局面。史籍中的“戎”,显然是一系列而非一个族群:犬戎,山戎,北戎,陆浑戎,扬拒、泉皋、伊雒之戎,骊戎,大戎,小戎……说法层出不穷,他们的活动空间遍及整个北方。“狄”的构成稍微简单一些,但单是举其大者,也有白狄、赤狄、长狄之分。

现在我们很难判定,哪些情况下诸夏用同一个名词指称不同的族群,又或者因为时间、地点不同,给同一个族群不同的名字。并且,这些名字很可能都是诸夏出于厌憎、鄙视情绪而起的,这些族群怎样称呼自己,今天更加难以知悉。下面我仍称他们为戎狄,这是别无他法。戎狄没有发展出自己的文字,所以不可能留下用自己观点叙述的历史。今天我们只能看到诸夏充满偏见的记录,而诸夏没有关注的,则好像从未存在过。

诸夏显然没有多少闲心留意戎狄到底是怎样生活的,了解一些也不觉得有写下来的必要。今天我们只是大致知道,他们日常大约披散着头发,不同于华夏的结发;穿衣服则是左衽,不同于华夏的右衽。衽,本义衣襟。左前襟掩向右腋系带,将右襟掩覆于内,形成一个类似字母“y”的形状,称右衽,是华夏族礼服的标准穿法;反之则为左衽,被视为夷狄的风俗。

我猜想,其实他们穿衣服也未必真就这么刻意和华夏相反,不过比较随意率性,左掩右或是右掩左,怎么方便怎么来,不像华夏的贵族那么讲究,非认准一个方向不可。戎狄常常在战场上令诸夏陷入窘境,诸夏自然最关心的是他们的战法。这方面的记录就比较多,但年深日久,却产生了几种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说法来自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开头便说: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然后他简要介绍了古籍中关于戎狄的各种记录,显然,他把戎狄当作了匈奴的祖先。既然是匈奴的祖先,那自然就是马背上的民族,戎狄的军队也就应该是来如天坠去若电逝的骑兵。

《左传》的各种记录,则可以导出第二种说法,最典型的是下面这个例子:

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隐公九年》)

“自后过前曰轶”,侵轶,也就是从背后发起攻击。郑国与北戎的一次战争之前,郑庄公表达了这样的担忧:“用我们的战车对抗北戎的徒兵,恐怕他们从后面包抄我们。”

这里说得很明确,戎狄的军队是徒兵,也就是步兵。同时这话也指出了车战的局限性:战车虽然冲击力强大,但不利于山地作战,一旦发动冲击更难掉头。如果敌方步兵不愿意正面对决,而采用更灵活的攻击方式,局势可能会非常不利。

第三种说法则是现代学者整理金文材料后得出。比如多友鼎铭文中提到,周人在对猃狁的一次战争中缴获了一百一十七辆战车(“孚戎车百乘一十又七乘”),这是一个高得惊人的数字,照此说猃狁也就是犬戎的作战方式和周人并无二致,也是车战。多友鼎,西周晚期的青铜器,腹内壁铸铭文二十二行,二百七十九字,记载了西周历王时期,多友指挥的一次反击猃狁侵犯的战争。有人推测多友就是郑庄公的祖父郑桓公姬友。

那么,戎狄的军队主力,到底是骑兵、步兵,还是车兵呢?司马迁的观点曾经非常流行,但现在看来,他正确的可能性很小。第一,戎狄生活的地方也许偏北一点,但显然并不存在一个草原大漠上的北方老家,总体而言,他们和华夏族错居,共享中原,这就是所谓“华夷杂处”。也就是说,他们拥有的马匹数量,大概很难比诸夏多很多。

第二,诸夏与戎狄的血缘关系可能并不遥远。周人曾经有一段“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的历史,灭商前后,还曾经使用过“西土之人”这样一个把自己和戎狄都包含在内的概念。实际上就连这个说法都可能是美化过的,也许周人本来就是戎狄的一部分,只是发达之后变了脸,不再承认穷亲戚而已。

史籍当中,提到有的戎姓姬,也就是和天子同姓;有的戎姓姜,姜姓之族一直是周人最重要的姻亲和盟友;有的戎姓子,也就是与商王室同姓;还有的戎姓妫,这又是传说中古代圣王大舜的姓氏。这大概都可表明,戎狄和诸夏有着共同的源头,而匈奴却未必如此。

第三,越来越多的现代学者认为,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先有游牧的生活方式,后来才有农耕”是一个错误的假设。简单而有力的证明是:要过游牧生活,必须先有驯化的牲畜,而要想驯化野生动物,只有在定居条件下才有可能。

