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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霸政之荡
荡是“不成人也”,齐桓公去世时,早已“耋老”,他的死也绝对说不上一个荡字。但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使用这个标题。荡掉的,不是某位霸主,而是整个理想中的霸主政治。
照例,顶峰之后,就要走下坡路了。葵丘盟会还没结束,那个来赐胙肉的宰孔就离开了,回去的路上遇到晋献公。晋与中原诸夏之间隔着太行山,之前齐桓公的盟会一直没参与,这次也想来凑个热闹。
宰孔就对晋献公说:
可无会也。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为此会也。东略之不知,西则否矣。其在乱乎。君务靖乱,无勤于行。
不用去了。齐侯不注重德政而忙于扩张,所以北伐山戎,南伐楚国,又跑到西边来开这个会。他在东方不好说,往西是不能有所作为的。所以国君你处理好晋国的内乱就可以,别在道上辛苦了。
宰孔是觉察到什么阴阳消息,才做出这个判断的呢?不知道。也有学者注意到,宰孔曾在周惠王时代劝郑文公背叛齐桓公,所以认为他和齐桓公有旧怨,这里他只是恶意诅咒而已。但《公羊传》《史记》之类的书也说,葵丘之盟中齐桓公有了骄傲的神色,于是好多诸侯叛去了。
照这个逻辑,齐桓霸业由盛转衰,是因为齐桓公开始骄傲。我们从齐桓公的故事里学到的道理,还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确实,葵丘之后,齐桓公不再有什么大的作为。这个阶段齐桓公有三大难题需要面对:
第一是楚国北上的势头又愈演愈烈,齐的南方盟国,有的被楚吞并,有的则惶惶不可终日。第二是周襄王和王子带的兄弟之争,并没有因为周襄王登基而结束,而且斗争手段越来越没下限,后来还把戎狄的势力搅进来。第三是晋献公去世,晋国陷入内乱。在齐桓公建立霸业的同时,晋献公也已经把晋国发展成太行山以西的超级大国。这么大乱子,齐桓公不能再像当初那样对西方的事坐视不理。
最后,这三件事上,齐桓公都努力了,但是结果都不算成功。再往后,齐桓公的结局是很惨的。他喜欢女色,不同的女人为他生了许多得宠的儿子。管仲死后,公子们的继承权之争愈演愈烈。鲁僖公十七年,《左传》写道:
冬十月乙亥,齐桓公卒。易牙入,与寺人貂因内宠以杀群吏,而立公子无亏。孝公奔宋。十二月乙亥赴。辛巳夜殡。
《左传》这里的记录精确到具体日期,这在当时是极其罕见的。可见齐桓公之死对天下震动有多大。齐桓公十月初七去世,然后易牙、寺人貂等人作乱,一直到十二月十四日尸体才得以殡葬,前后间隔六十七天。《史记》记录这件事,补充了一个非常恐怖的细节:“尸虫出于户。”
由于管仲去世比齐桓公早几年,管仲的粉丝相信齐桓公结局如此之惨,就是失去了管仲的结果。一个关于管仲的临终遗言的故事,虽然《左传》里没有,但到战国就非常流行,司马迁也收进《史记》里:
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刀如何?”对曰:“自官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专权。
齐桓公问管仲,你要是不在了,谁可以辅佐我。管仲说:“知臣莫如君。”请齐桓公自己说。齐桓公先提出易牙。易牙是名厨,传说,为让齐桓公解馋,他杀了自己的儿子,煮给齐桓公吃。管仲说:“杀子来投合君主,这不合人情,这样的人绝不可以。”
齐桓公又提出公子开方。这是卫国国君之子,但追随齐桓公十五年,从来也没回卫国探望父母。管仲说:“背弃亲人来投合君主,这也不合人情,这样的人不能接近。”
齐桓公又提出竖刀。这人也就是《左传》中的寺人貂,为了贴身伺候齐桓公,身上零件太多不方便,于是就把自己给骗了。管仲说,自宫的男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这样的人不能放在身边。
然而管仲死后,齐桓公到底没有听管仲的话。有的书说,齐桓公开始听了,把这几位都放逐了。但很快齐桓公就发觉,离了这些人,生活质量下降太快,干什么都不得劲,就又把人都召了回来。最终,齐桓公死在这些人手里。
这个故事也算是对人性有很深的洞察,是否属实倒不重要了,干了这碗鸡汤再说。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如果齐桓公保持谦虚谨慎,并且管仲仍然活着,霸政后期的某些问题,就能够解决吗?
