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晋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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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公之后,晋国是最主要的称霸国,又是一个很特别的姬姓国家。西周初年,周成王把弟弟唐叔虞封为诸侯,后来,唐叔虞的儿子,把国号改为晋。春秋初期,晋国僻处太行山以西,和华北平原上的诸夏几乎没什么交集,构成了一条独立的历史发展线索。

比较起来,晋国历史史料算是不少。《左传》的作者显然更能够接触、使用晋国的官方记录,所以其中关于晋国的记述往往很详细。清代高士奇写过一本《左传纪事本末》,把这些记述抄出来,按照事件编排清楚,使用起来很方便。

《国语》对晋国的事件则显得格外兴奋,《晋语》多达九卷。要知道,其余国家多半只有两三卷的篇幅,少的如《齐语》《吴语》,更是只有一卷而已。年代较晚,但主线交代更清晰的材料,则有《史记•晋世家》。

这是我们能利用的最基本材料。当然,很多叙述,需要放到更具体的时空里,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晋国在今天的山西省,今天山西省的简称仍然是晋。这个常识有时也会有一些误导,比如把春秋时晋国的范围和今天的山西省等同起来。

我们先说山西。山西省的形状大概接近一个南北向、偏狭长的平行四边形。省会太原市,正在山西的中心。太原及其东边的晋中市、阳泉市,西边的吕梁市,是山西中部。太原以北,有大同、朔州、忻州三个地级市,这是山西北部。太原以南,有临汾、长治、运城、晋城四个地级市,这是山西南部。说到山西和周边省份的关系,经典表述是:“东以太行山为界,与河北为邻;西、南隔黄河与陕西、河南相望;北以外长城为界与内蒙古毗连。”

从古代战争的角度说,山西面对东方和南方时,地理优势极大。太行山以西,地势整个儿高了一个台阶,是居高临下之势。著名的太行八陉,则是向东进取的通道。山西北部,桑干河向东流淌,沿该河东进,可以直取永定河卢沟桥,也就是直接兵临北京城下。或者出飞狐口,横扫河北。所谓“朝发白登(山),暮叩紫荆(关),则国门以外,皆战场也”。

山西中部,向东最主要的突破口是井陉。这里地势极其险峻,“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秦始皇扫平六合,秦军出井陉而终于灭赵;楚汉相争时,韩信出井隆之后,打了著名的“背水一战”……往后我们还可以数出太多山西的军队出井隆扫平中原的战例,而相反的例子则少得多。

山西南部,除了可以出滏口陉进逼邯郸,或者出太行陉(天井关)和轵关陉,斜插入河南外,还可以向正南方用兵,翻越中条山,控扼崎函谷道,这也就是意味着,立足山西,可以把关中平原和洛阳盆地之间最重要的一条通道直接切断。

但如果面向西方,山西就不再有这样的优势了。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里夸山西地理条件好,是这么说的:“山西之形势,最为完固。关中而外,吾必首及夫山西。”言下之意是,比更西边的关中,山西还要差一点点。

不过劣势也不算太大。不论山西还是陕西,北部和中部都是崇山峻岭,之间的黄河又水流湍急难以行船,总之是不便用兵。直到龙门山以南,水面开阔而流速减缓,河西是关中平原,河东是运城盆地,都是肥沃的土地,就很适合打来打去。

战国时,商鞅对秦孝公说:“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就是指这种地理关系而言。后世战争,西边打赢东边的战例固然很多,渡黄河西进拿下关中的战例也一样不少,较著名的如三国时曹操破马超,隋末的李渊、李世民父子取长安,要从山西威胁关中,比从河南进兵,由函谷关、潼关一线打进去要容易得多。

然而若把眼光转向北面,南下的游牧民族对山西的压力就大了。大同首当其冲,号称“边隅之要害,京师之藩屏”。如果大同有失,那么以太原为核心,以雁门关等关口(先秦时称为勾注之险)为要津,可以构筑第二道防线。但如果太原再沦陷,山西南部大概也就很难保全了。