戎狄固然从事畜牧业,但采取一种农耕和畜牧并行的混合经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所以,除了司马迁在《匈奴列传》开头的这段追溯,几乎找不到证据表明戎狄的生活方式和匈奴有相似之处,他们当然更不可能是骑兵。事实上,正如古代学者早已指出的,“六经无骑字”8,早期文献当中,根本就没有骑马作战这个概念。

金文记录是所谓“第一手材料”,这在现代学术体系里自然极受重视,但说猃狁大量使用战车作战,却有很大的问题。第一,战车是极为复杂的工艺品,必须由一批专业工匠在特定的工作场所中彼此协作,才能制作出来。这背后又需要复杂分工的社会结构做支撑,戎狄的社会显然没有达到这样的发展水平。

第二,不管是传世文献还是金文,入侵者的作战方式都以灵活机动而引人瞩目,这也是他们战胜周人的法宝之一。如果他们也大量使用战车,尤其是洛水河谷、晋南山地等地,这样的灵活机动是无法想象的。相反,如果他们确实像《左传》描写的那样以徒兵为主,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也许合理的解释是,金文材料大抵都是夸耀战果的文字,而一个腐朽没落的政权,在这个问题上你很难指望它会诚实。它记录战果时几倍几十倍地夸大,甚至讳败为胜,都是毫不意外的事情。捏造一些并不存在的战利品,当然也就不足为奇,而《左传》尽管是后世的追溯性记录,依据的却是几百年来的实战经验。戎狄以步兵为主,确实是最可能接近真相的说法。

楚是一个古老的部族,它早期的历史大半还在迷雾之中,我们只知道和众多农业、军事均不发达的民族一样,他们不得不不断迁徙,所谓“隼路蓝缕,以启山林”。据说,漫长的漂泊生活之后,他们最终迁到了丹阳,即今陕西、河南、湖北三省交界之处。这里崇山峻岭,荆棘丛生,他们正是因此被称为楚人或者荆人。甲骨文、金文、小篆中的“楚”字,都是人步行于丛生的林木间的景象。

和戎狄到战国时代就逐渐销声匿迹不同,楚人在后世远为成功。楚国不但在春秋战国时期一直是南方大国,后来推翻秦王朝的三个关键人物——带头造反的陈胜,消灭秦军主力的项羽,第一个打进咸阳的刘邦,也都成长于楚文化氛围。再往后,汉朝的皇帝与大臣往往是楚辞爱好者。所以,楚人能够保留一些按照自身史观写就的历史。自然,这就导致史籍中有更多的罗生门。比如,楚国国君的姓是芈,而因为一位叫鬻熊的先祖,他们以熊为氏。可是这位鬻熊的身份,《史记•楚世家》记述就颇暧昧:

鬻熊子事文王,蚤(通早)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

这句话歧义横生。第一种解释,子是对男性的尊称,鬻熊通常是被尊称为鬻子的,叫鬻熊子,虽然有点别扭,但也不是绝对不可以(类似称韩非为韩非子而没叫韩子),那么这句是说鬻熊追随了周文王。第二种解释,子是儿子,引申为像儿子一样。就是鬻熊像儿子一样追随了周文王。第三种解释,子字本来就不该存在,抄写工抄错了。但不管怎么解释,鬻熊只是文王的臣子,最多可以认为是一位贤臣(《周本纪》里把鬻子和太颠、阂夭、散宜生、辛甲大夫等人并列),仅此而已。

但同样是《楚世家》,还提供了另外一种说法。楚武王熊通宣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我家先祖鬻熊,可是周文王的老师。对照楚人早年卑微的历史,这个说法实在不合情理。所以现代学者为给“师”找一个另外的解释,可谓处心积虑。他们指出,师是“火师”或者金文中的“师氏”的意思。但是,即使这类解释更符合西周初的历史,当楚武王意气风发地把“文王之师”这句话说出来时,他也只是按照老师来理解的。

鬻熊是周文王的臣子,这是周人的记忆;鬻熊是周文王的老师,这是楚人的记忆。无论如何,双方很早就有过亲密合作,是大家共同的记忆。1977年在陕西周原出土的西周甲骨,上书“楚子来告”“楚伯”等内容,证明这种记忆并非想象。

