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位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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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公子夷吾,晋献公的这三个儿子,在史传中的形象全然不同。

太子申生负责圣洁。为了对父亲尽孝,他对骊姬的步步紧逼毫不抗拒。有人劝他去找父亲为自己声辩,他却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没有骊姬,父亲甚至无法正常安寝和饮食。我为自己辩白,骊姬就将获罪。父亲已经年老,失去了骊姬不会再有快乐,那么我也没有生趣可言。于是申生选择了自杀。这样的人物没有行动能力,但他们的存在对那个年代的价值观塑造,却有不可取代的意义。

公子重耳负责霸业。毕竟是在他的手上,晋国尊王攘夷,真正奠定了天下霸主的地位。剩下来的夷吾,好像就只能负责猥琐了。有人概括说,“他是一个典型的贪婪、无信、无义、无耻的小人”,自然,他最终还得到了小人应有的失败。粗读《左传》或《史记》,夷吾的故事很容易被简化为下面这样:

骊姬之乱,晋国公子纷纷流亡。大夫里克等人除掉骊姬后,就放出话来,请这些公子们回国。这和齐国公孙无知之乱后,大夫们请流亡在莒国的齐桓公回国是一样的。夷吾想回去,可是他又担心国内这些大夫权力太大,不好控制,就决定先找外援,这就想到秦国。毕竟,秦穆公夫人是他姐姐。他派人去跟姐夫说:“你帮我回去,我就把河外的土地割让给你。”于是秦穆公派兵护送夷吾回国做了国君,这就是晋惠公。

但是晋惠公回国后就反悔了,送话给秦穆公:“当初我跟你是说过把河外给你,但是我晋国的大臣都说:’这片土地是我们晋国的先君遗留下来的,是我们晋国领土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流亡在外时,有什么资格把这块地许给别人呢?’我拿他们也没办法。”把责任往大夫身上一推,他就赖着地不给了。

过了几年,晋国发生饥荒,老百姓没饭吃。晋惠公是真拉得下脸来,这时又想起秦国,就派人跟秦国讨要救济粮。秦穆公宽容大量地说:“其君是恶,其民何罪?”晋惠公是混蛋,但是晋国的人民是无辜的。于是他派船给晋国运粮食,船队规模很大,因此历史上特别记了一笔,叫“泛舟之役”。

下一年,轮到秦国灾荒了,秦国跟晋国要救济,结果,晋惠公君臣一讨论,结论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答应给秦国的地没给,已经结了怨了;现在就是给粮,仇恨也消除不了。当初答应给地,是皮,到底没给,是皮之不存;现在给粮,是毛,给了也白给,是毛将焉附。于是晋惠公就眼看着秦国人挨饿(若据《史记》,他甚至趁机发兵攻秦)。

秦穆公终于忍无可忍,兴兵攻打晋国,秦晋两军在韩原大战。好人有好报,秦国人到底是扬眉吐气,获得胜利,抓住了晋惠公。之后,秦穆公再一次显出大仁大义,居然没有杀他,反而还把他给放回去了。但是,晋惠公至此已经彻底失去人心,他死后,他的儿子晋怀公更加昏乱,终于被晋国人抛弃。公子重耳回到晋国,从此领导晋国人民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

当然,书读细一点,感受会有所不同。上面的概括,给人感觉是夷吾坏且蠢,而秦穆公简直是一位高尚的活雷锋。事实上,夷吾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好人,但你和他易地而处,能否比他更高明,那就很难说。至于秦穆公,他的种种利益算计,也未必光明正大。

当初被外放时,重耳在蒲,夷吾在屈。《史记》说:“蒲边秦,屈边翟。”对照地图,似乎是说反了。蒲城更突出到北方,处于戎狄环伺之中,屈地更靠南也更靠近黄河,更容易到达龙门以南的通往秦国的黄河渡口。

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骊姬进谗,晋献公震怒,要置两兄弟于死地。重耳不敢和父亲对抗,没有利用蒲地防守,而是开始逃亡,逃到戎狄那里。夷吾利用屈地防守到第二年,眼看守不住,也开始逃亡,但没有选择和哥哥一起,而是逃到了梁。

