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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霸业初起
传统文献尤其是秦汉以后的文献里,讲到古代的大人物,非常注重一种排列组合上的美感。历史从三皇五帝讲起,接下来是三王五霸。这些固定的说法,一般是不动的,但够格的人选或多或少,那倒不妨迁就。
所谓三皇,其实只确定了两个人,即伏羲和神农,至于第三位是燧人、女蜗、祝融、共工还是黄帝,那就众说纷纭了。所谓五帝,据司马迁说是黄帝、颛顼、帝誉、唐尧、虞舜。颛顼是黄帝的孙子(一说重孙),帝誉是颛顼的侄子,尧是帝誉的儿子,舜是尧的女婿。但后面都是上一辈给下一辈交班,唯独黄帝到颛顼跳过了一代。于是总有人觉得不合适,要在黄帝和颛顼之间,补个少昊进来。这样五帝就成了六个人,便有人说,黄帝挪去三皇,那边正好缺一个;也有人说,黄帝名字里带着帝,不能走,《尚书》里虞夏并称,虞舜应该去和夏禹待着:还有人说,六个人怎么了,五帝为什么就不能是六个人呢?
三王最明确,这是结合夏商周三代讲的。夏朝的禹,商朝的汤,周朝的文王和武王一三王确实是四个人。五霸最麻烦。实际上只有齐桓公和晋文公这二位没有争议,其余三位,不同的书基本各说各的,但可以分为两大系统。
一种是三代共计五霸:夏朝的昆吾,商朝的大彭、豕韦,周朝的齐桓公、晋文公。这种说法有个好处,就是夏商的那三位事迹不清,既然和齐桓晋文并列,就假定他们也是齐桓晋文一类。一种是春秋五霸,候选人就多了: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晋悼公、吴王阖闾、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可以数出一大堆。其实,与其忙着争论谁才够格算五霸之一,不如先梳理一下“霸”的意思。
《说文解字》上说:“月始生,霸然也。”所谓“霸”,本指一种月相,被借来用作霸王的霸,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从字形上来推论霸字的内涵。
几十年前,说到“地主恶霸”之类,那是严厉批判的对象。这几年,“霸气侧漏”之类的词流行,则有了揄扬的意味,但这种褒义主要是一种力量崇拜,和道德的关系仍然不太大。
然而所谓“霸”,本指一种月相,后假借为伯,指古代诸侯联盟的盟主。在先秦两汉,“霸”字不但是褒义词,而且明显是道德上的肯定。《左传》里提到五霸(伯):
四王13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成公二年》)
成公二年即公元前589年,这里所说的五伯,绝不可能包含吴王阖闾(?〜前496年)、吴王夫差(约前528年〜前473年)、越王勾践(约前520年〜前465年)这些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四王称王,因为他们树立了德行,满足天下诸侯的共同愿望。五霸称霸,因为他们辛苦自己,安抚诸侯,带领大家按照天子的命令去服役。就是说霸主有三个特点:第一,他有牺牲精神;第二,他能为诸侯解决困难;第三,他是天子意志的执行者。
从春秋到战国几百年间,何谓“霸主”,含义发生过不少微妙的变化。但有一个大判断并没有变:“霸”和“王”并不是对立的,都是同一方向,只是“霸”的境界要低一些。如《孟子》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告子下》)不少学者单注意第一句,认为孟子是贬低五霸的,其实,孟老师的风格是喜欢发表极端言论再往回找补。看下文,他欣赏自己描述的霸主政策,他们至少比“今之诸侯”“今之大夫”,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又如,《史记•商君列传》说,商鞅见秦孝公,第一次讲帝道,秦孝公没兴趣,第二次讲王道,秦孝公凑合着听,第三次讲霸道,秦孝公来了兴致;第四次讲“强国之术”,听得秦孝公不住往前靠,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着落了。这是说霸道虽然在实用性上很可观,但比之强国之术还是有差距。反过来,霸道在道德上不很高端,但比强国之术还是更有底线。
班固在《白虎通德论•号篇》里罗列了五霸的多种说法,并解释说:
昔三王之道衰,而五霸存其政,率诸侯朝天子,正天下之化,兴复中国,攘除夷狄,故谓之霸也。……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故圣人与之,非明王之法张。
称誉的规格相当高,尤其是提到宋襄公为什么也算五霸之一时,他还特别解释:
宋襄伐齐,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春秋传》曰:“虽文王之战不是过。”知其霸也。
宋襄公在齐桓公死后,伐齐平定了齐国的内乱,在战场上尊敬老人,遵守规则。根据《春秋公羊传》的评价,即使周文王打仗也不过如此,所以五霸里有他的座次。言下之意是,讨论谁是霸主时,如果道德分足够,武功差一点,也是不妨宽容的。
某种意义上,春秋中期的霸主政治是怀旧的产物。东周以来,各诸侯国内篡弑频繁,国际纷争不断,加之戎狄交侵的压力,华夏各国越来越难以忍受。众所周知,人在对现状不满时,就要为过去上色,追忆美好而伟大的传统了。
想当年,周天子具有巨大权威的时代,何至于搞到现在这个局面呢?“列国之中干戈构”,当年可不必为这点小事打仗,有矛盾可以找天子主持公道;“弑君不如宰鸡牛”,当年是断断不敢的,不怕受到天子的惩罚吗?现在戎狄都来打我们,想当年都是天子带着我们去讨伐他们的……过去是不是真的美好并不重要,关键是描绘美好的过去,树立奋斗目标。
大家都希望重建周天子的权威,但现在的天子又实在有点烂泥糊不上墙,只好指望一个能够以天子的名义为大家做事的人。这样的人也就是霸主,所谓“三王之道衰,而五霸存其政”,霸主推行的其实还是三王的政策,所以“尊王”是霸道的核心价值观。换言之,天下是天子的,但是现在天子不管事,事情归霸主管。
那么,当时有哪个国家的国君有可能成为霸主呢?《史记》写得很清楚:
是时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强。晋初与会,献公死,国内乱。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夷狄自置。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
当时,天下最强的国家是四个:齐、楚、秦、晋。晋国当时的问题是发生了内乱。晋献公年纪大了,宠爱年轻的老婆骊姬,把太子逼死,另外两个大儿子不得不流亡,献公临终前立了骊姬生的小儿子,结果晋国的大夫们不服,于是晋国就乱了,这是当时非常典型的动乱模式。
这时秦国的麻烦则是地理位置太偏远,不怎么跟山东河南的诸侯国打交道,而楚国对自己的定位就是野蛮人,大家结盟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就是为了打它。它要当霸主,这是一种非常欠扁的行为。于是霸主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齐国的肩上。
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之首,而他之所以能成就霸业,据说最核心的因素是任用管仲。《史记》七十篇列传,管仲的传记是第二篇。由于第一篇《伯夷列传》没什么事实可讲,太史公只是借机抒发了一通人生感慨。所以,管仲称得上王侯以外,有事迹值得专门称述的第一人。
司马迁介绍管仲,只提到了籍贯,而没有说家世。另外,有不少书都讲过管仲青少年时代如何贫贱的小故事,则他出身不大高贵,应该是事实。但要说多寒微,大约也不至于,因为贵族社会里,要打破阶级门第的观念,不可能一下子走得太极端。他至少也应该具有士的身份,在一般平民眼里,仍可算含着金钥匙出生。
无论如何,并非大贵族子弟,而能成就这么大事业,这在之前的西周时代完全不可想象。但管仲之后,有无数这样的故事。至于战国,逆袭的人生更是构成了时代最显著的景观。从这个角度说,管仲的命运预示着今后历史发展的方向,他确实是开先河领风骚的人物,管仲之名在他身后也广为传播。
《论语》讲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讨论管仲的为人,师生之间甚至针锋相对。孔子鄙视管仲器量小,不知礼,但却认为他是华夏文明的捍卫者,认为管仲可以称为“仁”。我们知道,“仁”这个字孔夫子爱念叨,却绝对不轻许人。这评价就衬得前面的批评都是小节了。
孟子好像很鄙视管仲,然而画风是这样的:
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这一大堆话,概括大意就是:你看管仲好厉害,但我比管仲更厉害,想要有所成就的君王,还是赶紧来请教我吧。
荀子则说,看个人品德,齐桓公杀兄弟,睡姐妹,骄奢淫逸,背信弃义,就是个人渣,但他为什么能不亡国,反而成霸主呢?因为他有“天下之大节”,而所谓“天下之大节”无他,就是完全信任管仲。
管仲被视为改革者,法家自然推崇他。韩非讲了管仲推行改革尤其是玩弄权术的各种段子,《韩非子》里还说:“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如今是一个全民谈政治的时代,商鞅、管仲的著作家家户户都有。这是把管仲和商鞅并称,也是第一次有人提到了署名管仲的著作。