在《左传》的表达体系当中,楚国国君被称为“楚子”,即五等爵位中的第四等,地位低于中原的大多数小国。具体的接触当中,楚人受到的歧视可能还要更加严重些。他们使用着一种与诸夏不同的语言,比如他们称喂奶为“谷”,把老虎叫作“於菟”。语言是身份的标志,楚人特殊的发音往往让他们在社交场合招来嘲笑。战国时代,孟子有一次和人家辩论,他知道人家的老师是楚国人,就先给对方定性,说楚人是“南蛮鼬舌之人”,意思是南方的蛮子,鴃,就是伯劳鸟。我们现在骂听不懂的话叫鸟语,就可以追本溯源到孟老夫子。

西周后期,楚人开始在江汉流域兴起。和诸夏生活的黄河中下游地区相比,这里的山川显然更秀美,草木更葱茏,也更容易引起人们对神秘事物的幻想和向往。和诸夏把祖先崇拜作为重中之重不同,楚人更热衷于祭祀隐藏在洞庭湖、云梦泽的烟水深处的天地山河之神。祭祀的仪式也更富有戏剧性,巫觋扮演被祭祀的男女神灵,伴随着狂放并也许充满性暗示的舞蹈,唱起炽烈的情歌。这些歌词后来刺激了大诗人屈原的灵感,他从而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诗体。和《诗经》比较,这种被称为楚辞的新诗句式和节奏更灵活,更富有想象力,其感情的奔放与火热,更足以使礼乐传统中的老夫子感到慌乱不知所措。理所当然,他们将楚地的祭祀,称之为“淫祀”。

另一方面,此时楚人也确实对更具传统优势的华夏文明有一种自卑感。楚国在政治宣言里,好几次明确以蛮夷自居。早在西周夷王,楚人的君主熊渠就对外宣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自己是蛮夷,所以不能按照周王朝的等级体系来给自己定位,他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别称王。与其说这是真的以自己的蛮夷身份自豪,不如说是在发泄自己长期得不到诸夏认可的不满。

无论如何,王号的使用,是对周王朝权威的巨大挑衅。不久夷王死,周厉王即位,西周政府呈现出强硬和攻击的态势。厉王时代的南征,据禹鼎铭文的记录,是一次不分老幼尽行诛灭的屠杀(“勿遗寿幼”)。在这种恐怖政策面前,楚人便又撤去了王号,但等到周平王东迁洛邑,周王室益发卑微时,楚人称王的心思就重新开始萌动了。

公元前741年,楚熊通杀死了自己的侄子,从而成为楚国的国君。三十五年后,熊通攻打随国。随国声辩说,自己是无辜的,于是楚人发表了第二次“蛮夷宣言”:

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我是蛮夷。如今诸侯都叛乱而相互攻击,或者彼此杀害。我有敝旧的武器装备,想凭借它来观摩中国的政治,请周王室认可我的王号。

这番话带有军事威胁意味,要求却颇为可笑。就好像孙悟空一边在花果山自称齐天大圣,一边却委托来讨伐的天兵天将转达,要玉帝将这个称号册封给他。齐天即是与玉帝平级,那玉帝又有何资格册封?同样,如果楚国这个“王”成色十足,那也轮不到周天子来认可。既然提出这个要求,那也就是还不敢真正否认中央政府的权威。

很多矛盾就是这样产生的:暴发户表面上嚣张跋扈,骨子里却还是渴望旧贵族的承认;而贵族在优越感的支撑下,对不可能咸鱼翻身的底层还不妨抱有些宽容平和之心,对暴发户却是一方面感到畏惧,另一方面愤愤然表示双倍的歧视。丝毫不出意外,楚人的要求遭到拒绝。楚熊通盛怒之余,开始痛说家史:夸耀祖先鬻熊作为“文王之师”的尊荣,可惜老人家不幸过早离开人世,于是他的子孙在之后的权力分配中,就遭受了各种不公正的待遇。最终,熊通决定“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到底还是自顾自地称王了,是为楚武王。

公元前710年,即鲁桓公二年是多事之秋。宋国的华父督杀死了大司马孔父嘉和宋荡公;鲁桓公因为杞国来朝见时不恭敬,就发兵攻打;山西的晋国,其内辽正到了紧要关头……这些血淋淋的事件都不是小变故,然而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这些也还不足以令人震惊。真正至关重要的是,这一年,楚国这个名字第一次在《左传》中出现,只有一句话:“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蔡、郑两国的国君在邓地会晤,第一次感到对楚国的恐惧。这个邓是地名而非邓国,位于蔡之北郑之南。当时蔡国的疆域,大约即今天的河南省上蔡县。也就是说,楚国的势力已经冲出江汉流域,注定将把整个中原笼罩在恐怖之中。