不追随哥哥的脚步,很好理解。在一起,夷吾就只能是哥哥的附庸,人家有事只会找哥哥,独立行动才可能有自己的机会。梁指古梁国,在今陕西韩城,也就是说,已经到了黄河以西。这个意图,支持夷吾的大夫郤芮概括得很直接:

“梁近秦而幸焉。”梁接近秦国,在那里,可以有幸得到秦的帮助。

这时晋献公还在,老爷子的权威不容撼动,所以夷吾和他的追随者暂时还需要等待。鲁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晋献公死,大夫里克、丕郑等人杀死了骊姬姐妹的孩子,这之后他们需要寻觅一位新国君。《左传》省略了这段,《国语》《史记》都称里克首先找的是重耳,这很合理,因为夷吾是重耳的庶弟,继承顺位来说,重耳在前。

但重耳说了一番很有道德境界的话(《史记》记载的比较简略,《国语》的版本几乎是一篇论文),拒绝了回国邀请。里克于是又找夷吾,夷吾君臣的分析,则是很实在的利益算计:“内犹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难信。”国内还有献公其他的儿子,里克他们不拥立,反而要找个流亡在外的,恐怕靠不住。实际上,当时重耳不愿意回国,也可能是同样的顾虑,觉得回去也是当傀儡。

所以,还是要找外援,“辅强国之威以入”,位子才坐得安稳。这个强国可以是齐国,因为鲁僖公九年也就是葵丘之盟那一年,齐桓霸业如日中天,很有跑到晋国的兴趣,后来护送夷吾回国的,也有齐国名臣隰朋率领的军队。但齐国毕竟太远了,所以更主要的还是秦国的支持。当然,要秦国帮助要付出代价,这时郤芮说了一句话,可以看作后世无数卖国者心理的极好概括:“人实有国,我何爱焉。入而能民,土于何有?”国家是人家的,我有什么舍不得?如果能够回国成为人民的主人,还怕没有土地吗?

所以一般说来,一个国家的合法政府,出卖国土时往往顾虑比较多。而正失意的人要想篡位夺权,那出手不定有多大方。于是郤芮为夷吾去见秦穆公,洽谈支持夷吾回国的事宜。他承诺赠给秦国的土地是:

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

黄河从龙门山到华阴,是自北向南奔流而下的,然后便折而向东。对晋国来说,黄河以西和黄河以南,都是河外。夷吾承诺,把这个范围内的重要城邑都赠给秦国,此外还要加上河内直到解梁城的地区。解梁城在山西永济市,这里有著名的黄河渡口蒲津,历来是秦晋间战守必争之地。这也就意味着,夷吾把全部黄河天险都赠给了秦国。这份赠礼如果落实,秦国向东扩张的大门就从此打开:晋国将很难再对秦国构成威胁,秦国攻晋,则如水之就下,势不可当。

秦穆公当然很难抵御这种诱惑,但这样的好事,又似乎有点难以置信。秦穆公问郤芮:“公子谁恃?”你们公子有什么力量可以倚仗?这是试探夷吾的虚实。郤芮回答说:

臣闻亡人无党,有党必有仇。夷吾弱不好弄,能斗不过,长亦不改,不识其他。

我听说流亡在外的人没有党羽,因为有党羽也就会有仇敌。我家公子从小不爱折腾,不好欺负,但也不会反应过激,长大后还是这样,别的就不知道了。

这句话不知道是现场记录还是《左传》的创作,但回答得实在巧妙。第一,他明确透露给秦穆公一个信息,夷吾的实力很虚弱,所以为了获得外援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非常合理;第二,他又显得在竭力辩解,认为无党并非缺陷,表现出夷吾的使节应有的态度,从而达到了解释就是掩饰,越掩饰越像是真的的效果。

之后,秦穆公君臣商讨的结果是:“忌则多怨,又焉能克?是吾利也。”夷吾性格多忌,必然导致各方面的怨恨,又哪里能取得成功呢?这样的人当上晋国国君,是我秦国的福利。所以他们决定帮助夷吾。