经过西汉末学者的整理,大概是产生两种《管子》。一种《管子》十八篇,就属于法家类。唐代学者还提到这部书,但今天已经见不到了。另一种《管子》有八十六篇之多,《汉书•艺文志》归之为道家。今天的学者往往认为这部《管子》是个大杂烩,各家各派的思想都有,后来的齐国学者把自己的著作都挂在管仲名下。但总的说来,确实是以道家思想为主。也就是说,儒家、法家、道家这影响最大的三大学术流派,尽管彼此对立,却都把管仲当作正面人物。关注度这么高,以管仲为主人公的故事,也就顺理成章地多姿多彩了。
最早的文字材料和管仲活动的年代之间,至少相隔两百年。除掉《论语》里的几条零碎材料,《左传》最早,并且,其中引录了许多更早的史料,可信度相对较高。
管仲怎么会去辅佐齐桓公?《左传》里面相关文字并不多,不妨都抄在下面:
初,襄公立,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乱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来奔。
当初,齐襄公刚即位就表现出不靠谱的本质。鲍叔牙指出:“国君使用民力过于任性,祸乱很快就会爆发。”于是保着齐襄公的弟弟公子小白跑到莒国。动乱很快真的爆发了,齐襄公被公孙无知等人谋杀。于是,管夷吾、召忽保着齐襄公的另一个弟弟公子纠,跑到了鲁国。
初,公孙无知虐于雍廪。九年春,雍廪杀无知。
作为一个缺乏合法性的君主,公孙无知很快也被谋杀了。
公及齐大夫盟于蔇,齐无君也。
于是,鲁庄公在蔇和齐国的大夫结盟,因为这时齐国没有君主。可以推断,鲁庄公和齐国大夫们谈的,就是让公子纠回国即位的事。
夏,公伐齐,纳子纠。桓公自莒先入。
这年夏天,鲁庄公讨伐齐国,实际是武装护送公子纠回国。然而,公子小白抢先从莒国赶回齐国即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齐桓公。
公子小白能够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原因也不难推断:一是莒国距离齐国确实比鲁国近一些。齐国首都临淄到莒国,今天的车程是一百七十公里左右,到鲁国的都城曲阜,则要二百五十多公里。并且,齐、鲁之间隔着鲁中南山地丘陵区,今天有公路可能感受不明显,当时要难走得多。
二是齐国大夫们很可能不大希望公子纠即位。因为公子纠的母亲来自鲁国,他和鲁国的关系太密切。齐鲁是邻居,当时齐鲁两国的国力也不是很悬殊(春秋初齐鲁之间的战争,大体说是互有胜负)。让这位公子当上国君,鲁国很可能要企图干涉齐国内政。鲁庄公对公子纠即位的事越热心,齐国大夫对此就会越有顾虑。
公子小白就不一样。他是卫国之女所生。卫国在齐国西边,距离比鲁国远,实力比鲁国弱。小白的母亲在娘家大概也并不怎么受待见,所以当初小白离开齐国,虽然开始可能确实是计划到卫国去的,但西行途中,在谭国(山东省章丘市)遇到一点挫折,他立刻倒折向南,到了莒国。所以,让小白即位,就没有别国干涉的麻烦。
秋,师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公丧戎路,传乘而归。秦子、梁子以公旗辟于下道,是以皆止。
鲍叔帅师来言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管、召,仇也,请受而甘心焉。”乃杀子纠于生窦。
鲁国真的跑来干涉,和齐军在乾时大战,被打得大败。于是鲍叔牙兵临城下。公子纠是我的亲人,我不忍心下手,你替我解决了;管仲、召忽,是我的仇人,请把他们交给我,我才解恨。鲁国于是在生窦杀死了公子纠。生窦是地名,大约在今山东荷泽附近。
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受之,乃堂阜而税之。
召忽追随主人而死,管仲被带回齐国,但一到齐国境内就释放了。堂阜也是地名,在齐鲁边界而属于齐国,旧注说是在今临沂市蒙阴县,当地一直有个景点叫夷吾亭,据说就是管仲解缚的地方。
归而以告曰:“管夷吾治于高傒,使相可也。”公从之。
这里提到一个人物叫高傒。齐国有两大家族,高氏和国氏,世世代代做齐国的上卿,高傒就是当时齐国的上卿。鲍叔牙向齐桓公推荐说,管仲治国的才能比高傒都强,可以担当相国大任。齐桓公同意了。《左传》里,管仲辅佐齐桓公之前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和现在流行的故事比,好像少了很多东西。
说好的管鲍之交呢?怎么两个人少年时的交往一点都没有啊?管仲中途截杀公子小白,箭射衣带钩的桥段呢?没有这一段,就显不出后来齐桓公既往不咎的霸主胸怀了啊!齐桓公向鲁国要管仲,鲁国怎么这么爽快地答应?不应该有高明的人士看出齐桓公的用心,企图阻止管仲回国,甚至想置他于死地吗?然后鲍叔牙才好在最后一秒出手营救啊!