据说,楚人的祖先世代做祝融之官,即掌管火焰的人。甚至有人认为,所谓鬻熊,就是祝融的演变(这两个词古代读音相近,或可相通,《大戴礼记•帝系》中,鬻熊就写作鬻融)。对火焰的热情,我们至今还可以从流传下来的楚人的诗歌和造型艺术中体会得到,而关于火的毁灭力量,每一个曾在战场上面对汹涌而至的楚军的人,都会有惨痛的记忆。

楚人的扩张和北方的戎狄不同。戎狄对占有土地兴趣相对不大,所谓“贵货易土”,经常是烧杀抢掠一通,然后扬长而去。他们对诸夏的侵扰,打比方说,可以叫作“孙悟空吃蟠桃式”,咬一口就随手丢开。而楚国的作风,则不妨比作猪八戒吃馒头,当真是“磨砖砌的喉咙,又光又溜”——军队在几个不同的方向上迅速挺进,沿途碰上阻碍的国家或部落,就一口吞下。

桓公二年《左传》中第一次出现楚之后,接下来就是大量关于楚军北上征伐的记录。《左传》的作者像一个优秀的随军记者,勾勒战局大势,也报道了许多八卦花边。鲁桓公十一年(公元前701年),一支楚军面临多国围剿。军队的统帅屈瑕对此表示担忧,而另一位楚将斗廉则提议抢先发动攻击。屈瑕有些犹豫:“盍请济师于王?”何不向王请求增兵呢?增兵是一方面,显然也有军事行动要首先请示一下的意思。斗廉表示:“师克在和,不在众。”关键在于军队团结一心,没有增兵的必要。屈瑕又说:“卜之?”占卜一下此战的胜负罢?斗廉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没有信心才需要占卜,此战必胜,还占卜干什么呢?于是出兵,大败来犯之敌。这个事例很能体现楚国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精神,以及对待战争的理性和强烈自信。

鲁庄公四年(公元前690年),楚武王发明一种阵法,并采用中原的新型武器,准备再次征伐随国。在汉水的东北岸,分布着一系列小国,以姬姓国家为主,因此被称为“汉阳诸姬”,其中又以随国最为强大。之前,楚武王已经两度.伐随,但并没有太大的战果。

楚武王杀死兄长后才夺得国君之位,也就是说即位时应该已经成年。此时他已经在位五十一年,换句话说,他应该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出兵前在太庙斋戒,楚武王告诉自己的妻子:“余心荡。”他的夫人立刻做出判断,国君将不久于人世。但这个坚强的妇人同时又说:“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如果出兵没有失利,君王死在行伍之中,那也是国家的福分。果然,楚武王在军中去世。据说,他去世之处因此得名武陵(今钟祥市),也就是陶渊明笔下桃花源所在的地方。但楚国的将军们没有因此自乱阵脚,他们秘不发丧,继续前进,以楚王的名义进入了随国,最终使随屈服。

楚武王三度进攻随国,《左传》都有相当详细的叙述。《史记•楚世家》的记录,时间节点与《左传》完全吻合,但具体的内容则截然不同,显然,司马迁有另外的史料来源。鲁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武王第一次伐随。《左传》里的记录算得是散文名篇,因为楚国斗伯比发表了一番议论,说我们应该放松对随国的进攻,相反要提高随国的地位。这样,随国就会抛弃汉水以东的同盟国家而妄自尊大,同盟就会解体,然后我们可以寻机下手。这是老子“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随国季梁大夫也大谈了一番治国的道理,尤其提出民心比神意更加重要。有名言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但就事论事,这一次征伐并没有什么成果,只是签订了一个和平协议,之后“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这两段书生看来很高明的议论,《史记》统统没有。《楚世家》关注的是这次征服之后,随国向天子汇报了楚国“请王室尊吾号”的要求。甘愿替楚国转达这样非礼的要求,实际上说明随国已经屈服,这个协议绝非平等条约。

鲁桓公八年(公元前704年),楚武王再次伐随。随国那位贤德的季梁大夫又出现了,并提出正确的战术方针,但没有被国君接受。于是随国大败,包括国君的戎车都成了楚国的战利品。《史记》里没有对战争的具体描写,只说这一年楚国得知自己称王的要求被天子拒绝。所以这次征伐似乎是对随国办事不力的惩罚,更重要的是,楚国国君熊通从此开始自称楚武王。