再说晋国。晋国最初在哪里?《史记》说是“河汾之阳”,就是黄河、汾河的北岸,这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有学者认为是太原,这可能是事实,也可能只是后世学者认为太原很重要,所以建国时理应在这里。文献中更多谈到的,是晋国早期在山西南部的汾河谷地的活动,这些记录得到考古发掘的强有力支持。不管是开始在太原后来南迁了,还是一开始就在南部,总之,春秋初期的晋国仍只是山西南部众多小国中的一个。

后来,晋国慢慢把自己邻居吞噬殆尽,进而又从郑、卫等国获得了不少土地。总之,其向东西两翼的扩张,已经远非山西一省所能涵盖。但晋国向北拓展的成就,反而没有这么引人瞩目。虽然理论上据有山西全省,但实际上在太原以北,并不很有存在感了。打开历史地图,会发现山西北部基本空白,需要标注的地名很少。

结合上面对山西省形势的介绍,我们会觉得,晋国这样一种版图,应该是很没有安全感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春秋时代的晋国君臣,一直以自己无人能及的地缘安全性而自豪。这是因为虽然山西南部容易受到西方和北方威胁,但此时它的西方或北方,却并无强大的政治军事势力存在。

自从西周灭亡,关中地区就陷入了战乱。秦人虽然在这个地区慢慢显出优势,但此时还谈不上建立了牢固的根基。所以,秦要么是无心东拓,要么是实力不足,总之还构不成对晋国强有力的挑战。

至于北方边境,游牧民族还没有真正出现(参看第四章《戎狄交侵》)。在山西北部活动的戎狄,只拥有缺乏良好组织的步兵部队,他们所能造成的威胁当然也不算小,但和后世来如天坠去若电逝的游牧骑兵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也就是说,晋国无须像后世割据于此的政权一样,在北方和西部投入大量兵力布防,只需要专心经营东方和南方,而这本来就是山西的优势所在。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春秋时代晋国的成功,后世再也无法复制。

周宣王时,晋国国君是晋穆公,穆公的太子叫仇,后来又生了个小儿子成师。《左传》和《史记》都记录说,当时就有个叫师服的贤大夫发表了一番议论:

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左传•庄公十八年》)

异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傩也。少子曰成师,成师大号,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適庶名反逆,此后晋其能毋乱乎?(《史记•晋世家》)

两相比较,《史记》的文字多一些,但内容并无不同,就是对《左传》话里的内涵做了一点解释。大意是,仇是一个坏名字,意思是仇人。成师是一个好名字,标志着要成就大事业。所以,祸根在这里就埋下了,弟弟怕是将来要取代哥哥的地位吧?

这大概是后人根据结果创作的预言。“仇”这个字有两个相反的意思,固然可以理解为仇人,但也可以是帮手,如《诗经》里有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好仇”,就是形容威武的战士是国君的得力助手。事实上,对太子仇的继承权构成威胁的,首先是叔叔而不是弟弟。晋穆侯去世,他的弟弟荡叔成为国君,太子仇流亡国外。引人联想的是,“荡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袭荡叔而立”,周宣王一死,太子仇就夺回了君位。则当初荡叔上位,可能和宣王有关,是当时宣王扩权政策的一部分。

对抗叔叔的过程中,仇和成师兄弟显然是亲密合作的。晋文侯也就是太子仇在位三十五年,其间做过帮助周平王东迁之类的大事,并不是一个平庸的国君。成师也显然一直是哥哥最重要的辅佐,所以兄长去世之后,他获得了一块叫曲沃的封地,于是号为曲沃桓叔。

曲沃比晋的国都翼还要大。翼即今天的翼城县,曲沃则是今天的曲沃县,两县紧邻,都属于山西省临汾市,即使以当时的标准而言,都是抬脚就到的距离。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挤着实力相当的两派势力,彼此大概都觉得不把对方干掉,自己很难安枕。

曲沃桓叔开始谋夺侄子的君主之位,然而,忠于国君的势力也并非弱小,而且天子这次站在合法继承人一边,有几次曲沃一系明明已经控制住局势,但天子派军队从外部干涉,逼得他们又不得不退回老巢。所以这次竞争特别漫长。

整整六十七年里,曲沃和翼城之间斗争不断。曲沃桓叔,桓叔的儿子曲沃庄公,庄公的儿子曲沃武公,经过三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前后杀死了五位合法的晋国国君,成师这一支终于彻底消灭了翼城的嫡系,完全控制了晋国。特别刺眼的一个事实是,曲沃代晋的这一年,恰恰是鲁庄公十五年(公元前679年),也就是齐桓公称霸的第一年。