齐桓公把相国之位交给管仲,管仲也没说点什么?他不应该先不接受,反而先向齐桓公开出条件,等齐桓公树立要当霸主的雄心才答应出面主持改革吗?这才能体现管仲的宏图远猷、高风亮节啊!然而事实就是,《左传》在这里就是这么简单。上面这些故事,它一个没讲。
当然,《左传》里没有,也不见得就是胡编的。比如管仲和鲍叔牙的交情应该素来不错,上述引文虽然没有直接描写,但也可以感受到。但管仲和鲍叔牙具体怎么交往,不同的书说法大不相同,其中以《史记》的影响最大: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管仲说,当年我和鲍叔牙做生意喜欢多拿多占,他不认为我贪心,因为知道我穷。当年我替鲍叔牙谋划,结果更加失败,他不认为我是笨蛋,因为碰到倒霉催的,谁也没辙。我多次求职,又总被开除,鲍叔牙不认为我人品有问题,因为知道我机会未到。我打仗多次当逃兵,他不认为我是胆小鬼,因为知道我家有老母需要奉养。公子纠失败了,我不能像召忽那样跟着死,反而宁可被囚禁受辱,鲍叔牙也不认为我无耻,因为他知道我心目中,不但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蓝蓝的一片天。所以,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却是鲍叔牙啊。
总结一下就是,青年管仲的人生态度是我弱我有理,而鲍叔牙是圣母白莲花,所以他们不能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这番话里说的几件事是否可靠,历来有很多人怀疑。比如,春秋时代商业不算发达,商人更被鄙视,鲍叔牙和管仲大小也是贵族,居然会去合伙做生意,这很难想象。相反如果放到经济高速发展、商人大有作为的战国时代里,倒是合乎情理。所以很自然的推测是:战国时代的人创作了这个故事,尤其他最早是出现在《吕氏春秋》里,联系到吕不韦的商人身份,真是很难使人不“呵呵”的。
其实,写了这么一堆段子,司马迁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他在《管晏列传》最后的“太史公曰”里解释说,反正管仲的著作很容易读到,他的政治思想我就不谈了,我这里主要“论其轶事”,“论”是编纂的意思(如“论语”),其实就是八卦串烧。
司马迁实际上更推崇鲍叔牙,所谓“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显然不是天下人真这么看,而是他自己的判断。司马迁作为太史令,待在汉武帝身边的人,在别人看来有举荐人才的责任,而偏偏司马迁受了宫刑之后,根本无法完成这个任务14。所以鲍叔牙身上,有司马迁不能实现的理想的投射。但其他作者,对鲍叔牙就未必有这么高的兴趣,毕竟,还是能够建功立业的管仲的粉丝多。
《管子•大匡》是另一篇重要的管仲传记。这篇文章情节复杂,细节丰富,文字通俗,描写时往往不惜笔墨,显然是书写材料廉价易得之后才会有的作品。这么铺张的写法,不但春秋时不会有,整个先秦都很少见。有学者认为它是春秋时的早期文献,恐怕不是,倒极有可能比《史记》更晚。
《大匡》是把管仲当极品男神塑造的。一开始就说,鲍叔牙被国君任命为公子小白的“傅”,很郁闷,于是在家装病,理由是小白很没出息,国君派我去辅佐最没出息的公子,那是瞧我不上,抛弃我了。于是管仲先激励鲍叔牙说:
“不可。持社稷宗庙者,不让事,不广(通旷)闲。将有国者未可知也。子其出乎。”你不能这样。为国家效力的人,不应该推辞工作,不应该贪图空闲。再说,将来继承君位的,还不知道是谁。该工作还是好好工作。
这可真是积极健康的价值观,放进《齐国日报》的社论里也没有问题。管仲又分析说:
小白之为人无小智,惕,而有大虑,非夷吾莫容(通庸,用)小白。天下不幸降祸加殃于齐,纠虽得立,事将不济,非子定社稷,其将谁也?
小白这个人,不耍小聪明,性子急,但大原则上有判断力。除了我管夷吾,无人理解小白。如果齐国不幸发生了动乱,我辅佐的那位公子纠即使能够即位,也不能成就事业。到时候安定国家的不是你鲍叔牙,还能是谁呢?