鲁庄公四年(公元前690年),楚武王第三次伐随,《史记》又没有那段夫妻间的动人对话,但交代了这次伐随的原因:尊楚为王,倒霉的随国国君被周天子叫去数落,而这件事又让楚国认为随国背叛了自己,所以发兵讨伐。也就是说,《左传》中随国是楚的劲敌,楚国用尽了计谋和武力,才将之征服。而《史记》里,随国只是一个夹在楚国和周天子之间的可怜虫,楚国之所以不灭随,只是留着它作为缓冲和中介,让它去和天子或诸夏对话,比自己出面更方便而已。后两次征伐,其实已经不是收拾敌人,而是教训小弟。

讨论春秋的历史,学者们通常是重视《左传》胜过《史记》的,《左传》上漏记的事才拿《史记》补充。但这件事上,我更倾向《史记》。《左传》中那些滔滔不绝的议论或富于感染力的文学描写,更像作者借机发表自己的观点或展示才华。就事件本身而言,他的记述却显得缺乏因果联系,而《史记》却把三次征伐环环相扣的逻辑关系梳理得非常清晰。《楚世家》的春秋部分,文风质古,叙事简明,不但和《左传》的风格不同,和《楚世家》自己的后半截(大量采用《战国策》)比,更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看来司马迁写作这部分内容时,有一个很缺乏文学情趣的信息源,其关注军国大事而不及其他,这很有可能就是楚国的官方叙事。

《春秋》的原则是“非礼不书”,不合于礼就不写。

《左传》会补充一些非礼的事情,但楚国称王这件事实在太过分,《左传》根本没有提及,只是按照周礼,坚定不移地称楚熊通和他的继任者为楚子而已。从这点上说,把《左传》的作者比作记者又多了一个理由,他写什么,不能率性而为,要通过把关人的审核。

这里我更倾向《史记》还有一个原因,即《史记》中的楚随关系更容易和《左传》的后文衔接。早有学者注意到,“楚国和随国关系在春秋中期以前,互相征伐,战争不已,而春秋中期以后到战国初年,忽然变得十分友好,几乎到了同呼吸共命运的程度。”9转变何以发生?很难给以合理的解释。但如果接受《史记》的叙事,这个问题就无须费心了,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转变”,早在春秋初,随国就已是楚国的仆从国,只是到春秋中期,被调教得更加服帖了而已。

继位的楚文王也继承了父王的北上野心,一段时间内,楚军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取,但庄公十九年(公元前675年),原先归附楚国的巴人突然叛变,让仓促应战的楚军遭遇了失败。楚文王败退郢都,却发现城门紧闭,大阍(主管城门的官员)鬻拳拒绝放他进城。

这位鬻拳,楚文王当然印象深刻,当年因为意见不合,他以武器胁迫自己接受其主张。之后鬻拳自我检讨说:“吾惧君以兵,罪莫大焉。”于是砍断了自己的脚,这才成为国都的大阍——当时的传统,是用刖人守门。楚文王知道,跟这个固执的贵族多说无益(从鬻这个姓氏看,他应该是鬻熊之后,楚的王族),于是掉转车马,又去讨伐黄国,取得胜利后,才为自己赢得归国的门票。但是,文王仍然没有能够回到郢都,他和父亲一样,也在军旅中病逝。楚文王的葬礼上,鬻拳在墓道中自杀,仍然为国君看守大门。

楚文王的夫人极其美貌,文王去世后,这位文夫人就成了楚国大贵族追求的对象。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66年):“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楚国的令尹、楚文王的弟弟公子元想追求这位文夫人,就在她的宫殿之侧住下来,带着一批人大跳万舞。这是小叔子追求嫂子的故事,而文夫人的身份是太后,令尹在楚国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国家总理,所以又是总理大臣追求太后的故事。

把追女人定性为“蛊”(旧注解作“惑以淫事”),这个字眼也可谓传神达意,而追女人的手段,是开舞会搞派对,更使人感慨,真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结果这位文夫人听到歌舞声,反而哭了起来,她说:“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我们先王在世时,也经常带着大家跳万舞,其实就是军事训练。可是现在,咱们这位令尹不去找楚国的仇人报仇,却跑到我这个寡妇这里来跳万舞,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么?公子元听了很惭愧,这一年秋天,“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

总之,不论国是还是逸闻,所有这些记录都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当时楚国的扩张并非出于一两个君王的野心,而是整个族群的热望。