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对这件事,当时的一般齐国人民开心吗?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还是先找个参照对象。在古希腊,雅典领导着提洛同盟,贵民(捍卫民主制度)攘夷(对抗波斯入侵),是希腊世界的霸主,而且雅典公民对城邦称霸热情极高。古典时代的雅典,以其直接民主制度令无数现代人心驰神往。然而这个制度也有一个麻烦,就是运行成本极高。事实上一般贫穷公民对参政议政也没什么兴致。所以,要他们来开公民大会,有开会津贴;要他们去法庭当陪审员,有陪审津贴;甚至,要他们去剧场看悲剧(通常是弘扬雅典主旋律的),还要发看戏津贴……总之就是,雅典变着法在给自己的公民发福利。
同时雅典还在大兴土木,光是举世闻名的帕提农神庙建筑群的造价,就高达两千塔兰特,大概相当于全部四万雅典公民两年的生活费。那么,钱从哪里来?作为一个民主国家,雅典对本国公民征收的税金微乎其微。其最大的收入来源,就是作为提洛同盟的盟主,向同盟国家征收的贡金。即使联盟贡金已经远远超过了雅典其他全部收入的总和,许多雅典人还不满足。阿里斯托芬用夸张戏谑的手法形容说:
你想想看,你和你的全体伙伴本来可以发财致富,我不知你们怎么会被那些政客所约束了……如果他们有意给予人民体面的生活,没有比这再容易的事了。现在向我们缴纳贡金的盟邦有一千个;只要命令每个盟邦赡养二十个雅典人,那么就有两万老百姓可以吃兔肉,戴各色花冠,享用奶油和奶油干酪,享受我们国家以及马拉松的胜利所应得的果实。(《蜂》)
这段文字里的数字不能太较真,毕竟艺术家数学不好是出了名的。反正从这话里可以看出,人民比政客更贪心。卑鄙的政客还会顾忌过高的贡金激起同盟不满,善良的人民则只想尽快获得更多的经济收益。
事实上,一旦失去霸主地位,雅典经济立刻就会崩溃。所以它不容许盟邦退出联盟,为惩戒有此企图的城邦,雅典人留下了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霸权主义宣言:“强者为所欲为,弱者接受事实。”(The strong do what they can, and the weak suffer what they must.)