《国语》中,这一段叙事更复杂而结论更明确。《国语》称,秦穆公派人考察了重耳和夷吾,比较结论是重耳优秀,夷吾比较挫,所以为秦国利益着想,应该支持夷吾当晋国国君。

夷吾是不是真的贪婪又无能呢?这要看他当上国君后的表现。除了许诺割让战略要地给秦国之外,夷吾还向国内的实力派贵族许以丰厚的赠礼:他若当上国君,赐给里克汾阳之田百万亩,丕郑负蔡之田七十万亩。但实际上,夷吾几乎一回国就把里克给逼死了。经典对白如下:

公使谓之曰:“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

对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

晋惠公,也就是夷吾派人对里克说:“没有您,我到不了这一步,虽然如此,您已经杀了两位国君、一位大夫,做您的国君,不也是太难了吗?”里克回答:“他们不死,您哪里会有机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的意思我知道了。”

晋献公死后,里克的手段大家都见识过。骊姬的儿子奚齐,本来即将登上国君的宝座,可是还在丧庐中,就被里克给杀了。受晋献公托孤的荀息,于是改立骊姬妹妹的儿子卓子,里克又把卓子给杀了。这次动手的地方,干脆是在朝堂上。荀息没办法,只好陪着卓子死了。这就是所谓里克“弑二君与一大夫”。

能杀里克,说明晋惠公不仅是拥有国君的虚名,手段和实力都很可观。不然,里克能杀奚齐、卓子,为什么不能杀他?可见,郤芮跟秦穆公说什么“亡人无党”,不是实话,他在晋国国内,本来就有根基。里克有一个重要的同党,叫丕郑。晋惠公杀里克时,丕郑在秦国,因为他在为惠公给秦穆公带话,拒绝交割河外列城。

这里可以阴谋论一下。惠公靠秦穆公的力量回国,使得自己可以免于一回到晋国,就处于里克、丕郑的控制之下。然后他把答应割让河外之地的问题摆到里克、丕郑面前。这时他已经实现了从夺权派到当权派的角色转换,再卖国就会肉痛,所以这个诺言当然不能兑现。这一点,惠公和里、丕之党很容易取得共识。甚至,整个晋国上下估计没几个人会有不同意见。由于还意识不到惠公是危险人物,所以里克、丕郑只想着怎么应对秦国,丕郑表示愿意出使秦国。趁丕郑不在,里克孤掌难鸣时,惠公突然发动,对里克下手。

事情的真相不一定这么环环相扣。但惠公利用秦穆公的力量,摆脱国内大夫的控制,再以晋国大夫的反对为理由,拒绝向秦穆公兑现诺言,却是很明显的事实。《国语》中记录一则“舆人之歌”,字面看,舆人应该和车有关,但旧注说,舆人就是人民群众的意思。应该还是老司机能说会道,尤其善于把时政编成段子,所以他们的话特别容易众口相传:

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

奸佞的被奸佞的所骗,结果没有得到田土;巧诈的被巧诈的所欺,最终果然失去了赂地。意识到自己被惠公利用了的丕郑,开始转而为秦国谋划。他跟秦穆公说:

吕甥、郤称、冀芮实为不从,若重问以召之,臣出晋君,君纳重耳,蔑不济矣。

反对割地的,是吕甥、郤称、冀芮(即前文提到的郤芮,因为其封地在冀)这些惠公流亡时期的老班底,可以先收买他们,于是惠公也就势孤力弱了。然后可以考虑让重耳取代惠公,秦国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于是秦穆公赞助丕郑回国实施这个计划。结果收买完全不成功,不久之后,丕郑和他在军方的势力就被一锅端了。丕郑的儿子丕豹再跑到秦国,跟秦穆公说惠公不得人心,推翻他很容易。秦穆公是何等人物,这时已经认清了事实,知道这是丕豹急于报仇,故意贬低惠公。穆公说:

失众,焉能杀?违祸,谁能出君?