照这段描写:第一,管仲不但是鲍叔牙的朋友,而且是鲍叔牙的人生导师;第二,管仲在无人看好公子小白时,就发现了他闪亮的人格魅力,于是,后面管仲抛弃公子纠而辅佐小白,背叛的色彩就淡化了,倒更像是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得偿所愿。
《韩非子》里也有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作为看任何事都喜欢阴谋论的人,韩非是这么讲的:
管仲、鲍叔相谓曰:“君乱甚矣,必失国。齐国之诸公子其可辅者,非公子纠则小白也。与子人事一人焉,先达者相收。”管仲乃从公子纠,鲍叔从小白。国人果弑君。小白先入为君,鲁人拘管仲而效之,鲍叔言而相之。
管仲和鲍叔牙在一起分析齐国的形势:如果发生动乱,能即位的,要么是公子纠,要么是公子小白。咱们分头行事,各辅佐一个。将来不管谁成功了,就推荐对方,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你看看,正是两边押宝的策略,让管仲和鲍叔牙后来都成了人生赢家。显然,我们今天没法弄清这些彼此矛盾的故事,到底哪个版本才是事实。可以肯定的只是,每一个叙述者都讲述了最符合自己价值观的故事。
管仲在公子纠手下时,曾一箭射中齐桓公,幸亏刚好射在衣带钩上,齐桓公才大难不死。这故事太像小说,过于巧合,但确实很早就很流行。《左传》里讲述管仲和齐桓公事迹时,没提这事,但一些回顾性的文字里,却也有“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云云。但这一箭是什么情况下射的,不同的书说法却很不一致。
《管子•大匡》里说,齐鲁乾时大战中,鲁国虽然失败,但管仲却立功了,射了这一箭。这是在确实发生的历史事件里添加小细节,属于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是比较严谨的历史小说创作法。
《吕氏春秋•贵卒》《史记•齐世家》则都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赛跑回国的途中,管仲被派去中途截杀公子小白,小白中箭后咬破舌尖,吐血装死骗过管仲,从而麻痹了公子纠,最终赢得了赛跑胜利。这就增加了细节和事件,使剧情一波三折,并且在冲突中很好地展现了每个人物的性格,堪称制造戏剧冲突的典范,所以这个版本也最流行。
《大匡》还介绍了一种说法。公子纠已经当上了齐国国君,但不得人心,于是鲍叔牙保着小白,从莒国发兵进攻齐国,打跑了公子纠,这个过程里管仲射了那一箭。这段剧情和《左传》的记录有根本冲突,而且也不合情理,莒国弱小,能打败齐国的可能性很小。总之,射钩还是当故事看看好了。
《大匡》另外还有一段比较特别的剧情,就是齐桓公拜管仲为相的过程:
公问曰:“社稷可定乎?”
管仲对曰:“君霸王,社稷定;君不霸王,社稷不定。”
公曰:“吾不敢至于此其大也,定社稷而已。”
管仲又请,君曰:“不能。”
管仲辞于君曰:“君免臣于死,臣之幸也,然臣之不死纠也,为欲定社稷也。社稷不定,臣禄齐国之政而不死纠也,臣不敢。”乃走出。
至门,公召管仲。
管仲反,公汗出曰:“勿已,其勉新乎。”
管仲再拜稽首而起曰:“今日君成霸,臣贪承命。”趋立于相位。
齐桓公的追求,大约不过是当个安乐君主,所以管仲说要他当霸主,他各种推托、嫌累。但管仲的意思很明确,你不当霸主,我就转身立刻走人。逼得齐桓公汗都出来了,答应朝霸主的方向努力,管仲才行了稽首大礼,小步快走到相位上。
这一段,《左传》《国语》《史记》里都没有。就是说,直到司马迁,之前的史家大概都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因为太史公喜欢慷慨奇崛的作风是出了名的,对这样的事迹,作为史家的司马迁固然可能会怀疑其真实性,作为文学家的司马迁,却怕是很难忍心割舍不用。
这段里有管仲的自辩。无论如何,按照那时的一般道德观,管仲没有追随公子纠而死,是很大一个污点。所以需要孔子出来为管仲辩护: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信用)也,自经(勒死)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于诸侯,一举匡正了天下,老百姓至今还受着他的恩惠。假如没有管仲的话,我们都要披头散发,穿野蛮人的服装。如果他也像平庸之辈一样,拘泥于一些小的忠信,找根绳把自己勒死,然后尸体丢小水沟里,谁还知道他啊?
这是从结果上讲,管仲不死是对的,但好的结果也可能出自坏的动机,《大匡》这段话则强调了管仲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齐国的霸业才决定不死的。所以如果齐国不称霸,管仲不死也要归隐,“社稷不定,臣禄齐国之政而不死纠也,臣不敢”,这样的台词真是掷地有声、大义凛然。
这段对话,还真真灌注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两千年来的一个梦。古代读书人想当官吗?想,太想了。当官是为了功名利禄吗?至少他会告诉自己,并不是,是有伟大的理想需要靠我从政来实现。更重要的是这段文字里所体现的君臣关系。和那些草莽英雄相比,知识分子的野心比较有限,不指望自己成为领导人,只是渴望作为最重要的辅佐,得到领导人充分的信任和尊重。
读书人喜欢把自己比作女人,比如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又比如“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名言。按照传统的女性心理,哪怕面对自己的男神,心里千情万愿,最好也要等人家来追,然后才从的。《左传》《史记》都说是管仲直接接受了齐桓公的任命,显得太随便太不体面。这里管仲先跑到门边,齐桓公流着汗把他追回去,面子(或曰尊严)就有了。孟子说,管仲是“不召之臣”,所谓“不召”,就是图个被追的快乐。