按照宗法制,仇的后代才是大宗,成师这一系只是小宗。小宗取代大宗,这和齐桓公所提倡的“诛不孝,无易树子”的霸政极端冲突。太行山东的各国如果发生类似事件,齐桓公是一定要出面干涉的,然而他对晋国的政局变动不闻不问。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晋国此时的实力已经很强,齐桓公也惹不起。当然也可能仅是因为齐桓公觉得晋国实在太远,而且素有戎狄之风,简直不配算诸夏,所以不能拿山东各国的标准来严格要求,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至于本来最应该捍卫旧制度权威的周天子,则是很容易收买的。曲沃武公“以其宝器赂献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于是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晋武公。这个情形,和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承认瓜分晋国的赵魏韩三家乱臣贼子为诸侯,如出一辙。这也许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也可以注意到,二百多年后的天子承认赵魏韩,被司马光当作划时代的大事,视为春秋与战国的分界,那么似乎也可以推论,晋国在春秋时代已显出战国的气质。

晋武公只做了一年国君就死了,他的儿子诡诸即位,就是晋献公。刚登上国君宝座的晋献公,显然很害怕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因为在和晋国嫡系对抗的过程中,曲沃桓叔、曲沃庄公的其他后代,也即所谓“桓庄之族”都发展了自己的势力,隐然有尾大不掉之势。《左传》很生动地记述了晋献公怎样在异姓大夫的帮助下,一步步完成了对自己的叔伯兄弟的分化和屠杀。

回顾这段历史,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尽管别国兄弟叔侄相残的故事当然也绝不罕见,但没有哪个国家对亲情和宗法的摧残践踏,来得如此彻底。

照例,《左传》借一位贤大夫之口对此做了评价:

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桓庄之族有什么罪,一定要将之屠戮殆尽?不就是因为他们威胁到国君的地位了吗?连亲人位高权重产生了威胁,也要置于死地,面对别国,晋国自然毫无顾惜。

确实,解决了国内威胁之后,晋献公便开始对外的扩张事业。他于公元前676年到前651年在位,和齐桓公(公元前685〜前643年在位)大体活跃在一个时代,但却分属两个不同地理和政治空间,他从未参加齐桓公主持的任何一次盟会。两人都算成功的国君,采用的策略却大不相同。

齐桓公要小国奉自己为霸主,小国仍是独立的政治实体;晋献公的作风却和楚国这个蛮夷更加类似,直接吞并,把小国变成自己的一部分。顾栋高统计,晋国吞并了十八国,最著名的有假途伐虢的故事。晋献公要去攻打虢国,跟虞国国君借路。虞国一个大夫劝阻,讲了一番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虞国国君回了这么一句:“晋,吾宗也,岂害我哉?”晋国和我们虞国同宗,大家都姓姬,他还能害我吗?

他当然想得太美了。晋献公灭了虢,回兵途中,又顺手灭了虞。虞国国君的话我们今天听来无比呆萌,但在当时,可能是很正常的思维。因为当时大国吞并小国的事例虽然也不少,但确实一般会挑个不同姓的。这是西周宗法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只有晋国毫不留情地将它扯了下来。

当然,晋国也是无奈。由于山西对于关中而言意义特殊,当初西周封建时,封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同姓。除非是戎狄,晋国想找异姓国下手,也不大找得到。关于晋国这种对内屠戮宗室、对外吞灭同姓的作风,顾栋高评价说:“盖天下之无王,自晋始。”

但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一个强大的晋国。它才能西拒强秦,南抗劲楚,扮演起华夏文明中流砥柱的角色。传统的反叛者反而成了传统的捍卫者,这也是历史中常见的戏码,算喜剧还是悲剧,则不好说了。

西周春秋的国家概念,和今天的领土国家自然大不相同。有一个很常见的现象,某国有一个人群,离开故土跑到远方去开辟新家园。这之后,他们和故国未必还有密切的关系,但仍会使用原来的国名。于是,天下就有了两个同名的国家。