这些动机都不体面,然而对人性本来就不能太乐观。卑劣的贪欲和伟大的情怀相比,两者的爆发力也许同样可观,但前者往往有更强大的续航能力,这也就使雅典人有了维持同盟的强大动力。然而,对齐国人民来说,这种利益驱动是不存在的。
后来相继成为霸主的晋国和楚国,都干着和雅典一样的事,我是霸主,参与我的同盟的国家,都要向我缴纳贡赋。但史籍中没有提到齐桓公对同盟国有类似的要求,唯一可能有嫌疑的就是下面这段:
管仲言于齐侯曰:“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齐侯修礼于诸侯,诸侯官受方物。(《左传•僖公七年》)
“诸侯官受方物”一句,不大好理解。官是职能部门,方物是土特产,词不冷僻,但难以确定“受方物”的主语到底是谁。
一种解释是“官受诸侯之方物”,就是齐国派出相关官员,接受诸侯的贡品。但问题是,刚说“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就跟人家收东西,好像不大通,所以一般作此解的都会再加一句,东西收了齐国不要,给天子,所以完整解释应是“官受诸侯之方物以献于天子”,所以这仍不算齐国跟同盟国收钱。
另一种解释是“诸侯官受齐之方物”,就是诸侯来参加同盟,齐国还要倒贴。这倒确实可以做到“德礼不易,无人不怀”。这个解释还有旁证,《国语•齐语》里说:
桓公知诸侯之归己……诸侯之使垂橐而入,捆载而归。
齐桓公对归顺自己的诸侯的策略是,礼节要考究,贡品可宽免。诸侯使节来见齐桓公,都是空着口袋来,大包小包捆着装车回去。《国语•晋语二》也说:
齐侯……轻致诸侯而重遣之,使至者劝而叛者慕。
齐桓公让诸侯缴纳的贡献轻,但给予丰厚的回报,让大家开会的积极性很高,脱离盟约的只有羡慕的份儿。
我比较倾向后一种解释,即和雅典财政高度依赖提洛同盟的贡金相反,齐国身为霸主,却并不直接从同盟那里获取经济收益,《左传》《国语》的作者对齐桓公并没好感,基本是抓住一点小毛病就要讥诮挖苦一番,比如上面提到的“轻致诸侯而重遣之”这事,后面就附着议论说,花钱收买人心,真是好没品位啊。往外掏钱都要骂,要真有齐桓公跟诸侯搂钱的事,还不得大书特书?所以没写这方面的事,那多半就是真没有。
所以,雅典是剥削同盟补贴公民,齐国则刚好相反,要补贴同盟,就只能加重本国臣民的负担了。这样做,从君子的角度看是高尚,从普通齐国人的角度看,自然是我齐当了冤大头,称霸是国君的事,与我何干?齐国固然富庶,但古代意义上的富庶,一算人均仍然并不充裕。齐人又“好议论”,则:
“什么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就是赔钱赚吆喝!”
“齐国是齐国人的齐国,齐国优先!”
“每个齐国人都过上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去卫国和邢国撒钱?”
“楚国和我们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要去打它?”
“帮燕国打退山戎付出了多大代价?死了多少齐国人?结果呢,就是保住了一个可耻的姬家政权,还割让领土给人家……”
恐怕是什么说法都可能有。
即使是最专制的国家,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民众的意愿,因为屁民不顺心时,就会拖拉懈怠变着法磨洋工,让你想做的任何事都办得拖泥带水。何况齐国还是后来“民本”思想的大本营,民众(尤其还有大批贵族)不能从霸政中获益,这个体系就很难长期维持。
后来最主要的两大称霸国是晋国和楚国,共同点是军事发达,经济文化落后,霸主政治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从同盟国吸血的体制,国君、贵族、军队,甚至人民……都可以多少从这个体系里获益,他们争霸的热情自然非常高。齐国经济条件好,关上门过日子也好,打开门做生意也罢,都有不错的前景,称霸就不是一个必选项了。齐桓公之后,齐国再也没有重返霸主宝座,和齐国很难在这个问题上面上下齐心,也有很大的关联。
当然,从维持盟约的角度说,齐国比起雅典,也有许多优势。
第一就是“尊王”的口号迎合了大家的怀旧心理。诸夏奉王命以讨不庭,尊天子而攘蛮夷,比直接说大家追随齐国办事,能化解不少抵触情绪。相比之下,雅典在希腊城邦中本是小兄弟,因为希波战争而崛起,然后就大力宣传我为希腊流过血,我在马拉松立过功,所以我现在花你们大家的钱也是应该的。不免让人感叹,嚣张浮躁,没有一点深沉。