楚国的核心地区在今湖北省。后世割据荆楚的政权极多,但是再也不曾有过春秋时楚国这样煊赫的声势。固然,后来的每一位失败者都可为其找到品德、策略乃至运气方面的原因,所谓周瑜有利用这里的计划,可惜寿命短;关羽有利用这里的形势,可惜智商低;东晋的庾翼有利用这里的见识,可惜无实力;至于东晋的桓温有实力,可惜没诚意;南宋的士大夫发表了很多利用这里的议论,可惜没有实际行动;唯一的例外是岳飞,各方面都很完美,可又被奸臣害死了10——但归根结底,恐怕还是虽处于同一块土地,地缘形势却发生了很大变化的缘故。

以秦汉以后的眼光看来,湖北有四个地区特别重要。第一是今天荆州市一带。这里是江汉平原的中心,拥有这里,很容易控扼湖北全境。当时楚国已经很重视荆州,楚文王时代将国都由丹阳迁到了郢,即今湖北江陵县附近,正属于这个范围。

第二是今天的宜昌市一带,即葛洲坝水利枢纽所在地。这里是中国地理第二级阶梯的边缘,镇守住这里,才可从容抵御来自西部的敌人。三国时夷陵之战,陆逊即于此大破刘备,后来西晋灭吴,先取宜昌(当时叫西陵),也是关键一步。虽然有学者认为,这一带也是楚国的祖宗发祥之地(不过考古证据更倾向是河南淅川县),但春秋时代的楚国对这里却并未大力经营。原因很简单,这时西部的社会经济尚未充分发展,更无强大的政治势力,巴、庸等部族弱小得只能做楚国的附庸。所以,这个后世的死生之地,此时对楚国而言,却完全可确保无虞。

第三就是今天湖北的省会武汉一带。武汉是长江中游的水陆交通枢纽,和平时期自然人物荟萃、财货辐辏,一旦战乱,这里又是中游和下游争锋的焦点。自从东汉末刘表任命黄祖为江夏太守以来,荆楚的政治力量要想控制东南,第一步就是在这一带集中军队和物资;而定都长江下游的东南政权,则视此地为最后的安全屏障。

但楚国对这一带似乎更加漫不经心。因为在当时的荆州和武汉之间,是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春秋后期吴国崛起之前,楚国并不用太担心来自东部的威胁(即使是吴国崛起之后,攻破楚国郢都的那次奇袭,也是绕道北方,并非走的这条后世看来最便捷的路线),而那时贫穷落后的长江下游,也不是一个值得去努力征服的地方。

第四是今天的襄阳市一带。襄阳号称“天下之腰膂”,是北方政权征服南方最关键的突破口,而南方政权要想北上争衡,往往也于此发力。春秋初期,襄阳是邓国所在地。鲁庄公十六年(公元前678年),楚国灭邓,似乎并未遭遇太大阻力,之后一路北上,直到南阳盆地的北缘。而后来的诸夏伐楚,大约不过方城(今河南方城县)。所以,襄阳地区对楚国而言,是后方而非前线,作为一个重要的中转站,自有它的地位,但意义也不能跟后世相比。

很显然,由于东西部都没有威胁,北方诸夏又忙于内讧,缺乏向南扩张的欲望,春秋尤其是春秋中前期楚国的地缘安全性,远超后世任何一个同样以此地为基业的政权。就春秋的形势而言,楚国要北上扩张,最重要的倒是申、息两地,也即是今天的河南省南阳市和息县。楚国何时灭申,

《左传》甚至没有提及。息国如何被灭,《左传》浓墨重彩,后世更附会出极为动人的爱情故事。但这一略一详,都忽视了这两次征服对天下形势的影响。

鲁桓公二年之前,《左传》不关注楚国,因为当时楚与北方诸夏之间尚有一个安全的缓冲区。缓冲区的西边部分是南阳盆地,申即在盆地的北端。拥有了申地,再出方城进击诸夏,便近在咫尺。隔离区的东边部分,则是由大洪山、桐柏山、大别山等山脉组成的鄂东北低山丘陵地带,息突出在山地的北面,已进入豫东平原,再由此北上,紧邻着的便是周武王之弟蔡叔的封国蔡国。所以,将申、息两地纳入版图,就意味着当初的缓冲区都已经变成了楚国领土,诸夏从此必须直面这个地方数千里的庞然大物了。

而《左传》一些追溯性的记录,则提供了更加重要的信息:

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于汉。(《成公七年》)

这句话是说,申、吕这样的地方,对楚国而言意义是缴纳军赋,抵抗北方。若把申吕交给某位大夫作为封邑,那么楚国也就失去了申、吕,晋国、郑国的军队,也就会突破方城,直达汉水了。换言之,这些地方被征服之后,并没有沿袭封建的传统,而是直辖于楚王,在此任职的官员只有管理权而无所有权,这实在已经是县制的雏形了。而哀公十七年的另一条记录说得更加明确:楚文王“实县申、息”。