如果这样的人群不止一个,那么同名的国家便会有好几个。比如《左传》就出现了至少四个不同的虢国(究竟有几个也有争议),根据地理位置,学者们标注为东虢、西虢、南虢、北虢。我们上面提到“假途伐虢”的那个虢国,是其中的南虢,地跨黄河两岸,即据有今天的山西运城市平陆县和河南省三门峡市的各一部分。

对于周王朝来说,这个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第一,它控扼连接宗周丰镐和成周洛邑的孔道;第二,它也是天子遥控山西各诸侯国的一个重要中介。所以我们看到,自西周末以来,虢国出现频繁,国君往往被天子倚为重臣。尤其是在晋国曲沃与翼对峙的六十七年中,天子往往委托虢国支持合法的晋君,来与曲沃对抗。所以晋献公登基之后,对虢国不得不灭之而后安心。

始吾先君庄伯、武公之诛晋乱,而虢常助晋伐我(指虢助晋伐曲沃),又匿晋亡公子,果为乱。弗诛,后遗子孙忧。

过去的恩怨要来一个了断,将来要争霸天下,非把这片土地弄到手不可,于是才有了假途伐虢的故事。虞国也在平陆县,都城位于中条山脉最低平最开阔之处,所以要对虢国用兵,先向虞国借路,是最好的选择。但晋灭虢这件事,却给《左传》的作者出了一个难题。

《左传》并没有隐瞒事实,它简要记录了最后一位虢国国君虢公丑的事迹:或者效命天子,或者讨伐蛮夷,总之,看起来这是一位勤于王事的忠臣。但是,作为一本注重价值导向的著作,《左传》不能承认这些兼并战争毫无正义可言,所以作为一位亡国之君,虢公丑必须是一个坏人。

于是,《左传》对虢公丑展开许多抽象的道德指控,并在这个过程里把自己的议论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无德而禄,殃也”,这些垂范千古的高论,就出自对虢公丑的批判。这大约也是大动乱时代小国的宿命,政治上被毁灭之后,总还要在道德上被再毁灭一次。

为了向虞国借路伐虢,晋献公最信任的大夫荀息向他献计,把珍贵的宝马和玉璧赠给虞国国君。晋献公有些舍不得,荀息说,只要计划能够成功,这些东西不过是在虞国寄存而已。果然,晋国吞并了虢、虞两国。《史记》等书都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荀息把夺回的玉璧和宝马送到晋献公面前,晋献公笑着说:“马则吾马,齿亦老矣!”马还是我的马,却是一匹老马了。这话自然是双关。马老了,献公和荀息也都老了。

消灭了生平劲敌,事业达到顶点的老人,最忧虑的难免是继承人问题。晋献公妻妾众多,儿子也多。他的嫡夫人来自贾国,贾国也是姬姓,后来为晋所灭。晋国不但吞灭同姓国,对“同姓不婚”这个中原诸夏都奉行的原则,也很不当回事。这位贾姬没有儿子。

晋献公又“烝”过一位齐姜。这位齐姜是什么来头,众说纷纭,大抵都是揣测之词。不过“下淫上曰烝”,献公和她的关系,总是有某种不伦的地方。齐姜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嫁给了秦穆公,还有一个儿子,也就是献公的太子申生。献公又和戎狄通婚,娶了大戎狐姬和小戎子。大戎和周朝同姓,小戎和商朝同姓,这些例子都可见华夏和戎狄之间复杂的关系。

大戎狐姬生了公子重耳,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小戎子生了公子夷吾,就是后来的晋惠公。后来晋献公又讨伐骊戎,他们本在陕西临潼的骊山(也就是唐代华清池的所在)活动,西周末大乱,周王室东迁,他们也追随财富的味道向东移动,不幸却碰到了强大的晋国。

《左传》说,骊戎献出美女投降;《国语》说,晋献公灭了骊戎得到美女。总之结果没有不同,骊姬来到了献公身边,她为晋献公生了儿子奚齐,她的妹妹又生了卓子。

晋献公妻妾、子女统计表
晋就公子女其母
申生齐姜
秦穆公夫人齐姜
重耳大戎狐姬
夷吾小戎子
奚齐骊姬
卓子骊姬之妹

《左传》说,晋献公总共有九个儿子,《史记》说八个,也许此外尚有三四人,不过不那么重要,我们也不必多关注。接下来,各种史料兴味盎然地叙述了骊姬怎样除掉之前的夫人所生的儿子。