第二,齐国对参与结盟的国家掠夺少而保护多,则诸夏对齐国的印象,总体上也肯定好过希腊诸城邦对雅典的印象。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期,雅典在希腊世界失道寡助,很多城邦宁可支持野蛮的、寡头的、不能进行文化输出的斯巴达,也要和雅典对抗。齐国断不至此。但大家对齐国的印象能好到哪一步,也很难说。
齐桓公利用天子的名义行事,天子则因为齐桓公,至少恢复了许多表面上的荣光。如果天子有长远的理性规划,则自然会明白,为了维护王室的地位,现在已经没有比和霸主合作更好的选择了。伟大属于霸主,光荣属于天子,这就够了,因为不管有没有霸主,反正这时天子已和伟大无缘了。
但问题是,天子常常就不是理性的。或者说,身为天子的具体的人和整个周朝王权,利益常常也不一致。比如前面讲到,周惠王为了让王子带继位,就要和齐桓公作对。而因为齐桓公才登上王位的周襄王,也很快和齐桓公闹了别扭。因为周襄王记得登基之前,王子带这个弟弟给自己带来的窘境,他要对王子带赶尽杀绝。但这时,齐桓公收留了王子带。
从周礼的角度说,既要反对废长立幼,也要提倡兄友弟恭。所以当初齐桓公支持周襄王登基是正确的,现在要保护王子带也是正确的。但天子就不会这么想。很自然的推想是:你留着一个天子之位的竞争人选,是不是要存一张可以牵制我的牌?所以,王权和霸主尽管理论上不冲突,实践上也取得过良好的合作效果,但这种两头大的局面,早晚还是要闹掰的。
至于一般诸侯国怎么看霸主,我们先说一个有趣的对比。齐桓公生前,鲁国的历史记录对他负面评价居多。鲁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663年),齐桓公打败了入侵燕国的山戎,把战利品送到鲁国展览一番。鲁国对此是这么记录的:
非礼也。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遗俘。
没文化真可怕。诸侯远征打败了蛮族,战果献给周天子,天子再拿去警示蛮夷。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了胜仗也不要炫耀,诸侯之间更没啥可炫的。总之,抓住一切机会吐槽。但齐桓公死了,鲁国人回顾往事时,画风突变。
鲁僖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34年),齐孝公进攻鲁国,鲁国派使者去谈判。齐孝公问,我大军压境,鲁国人怕不怕?使者说:“小人恐矣,君子则否。”平民怕了,贵族还很笃定。齐孝公又问:“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房屋空得像挂起来的钟磬,野外寸草不生,你凭什么不怕?
使者于是回顾历史,说自从周公和太公的时代,我们齐鲁就有世代友好的盟约,然后就说到齐桓公,大谈齐桓公如何“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总之齐桓公对天下诸侯尤其是齐鲁两国关系贡献极大。
最后使者问齐孝公:你继承你爹的位置才九年,真攻打鲁国对得起你爹吗?我们贵族都知道,你不至于这么不孝,所以我们不怕。一番话,就说得齐孝公真的回家吃饭了。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总之,就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齐桓公不在了,大家都念想着他的好。但齐桓公生前,大家还是喜欢盯着毛病看。
当然,诸侯国对齐桓公的抱怨,绝非都是无理取闹,也有相当过硬的理由。齐的同盟国家当然也要负有某种义务,尽管不是那么重,但从公平性上说,可能比后世贡赋沉重的年代还要更糟。
众所周知,后勤是战争中决定胜负的因素之一,而随着军队规模变大,作战距离变远,后勤成本也将呈几何级数增加。为了打仗,平时就要做好粮食和其他军事物资的储备,
《管子》对此有大量论述,没有理由认为这些论述全部是后人增益的。所以在和周边国家的战争中,齐国很容易取得优势,但如果军队变成一支诸侯联军,要进行大范围大规模的作战,齐国的国力再强,光靠自己也打不起。《史记•齐世家》记载:“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可见征伐范围之广。