也就是说,楚国在申、息等地尝试实行了一种更有中央集权意味的全新制度,而其行政效率,绝非之前的卿大夫各立其家的体制可比。从此,申息等县如同一只只铁拳,王命一达,即可雷霆出击。

公元前684年,陈国国君的小女儿出嫁到息国。根据惯例,《左传》使用她夫家的国名和娘家的姓来称呼她,即息妫。但在历史上尤其是在文人墨客的心中,她无疑以“息夫人”或“桃花夫人”的称呼更为知名。民间传说,她生日是在冬天,但为迎接她的降生,息国境内竟然桃花盛开。

蔡哀侯姬献舞的妻子,是息妫的姐姐。想必,他早就听说自己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姨。所以,在息妫途经蔡国时,他一定要挽留见上一面。大概息妫确实美貌惊人,所以使得蔡哀侯的举止竟有些失控。尽管《左传》仅使用了“弗宾”二字概括当时的情形,但一个姐夫不拿小姨子当外人的故事,后世的八卦家当然要对之大肆想象。

息国国君听说了此事,自然大发雷霆。然而,他的报复方式却显得愚不可及。息侯派人去找楚文王寻求帮助:“你派军队来讨伐我,我向蔡国求救,然后我们一起讨伐它。”蔡哀侯果然上当,他兴兴头头地亲自率兵去救援,却在莘地被楚军以逸待劳,成了楚军的俘虏。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蔡哀侯显然咽不下这口气,他便极力向楚文王称誉息妫的美貌。于是楚王到息国,邀请息侯赴宴而在酒席间加以袭杀,息国灭亡。

以上是《左传》的内容。《史记•楚世家》则对息夫人不置一词,似乎这个人物根本不存在,但《管蔡世家》则讲了和《左传》差不多的故事。看样子,息夫人的故事是诸夏间的一个传说,以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和精度,诸夏谈楚国,带点海客谈瀛洲的味道毫不奇怪。楚国人则不大提起她,原因是这非事实,还是太不体面,则不好判断。

息国灭亡算是重大历史事件,不过多情善感的文人自然还是更关心息夫人的命运。《左传》记载,她被掳到了楚王宫中,生了两个儿子,但从不主动和楚王说话,总是人家问一句,她才答上一句。楚王问她为什么如此。息夫人答道:

“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我一个女人,却侍奉两个丈夫,即使不能去死,又有什么好说呢?

一个仅仅因为长得太美,而被卷入历史旋涡中心的女人,说到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很深的苍凉了。然而,后世的道学家还是觉得意犹未尽,毕竟,她还没有殉节自杀。应对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加以谴责,典型的如杜牧的诗: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金谷坠楼用的是绿珠为石崇跳楼的典故。清朝的赵翼说,这诗“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尤得风人之旨耳”。把这首诗和这番评论贴到今天的论坛上去,大概痛骂直男癌之声,要不绝于耳吧。

另一个办法,就是再编新故事。《列女传》里说,乘着楚王出游的机会,息夫人找到被派去看大门的息国国君,讲了一番“活着在地上分开,何如死了在地下相聚”的道理,到底让他们双双自杀了。至于楚文王死后,息夫人明明还有戏份11,却也顾不得了。

文人喜欢把自己比作女人,再借着历史上的名女人感怀身世,这个积习自然也导致他们不会放过息夫人。经历了亡国之痛而没有为先朝殉节的文人,纷纷为之作诗,最著名的便是那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邓汉仪《题息夫人庙》)。据说,有曾在明朝做官后来又降清的,读过这句诗,当晚就得心绞痛死了。

清代高士奇编写《左传纪事本末》,理所当然地将《楚伐灭小国》专门集为一篇。他这样概括楚国向北扩张的过程:唐国、邓国逼处方城之南,不免首先承受了楚国的兵锋;它们灭亡之后,遭遇同样命运的是申国和息国;接着是江国和黄国,之后是陈国和蔡国。等到陈国、蔡国也招架不住,中原诸国就无一不处于楚国的阴影之下了。

顾栋高的统计则是:春秋时代,绝大多数小国都被消灭,其中亡于楚国之手的最多,超过灭国数排名二、三、四位的晋、齐、鲁三国的总和。与此同时,戎狄的威胁也在愈演愈烈。多年来,只要戎狄不进入封疆之内,与诸夏就算相安无事。鲁隐公二年(公元前721年),鲁隐公两次与戎人领袖会面,《左传》称,这是为重申先君那里传承下来的友好关系,看来这些年来大家相处得还不错。