作为一个高段位的宫斗专家,首先看起来当然要清纯如小白兔,呈现出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的面貌。比如《史记》是这样写的:

献公私谓骊姬曰:“吾欲废太子,以奚齐代之。”骊姬泣曰:“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而数将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贱妾之故废通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

晋献公主动提出,要废掉太子,改立骊姬的儿子奚齐。骊姬对这个求之不得的结果,反应却是哭泣,甚至以自杀来抗议。她很清楚,自己要说太子的好话,进一步增加献公的信任和宠溺。坏话,要安排别人去说。

当然,献公和骊姬的对话极其私密,太史公从何得知,令人生疑。不过与《国语》里连篇累牍的对话比起来,司马迁只写了这么两句,还是显得相当克制,体现了一个优秀史学家的素养。毕竟,宫斗这个题材,自古以来就刺激中国人的创作欲望。

为骊姬去说太子申生坏话的,《左传》提到两位,一个叫梁五,一个叫东关五,合称“二五耦”。这两个人是晋献公的“外嬖”,也就是男宠,说人坏话,还是吹枕头风最管用。《国语》又补充了一位优施,并称骊姬与优施有私通关系,考虑到所有在政治斗争中最终失败的女人都会被指责为淫乱,这一笔还是存疑为好。优就是演员,揣摩别人心意,在最恰当的时机说出最扎心的话,本是过去演员的绝学。这些人制造流言蜚语的结果,是晋献公决定让三个大儿子离开晋国的都城绛。

理由大体还算冠冕堂皇,曲沃是国君的宗庙所在,蒲地(今山西隰县)、屈地(今山西吉县)都是边疆重镇,这三个地方都太重要,需要有专人主持大局。于是太子申生被派回曲沃,重耳去了蒲,夷吾则到了屈。离开国都,至少也意味着被疏远。只有骊姬的儿子奚齐和她妹的儿子卓子,留在晋献公身边。

鲁闵公二年(公元前660年),太子被委派去完成一次军事任务。按照当时的观念,这简直是废太子的一个明确信号:

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夫帅师,专行谋,誓车旅,君与国政之所图也,非大子之事也。师在制命而已。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故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

太子的职责是主持祭祀和侍奉君父。国君出征,太子留在国都,就叫作监国;如果另有人留守,太子就追随国君身边,叫作抚军,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担任三军统帅,就需要令行禁止。对太子而言,凡事请示父亲,就缺乏威严;自己独断专行,就堕入不孝。总之,无论怎样都不妥帖。所以,主持军务是国君和正卿的事情,太子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骊姬显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发动了最后一击。她先给在曲沃的太子送信:“国君梦到了你去世的母亲,请赶紧祭祀她。”按照礼制,祭祀之后太子要把胙肉献给晋献公。胙肉送到国都绛时,献公正在外田猎,所以骊姬有足够的时间从容下毒。

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

晋献公将胙肉放到地上祭祀,地上的土凸起成堆;给狗吃,狗暴毙;给奴隶吃,奴隶也毙命。骊姬这时仍然显得只是一个无知无辜而只会哭泣的女人,她说:“阴谋是从太子那里来的。”于是,晋献公大怒,最终逼死了太子申生。而公子重耳和夷吾,也不得不开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

小说《东周列国志》里,还多了一个蜜蜂计的故事。骊姬向晋献公诬告,说太子申生调戏自己,献公不信,骊姬说,你可以自己看。于是骊姬与太子申生同游苑囿,骊姬在头发上涂满了蜂蜜,自然招蜂引蝶。于是申生扬起袖子为之驱赶,献公远远看见,自然觉得这是调戏之状。

这个桥段,属于民间故事里著名的“主母反告”母题,即一位地位较高女性诬陷地位较低的男性调戏自己。希腊神话里有雅典国王忒修斯之妻诬陷忒修斯与前妻所生的儿子,《圣经》中有波提乏之妻诬陷约瑟,《水浒传》里还有潘巧云如此收拾石秀……可见自古以来,全世界人民都对这种套路喜闻乐见。