后世管仲的粉丝极多,往往都有类似的矜持。比如喜欢自比管仲的诸葛亮身上,就挂着被三顾茅庐的故事。事实上,除了腹黑的韩非子,多数古书都把齐桓公和管仲的关系,当作君臣相得、鱼水和谐的典型。所谓:
立以为仲父,而贵戚莫之敢妒也;与之高、国之位,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恶也;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荀子•仲尼》)
因为害怕宗室贵族嫉妒管仲,齐桓公就尊管仲为“仲父”,这样便可堵住贵族的嘴。担忧朝廷上的大臣厌恶、攻击管仲,就给了管仲像高氏、国氏一样世卿的地位,让其他人都服帖。担忧有钱人看不上管仲的穷出身,就给了管仲三百社的土地,让其他土豪都自惭形秽。至于管仲究竟怎么治理国家,齐桓公并不过问,因为他坚定相信“管仲之能足以托国”。
这也是女人/文人的理想境界:你既然追到了我,就要全心全意对我好,而且绝对绝对不可以怀疑我。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津津乐道反而有点遮蔽了一个更实在的问题:齐桓公的霸业,究竟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鲁庄公九年(公元前685年),齐桓公即位,管仲拜相。下面把之后几年《春秋》和《左传》里和齐国有关的内容都抄出来。
鲁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
《春秋》:十年春王正月,公败齐师于长勺。……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败宋师于乘丘。……冬十月,齐师灭谭,谭子奔莒。
《左传》:春,齐师伐我……战于长勺……齐师败绩。……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大败宋师于乘丘。齐师乃还。……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
这一年,齐桓公伐鲁,打了著名的长勺之战,被揍回家了。同年,又联合宋国再次伐鲁,鲁军突击宋国,大胜。齐军看势头不好,也灰溜溜回去了。总之,鲁军在齐国面前如此威猛,未之有也。作为小小的补偿,则是齐桓公灭了弱小的谭国(《史记》作郯国,是同一国名的不同写法,在今济南市东)。
鲁庄公十一年(公元前683年):
《春秋》:冬,王姬归于齐。
《左传》:冬,齐侯来逆共姬。
王姬和共姬,是指同一个人。姓姬,是周王的女儿,所以叫王姬;共是她的谥号,所以也叫共姬。天子嫁女儿,自己不出面,找一位同姓的国君(尊称为公)来主婚。据说,这就是天子之女叫“公主”的来历。鲁国是周公之后,在同姓国中地位特殊,替天子主婚是常有的事。齐鲁两国这时已无外交关系,齐桓公在这时迎娶共姬,固然是为尊奉周天子做准备,恐怕也有争取和鲁国缓和复合的用意。
鲁庄公十三年(公元前681年):
《春秋》:春,齐侯、宋人、陈人、蔡人、邾人会于北杏。夏六月,齐人灭遂。冬,公会齐侯盟于柯。
《左传》:春,会于北杏,以平宋乱。遂人不至。夏,齐人灭遂而成之。冬,盟于柯,始及齐平也。宋人背北杏之会。
结合经传,可以发现这一年春天,齐国号召一帮国家在北杏(今山东东阿)会盟。但遂国没去,鲁国也没去。然后齐国就把遂国给灭了,于是鲁国结束了多年来不搭理齐国的局面,和齐国在柯地结盟。
据《史记》和其他一些古书,齐鲁的这次破冰之旅很惊险。司马迁声称,遂并非一个国家,而是鲁国的一个邑。齐国先进攻鲁国,打败了鲁军,逼鲁庄公献出了遂邑,然后才有了柯地结盟。
鲁国的勇士曹沫(有的书说是鲁庄公本人),暗藏利器,在盟会的高台上劫持了齐桓公,逼他归还了掠夺鲁国的土地。齐桓公从高台上下来,想反悔,但管仲说:“夫劫许之而倍(通背)信杀之,愈一小快耳,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被劫持就答应,安全了就反悔,还要杀劫持者,出一口气而已,却失信于诸侯,从此失去了天下人的支持,这是不行的。
于是齐桓公还是按照劫持下的盟约履行义务。这件事反而大大提升了齐国的声望。这段情节有很多学者反对,尤其曹刿的粉丝。先秦文字里,刿与沫可通,所以《史记》里的曹沫就是《左传》里的曹刿。他们觉得会讲大道理的曹刿是高贵的,而动武行刺这种恐怖主义行为很下作,所以高贵的曹刿一定不会出此下策。
曹沫劫持这件事真不真,不好说,但这个反驳不算很有力,是按照后世文弱的儒家观点,来衡量慷慨尚武的春秋人物。《左传》关于柯之盟的记录太简单,按照非礼不书的原则,认为鲁国干了点不太体面的事也说得通。和鲁国结盟也有个副作用。当时宋鲁两国是对头,鲁国一加入,宋国就退盟了。
鲁庄公十四年(公元前680年):
《春秋》:春,齐人、陈人、曹人伐宋。夏,单伯会伐宋。……冬,单伯会齐侯、宋公、卫侯、郑伯于鄄。
《左传》:春,诸侯伐宋,齐请师于周。夏,单伯会之,取成于宋而还。……冬,会于鄄,宋服故也。
通过一系列军事和外交动作,齐国把宋国拉回了同盟。
鲁庄公十五年(公元前679年):
《春秋》:春,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会于鄄。夏,夫人姜氏如齐。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郑人侵宋。
《左传》:春;复会焉,齐始霸也。
头版头条通栏大标题:齐国开始称霸了。连续多年干巴巴的记录后面,《左传》突然写了这么一句,让人十分意外。前面这几年也就是齐国带着一帮国家结盟,《左传》也没说盟约具体内容,看起来和更早之前的盟会也没有什么区别。这时一下子搞出这么大新闻,凭什么?