鲁隐公九年(公元前714年),郑国与北戎打了极漂亮的一仗。郑国的公子突是这样分析山戎的特点的:他们行动轻率而无秩序,贪图利益而不团结,胜利了则争功而不相让,失败了则贪生而不相救。那么和他们作战,自然也就不必讲战场上的“礼”,而不妨玩点阴谋。

公子突想了一条诱敌之计,这种计谋在后世非常常见,但当时却是创举。所以突不得不强调,派出完成诱敌任务的人要选择“勇而无刚者”。“勇”才能不惧兵锋冲在前面,这好理解;“无刚”则是说要能不以逃跑为耻。这条也需要特别提出来,说明要当时富于骑士精神的华夏武士诈败,可能并不容易。结果这一战中,事先埋伏好的郑军突出击,将戎人部队拦腰截为两段,诈败的郑军则掉头杀回,于是全歼了中伏的戎人。

八年后,山戎攻齐,郑国出兵救援。这一次,轮到突的哥哥太子忽表现出色。他擒获了山戎的两个元帅,并砍下三百颗披甲人的脑袋。

但是,随着诸夏的内乱越来越严重,局势就开始急转直下。

鲁闵公二年(公元前660年),《春秋》记载道:“十有二月,狄入卫。”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卫懿公喜欢仙鹤,他的鹤甚至有爵禄,有车坐。此事一方面浪费财政支出,更重要的是挫伤了贵族的优越感。而懿公显然忘了,贵族不光有爵禄和乘车的特权,修我矛戈,上阵作战,也是仅有他们才应该尽的义务。

临战前,卫懿公要给国人们分发武器,但大家拒绝接受,并且说:“让鹤去罢!禄位是它的,我怎么能够作战呢?”卫懿公拿他们没有办法。不过,和后世那些只会带着心爱嫔妃跳进胭脂井里的昏君们不同,卫懿公毕竟还有勇气,以贵族的态度去面对死亡。

不管这家伙平时如何混蛋,在这一刻,他甚至令人想起即将走出城门,面对阿喀琉斯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他给了大夫石祁子一块玉玦,又给了另一个大夫宁庄子一支箭矢,表明了誓死的决心。然后,卫懿公来到自己夫人的面前,将一件绣衣交给她,说:“一切听两位大夫的吧。”12

懿公率领着他所能调动的最后的力量出发了。实际上,即使此时,他仍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或者,至少不会败得那么惨。只要他能像前面提到的郑国人一样,懂得在战场上使用一点阴谋诡计。但卫懿公遵照贵族的传统,采用了那种非常优雅的体育竞技式的战斗方式。《左传》详细记录了当时谁是他的御者,谁是他的车右,谁冲锋在前,谁坐镇在后。在蛮族面前,这样的战术无异于自杀。尤其是卫懿公坚持不肯撤去他的旗帜,这导致他始终都是狄人重点攻击的目标。所以,没有悬念,卫军惨败,卫懿公死。

有的书上说狄人吃掉了懿公的尸体,只留下他的肝。一位卫国大夫觉得国君的遗体不能曝于荒野,于是剖腹把懿公的肝放进去,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棺椁,然后死去。卫国沦陷,逃亡的卫人在黄河北岸被狄人追及,再次遭到屠杀。最终,卫这样一个诸夏中的大国,半夜渡河逃出来的,只有男女七百三十人。即使算上后来陆续从卫的附庸共、滕等地赶来的人口,也仅五千人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懿公的妹妹,已经远嫁到许国的许穆夫人,这时不顾夫家的反对,赶回共赴国难。并作了《载驰》一诗: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赶马驱车,回去吊唁卫国国君。驱马奔驰,只觉得前途辽远,真想快快赶回卫国的境内。夫家许国不许我回去探望,大夫们正跋山涉水地追赶我,我的心是如此忧愁。……我奔走于荒野,麦苗正蓬蓬勃勃地生长。希望能去找大国控诉,哪个国家能够依靠?哪个国家可以主持正义?

在这种国破家亡的关头,能有这样一位高贵的妇人走到难民中间,想必颇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但历史并非总是传奇,她成不了圣女贞德。“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要扭转困顿的时局,终究还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挺身而出。而这个大国的出现,也将彻底改变春秋时代的面貌。


第三章 内外乱战始霸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