蜜蜂计故事有更早的版本,主角另有其人,但流传不广。只有安在骊姬身上,才特别深入人心,可见骊姬作为心机婕的代表,也成了宫斗故事的箭垛人物。

在集权国家,宫廷往往是这样一种地方:第一,宫廷是实际上的行政中心,这里出台的决策,可以决定整个国家与社会的命运;第二,大量宫廷中人实际上与世隔绝,他们唯一会考虑的就是如何在宫斗中胜出,对自己的成功会对外面的世界发生怎样的影响,既不了解,也不关心;第三,对公众保持神秘感是宫廷的基本特征,所有宫斗的诉求和手段,自然都不能是公开的,其滑向下流龌龊,也就不可避免。

所以,在有的领域,个人的私欲可以和国家、社会的福祉结合起来,出于自私自利之心的行为,却成就了伟大的事业。但宫斗却绝不可能,它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相应的,在一个较为健康、富有活力的体制里,宫斗的能力也不会是最重要的能力。而当时的晋国如旭日方升,道德评价固然可能很难看,但绝不会欠缺活力。

史籍中记录骊姬的宫斗手段固然真真假假,但其作为宫斗界的女神级人物,则是毫无疑问的。但从晋国全局看,她就是一个弱智。这是骊姬和后世的吕雉、武墨们根本不同的地方。那些女人固然也精于宫斗,但也绝不缺乏政治判断力。不过关于她们的电视剧不会表现这一点而已,毕竟,电视剧的“主流收视人群”,对有可能提升自己智商的剧情,其实是拒绝的。

骊姬的危机是显而易见的。第一,骊姬的支持者不是外嬖就是演员,都是当时被贵族乃至整个社会鄙视的身份。这些人固然有可能对晋献公施加不小的影响,但一旦失去晋献公,他们就没有任何影响力。当时晋国的实力派贵族,如里克、丕郑等人,对这场宫廷斗争的态度,即使不站在骊姬的对立面,也最多选择观望,没有谁是真正的骊姬一党。

第二,她让重耳和夷吾两个大儿子离开都城,却安排他们去了军事要地。在这种地方,只要政治素质不跌破底线,就很容易培养自己的实力班底。后面的历史也表明,不论是一代霸主晋文公重耳,还是被视为庸人的晋惠公夷吾,手下都堪称人才济济。

太子不带兵,国君的其他儿子却可以带兵,确实是古老原则。但正因为这项规则,带过兵的儿子可能有很大机会把合法的太子干掉,何况骊姬的儿子是被强行指定为太子的,毫无合法性可言。对照后世经验,仅列举最著名的事例:隋,主持南征的晋王杨广,干掉了哥哥太子杨勇;唐,征战不断的秦王李世民,干掉了哥哥太子建成;明,守御北方的燕王朱棣,干掉侄子建文帝朱允炊……甚至骊姬该庆幸,重耳和夷吾都还敬畏父亲的权威,没敢一开始就轻举妄动。

相比自作聪明的骊姬,看起来老迈昏聩的晋献公,实际上要清醒得多。他显然深知自己心爱的小女人越是在宫斗中走向成功,就越是把自己放到了火山口上。自己一死,也许就没有人能庇护她了。鲁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晋献公病重,他召来了奚齐的师傅荀息,这是此时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

(晋献公)曰:“以是藐诸孤,辱在大夫,其若之何?”(荀息)稽首而对曰:“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其济,君之灵也;不济,则以死继之。”

“藐诸孤”,意思是幼弱的孤儿。“这个幼弱的孤儿现在就托付给大夫你了,你将拿他怎么办?”从这话里,我们很容易感受到晋献公的忧虑与恐惧。荀息回答,自己将竭尽全力。但“如果成功,是国君您神灵护佑,如果不成功,我愿死而后已”这样的表述,也显出荀息对控制住局势毫无信心。 、

九月,晋献公去世。十月,大夫里克杀死骊姬之子奚齐。荀息于是立骊姬之妹的儿子卓子为嗣君。十一月,里克又杀死卓子,荀息履践自己对晋献公的诺言,也选择了死亡。这过程中,《左传》《史记》对骊姬都一字不提,显然她已经根本无关紧要。半小说性质的《列女传》倒是补了一句:“鞭杀骊姬于市。”算是给读者一个交代,她确实是有死而已。


变霸编第九章 国位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