从情理上讲,齐国要成为霸主,应先增强国力,推行一系列政策措施,然而《左传》对此确实只字未提。也好理解,它是站在鲁国的立场上叙事的,本来就看齐国很不爽,齐桓公上位,这事又完全违背鲁国的意愿——我拿你没辙,我不提你还不行吗?
《左传》之外,关于管仲辅佐齐桓公变法的记录,则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史记》中的《齐世家》和《管晏列传》都有概括性介绍;《国语•齐语》对齐国的其他历史全部省略,焦点全在齐桓公和管仲身上;另外当然还有八十六篇《管子》,这还是西汉末学者删汰的结果,原来据说有五百多篇。
材料很多,但可靠性存疑,而且很多记述明显彼此矛盾,有可能同假,不可能同真。张荫麟先生概括说:“管仲竟成了政治改革的传说的箭垛,许多政治的理论,和一切富国强兵的善策、奇策、谬策,都堆在他名下。”大体说,齐桓公时代的政策,两个似乎相反的倾向同时存在,可能也同等重要。
一方面,齐桓公非常注重处理好与传统贵族的关系。我们知道,推测史料真伪时,有一个“相异性”原则,就是一段材料所包含的信息,如果与材料提供者的立场或利益不符,那么这段材料属实的可能性反而比较大。
比如,“国军抗日腐败无能”这个判断出自蒋公日记,说服力就比其他某些材料要强很多。
由于战国以后的观念越来越强调君权至上,以及士人好厉害,所以说卿大夫阶级好话的材料许多可能比较早。齐国有贵族高氏和国氏,这两大家族都在春秋后期的权力斗争中一败涂地,所以如果是战国才出现的说法,完全犯不着拍他们的马屁。因此强调高、国重要性的文字,更有可能来自早期记录。
《史记》说,齐桓公自小就和大夫高傒很好,能够抢先回国,也是因为“高、国先阴召小白于莒”。齐桓公即位后,鲍叔牙对他是这么说的:“君将治齐,即高傒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国君您要是就想治理好齐国,靠高傒和我鲍叔牙就够了,要想成为诸侯的霸主,则没有管仲办不到。这条也可以和《左传》里的“管夷吾治于高傒,使相可也”相印证。
这些记录都指向这么一个结论:齐桓公在高傒等世卿的支持下即位,即位后似乎原计划任用高傒为相。所以鲍叔牙的建议,就不仅是让管仲取代自己的问题,也是要高傒不能上位。众所周知,君主和拥立自己的贵族或权臣如何相处,是超级敏感的问题。君主弱势,则大权旁落成为傀儡;君主强势,则这位大臣动辄得咎,恐怕很难自全。这一点,我们参照汉文帝和周勃等人、汉宣帝与霍光的关系,自可明白。
阴谋论地说,齐桓公排挤了高傒,然后作为对贵族势力的补偿,牺牲了自己的老班底鲍叔牙,大家一起靠边。任用来自敌对阵营的管仲为相,别人无法作任人唯亲之类的指责,是很高明的一招棋。而鲍叔牙甘愿承受,甚至主动提出这种牺牲,论政治智慧和操守,确实是了不起的人物。但齐桓公虽然避免让高傒居于行政中枢的地位,却始终给予充分尊重和巨大实权。
《左传》写道,鲁僖公十二年(公元前648年),也就是管仲拜相三十多年之后,管仲去朝见天子,周天子待以上卿之礼。管仲推辞说:
臣,贱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若节春秋来承王命,何以礼焉?陪臣(臣子的臣子)敢辞。
西周制度,齐国这样的侯国,有三位上卿,国君自己任命一位,天子任命另外两位,即所谓“天子之二守”。我只是一个卑贱的职能部门的官员。齐国还有天子任命的高、国两位上卿,按照制度,他们会在春秋两季来朝觐天子。我如果受了上卿之礼,天子将来该怎么对待他们呢?管仲一再推辞,天子一再坚持,最后管仲受了下卿之礼。换言之,直到这时,在公开场合尤其是重要典礼上,管仲的地位仍然低于高、国。而且高、国的待遇,绝不仅是场面上的虚荣。《国语•齐语》又说:
管子于是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公帅五乡焉,国子帅五乡焉,高子帅五乡焉。参国起案,以为三官,臣立三宰,工立三族,市立三乡,泽立三虞,山立三衡。
管仲把齐国全国分为二十一个乡,除了“工商之乡六”似乎为天子所专属外,十五个“士乡”是国君和国氏、高氏均分的。国家的其余各部门和疆域,也都是分为三部分,似乎也是由国君和高、国均分的。值得注意的是,“士乡”的一个重要职能,是为国家提供兵源:
五乡一帅,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帅帅之。三军,故有中军之鼓,有国子之鼓,有高子之鼓。