那齐桓公和管仲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今天能获知的材料有限,最有启发性的是《国语•齐语》中记录的君臣之间的一番对话:
桓公曰:“吾欲南伐,何主?”管子对曰:“以鲁为主。反其侵地棠、潜,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
桓公曰:“吾欲西伐,何主?”管子对曰:“以卫为主。反其侵地台、原、姑与漆里,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
桓公曰:“吾欲北伐,何主?”管子对曰:“以燕为主。反其侵地柴夫、吠狗,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环山于有牢。”
齐桓公问:“我想向南征伐,找谁来做接待啊?”管仲说:“找鲁国。当然,得把以前侵略人家的棠地、潜地先还给人家。”
齐桓公问:“我想向西征伐,找谁来做接待啊?”管仲说:“找卫国。当然,得把以前侵略人家的台、原、姑与漆里先还给人家。”
齐桓公又问:“我想向北征伐,找谁来做接待啊?”管仲说:“找燕国。当然,得把以前侵略人家的柴夫、吠狗先还给人家。”
这段涉及很多地名,我们都不细究了。总之其中提出了战略方针:齐国把以前侵略鲁、卫、燕等国的土地还给人家,以后齐国大军开到这些国家的地盘上来,他们就要承担后勤补给的任务。这个策略短期内可能收效不错,但长远看有两个问题。
第一,你刚归还土地时,要人家承担军费,对方是很乐意的。等土地还了十年八年,再让人家来干同样的事,想法可能发生变化了:“土地本来就是我的,还我也是应该的。隔个几年就要我来养你的兵,有完没完了?”齐桓霸业后期的军事行动,效率远远不如中前期,可能就和各国的这种心态有关。
第二,这种模式很自然会导致一种邻避心理:这次军事行动对谁都有好处,但是大家还是希望齐国军队别从自己的国家经过。这一点,在齐桓公伐楚回来时发生的一件事上,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辕涛涂谓郑申侯曰:“师出于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申侯曰:“善。”涛涂以告,齐侯许之。申侯见,曰:“师老矣,若出于东方而遇敌,惧不可用也。若出于陈、郑之间,共其资粮扉屡,其可也。”齐侯说,与之虎牢。执辕涛涂。
陈国的大夫辕涛涂对郑国的大夫申侯说:“大军伐楚回去,要从我们陈国、郑国经过。负担这么大规模军队的后勤,国家将受到重创。不如劝齐侯从东边走,沿着海边回去,还可以顺带向东夷展示一下武力。”
申侯这人比较缺德,当面赞同,但等辕涛涂跟齐桓公说了这事,齐桓公也答应时,他却站出来对齐桓公说:“咱们军队已经很疲惫,从东边走,一旦遇敌就危险了。还是从陈国、郑国走,让两国供给粮草和军鞋,比较稳妥。”
于是齐桓公很高兴,重赏申侯,逮捕了辕涛涂。其实,于陈国而言,辕涛涂倒是爱国者;申侯对郑国来说却是叛徒。而且这个故事里,我觉得最恐怖的细节是,辕涛涂的建议齐桓公居然一度还答应了。这说明他对自己军队的补给状况,甚至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后世的晋、楚向诸侯国收取贡赋,大趋势是越来越制度化。中小国家负担尽管沉重,但大体根据其国力分配,也就很难推诿。这按老传统来说确不道德,但因此有能力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提供比较稳定的后勤保障。
齐桓公却是事到临头再找东道主。早年救邢存卫,齐军表现好,实在是因为作战半径小,动用齐国本身的物资储备就可以完成使命。南征楚国,号称是北海到南海的距离;西平晋乱,需要“束马悬车登太行”,齐国做起来就比较吃力,收效也甚微。除了对手强大之外,后勤组织难以支撑如此远距离的作战,也是重要原因。
这些弊病,都是管仲生前就暴露出来的,看不出他有任何解决办法。但这倒也不是管仲无能,就算他真是后世穿越过去的,清楚了解后来的贡赋体系,也没有办法帮齐桓公建立这样一个体系。那只会引起各诸侯国的强烈反弹,导致齐国成为众矢之的,齐桓霸业会彻底失败。时间上差着几十年,有些问题就是没法解决的。一个时代的人,只能干一个时代的事。但反过来,未来的霸主,也绝不可能再延续齐桓公这样厚道的霸政体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