齐国全国军队三万人,国子和高子各掌控一万军队,两家都与国君势均力敌。这与《公羊传》中的“高子将南阳之甲”也可印证。以后世的标准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导致动乱的权力布局。然而终齐桓公之世,没有任何史料提及其间齐国内部有什么重大冲突。这大概足以说明,当时的齐国君臣都称得上眼界高远、胸襟开阔。这是春秋贵族政治最辉煌的篇章。
不过后来历史的话语权,落在了逆袭和渴望逆袭的士人手上。他们的偶像,自然只是管仲。所以越到后来,高、国的作用就越被淡化(如韩非甩开早期材料,直接宣称管仲“立高、国之上”),甚至齐桓公本人的作用也仅限于能听管仲的话。
拿《左传》和《史记》比较,可以发现有趣的现象:很多事,《左传》写齐桓公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史记》则写齐桓公即将做一个错误的选择,这时管仲出来议论一番,然后齐桓公才做出正确决定。于是齐桓霸业,竟像是管仲的独角戏了。
另一方面,齐桓公也开始了国家集权化的努力。充分发挥高氏、国氏这样的老牌贵族的作用,重新激发旧体制的活力,这是管仲和战国时代的商鞅变法之类有本质不同的地方。齐桓公要的是团结贵族一致对外,而秦孝公却是打击贵族唯我独尊。但齐国强大起来当然不可能只靠贵族,可以推断,许多后世成为政治主流的制度和策略,也正是在这个时代有了萌芽和发展。
最突出的如齐桓公和管仲制定了许多政策,加强国君对人口的直接控制。换句话说,许多那时帮助齐国取得成功的策略,今天听起来恐怕并不舒服。《国语•齐语》说,人民分为士、工、商、农,这四种职业一定要分开居住互不交流,这样,士人的孩子永远都是士人,工匠的孩子永远都是工匠,商人的孩子永远都是商人,农民的孩子永远都是农民,于是各行各业就都能健康发展了,这就叫“成民之事”。
为达到这个目的,则要让民众有固定的居所。据说,在都邑(国)之中,是:
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五乡一帅,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帅帅之。三军,故有中军之鼓,有国子之鼓,有高子之鼓。
即:轨(五家)、里(五十家)、连(两百家)、乡(两千家)。五乡之上,便是国君和高氏、国氏了。
在郊野(鄙)则是:
三十家为邑,邑有司;十邑为卒,卒有卒帅;十卒为乡,乡有乡帅;三乡为县,.县有县帅;十县为属,属有大夫。五属,故立五大夫,各使治一属焉;立五正,各使听一属焉。
邑(三十家)、卒(三百家)、乡(三千家)、县(九千家)、属(九万家)。这是所谓“定民之居”。所有被纳入该系统的人口,都要按照国家倡导的价值观和规则行事,不然,男人将被孤立,女人将为剩女(“罢士无伍,罢女无家”)。
《齐语》借管仲之口分析说:直接大规模扩军,别的国家就会警惕,然后引发军备竞赛。而成民之事、定民之居的好处,则是可以寓兵于民,“作内政而寄军令焉”,不声不响就把军事力量发展起来。
这张蓝图很美,但如此整齐划一的户口编制如空中楼阁,想在实际运作中落地,基本上不可能。而且《管子》的《立政》《乘马》(乘是计算,马通码,乘马即运筹规划)《度地》《小匡》等篇也都谈到了齐国的行政规划,说法却各不相同15。所以,不管哪种说法,大概都只是纸面功夫罢了,但这也反映出春秋战国时代齐国社会走向编户齐民的趋势,而源头基本可以追溯到齐桓公、管仲。
和人口控制相对应的制度建设,是官僚系统的发育成长,因为贵族会天然抵制国君直接控制人口,故没有官僚则不能实现这个目的。上面提到的轨长、里有司、连长、乡良人或者司、卒帅、乡帅、县帅、大夫,都可说是相当完备的科层系统。此外,《国语》和《管子》里也还都谈到应该怎样选拔官员,安排工作,以及怎样考核。当然,这些也都是理想化的图景,齐桓公的时代,官僚制度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仍然难以断定。
《史记》对管仲的政治思路,有一段综论: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这里面最有趣的,是“论卑而易行”五个字。也就是不做高远的政治规划,根据具体形势,摸着石头过河。齐桓公和管仲可能根本就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颁行的政策与法令,是来自古老传统还是改革创新,不过“与俗同好恶”,以求最大化地激发齐国社会的活力罢了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