没有大众的支持,怎么可能诛杀大夫?晋国国内反对惠公的人,避祸还来不及,哪里能够赶他下台?

《左传》多次提到,晋惠公在晋国不得人心,这和秦穆公这句话看似矛盾,实则互为补充。一方面,确实有不少晋国大夫和晋惠公离心离德,另一方面,忠于他的力量,暂时还足以稳住大局。

鲁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即晋惠公回国后的第六年,秦晋韩原之战爆发。描写大战之前,《左传》先把晋惠公干的缺德事全部梳理了一遍。

第一,晋惠公回国之前,他的异母姐姐秦穆公夫人嘱咐他两件事:一是把太子申生的妻子贾君托付给他,秦穆公夫人和申生同母,关系比较特殊;二是让惠公接其他兄弟回国。然而惠公把嫂子给睡了,也没让兄弟回国。第二,许诺给晋国大夫的地,没有给。第三,许诺给秦国的地,没有给。第四,晋国闹灾荒,秦国救援,现在秦国闹灾,晋国不救。

这四条,除了贾君那件事是比较单纯的雄性荷尔蒙作祟,另外三条半,从一个君主的角度考虑,都不难理解。不让兄弟回国,是因为他们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尤其是哥哥重耳,继承顺位本来还在自己之前。不给秦国地,又对秦国的饥荒幸灾乐祸,这种盼着强大的邻国倒霉的心态,今天也很常见。不给大夫地,当然是不愿意他们势力太强尾大不掉。但可以理解是一回事,要把这些事干得漂亮,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的同时,不把别人得罪得太狠,那是真需要本事的。

何况,当时晋国所面临的问题,几乎都是前所未有的。在他们所知道的天下里,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深度管控如此广大的土地;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公子们需要接受当不上国君就被彻底边缘化的命运,异姓大夫可以拥有如此巨大的权力……一切都是全新的;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大家都不大清楚自己的利益边界,彼此妥协的难度系数那就更大。

惠公在位这几年,显然没能把这些关系理顺。而这时秦军是饿着肚子憋着气来的,打赢了有饭吃,打输了不战死恐怕也要饿死,所以双方士气自然不一样。秦军一路挺进,连续击败黄河以西的晋军,渡河一直打到韩原,即山西河津东,算是深入晋国国境了。晋国大夫对战局的判断是:“师少于我,斗士倍我。”秦军没咱们人多,但斗士是我们的双倍不止。还有人悲观地预测,自己能当俘虏就算命好,因为至少没有战死。

惠公就是在这种失败主义情绪弥漫的情况下率军迎战的,但实际战况远不像预测的那样胜负分明。备战时,晋国一贯亲秦的大夫庆郑再次大讲秦国的好话,偏偏占卜的结果却说,选庆郑当车右最吉利。于是惠公破除迷信,撂开庆郑,仍用自己一党的人当车右;拉车的马,又没有用晋国本国的,而用了郑国送的“小驷”。结果在战场上,郑国马不听话,导致惠公陷入秦军的包围。惠公向庆郑呼救,庆郑不理,跑开了,惠公被俘。

与此同时,秦穆公也陷入晋军的包围,庆郑跑去跟眼看就要抓住穆公的晋军说,快去救咱们国君。于是晋国人走了,秦穆公逃过这一劫。不然,这一仗打下来,双方都抓住了对方的国君,倒也充满喜感。

这是《左传》《国语》的说法。还有另外一说,散见于许多古籍:当初有一批盗马贼,偷吃了秦穆公的骏马。秦穆公知道这事后,不但没追究,反而给他们送了美酒过去,说吃了马肉之后,一定要喝酒,不然伤身子,你们喝吧。于是这些人对秦穆公感激得不得了,韩原之战时,秦穆公身陷重围,他们突然杀出来,把晋军杀退了。《吕氏春秋》这段写得最生动:

韩原之战,晋人已环缪公之车矣,晋梁由靡已扣缪公之左骖矣,晋惠公之右路石奋投而击缪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野人之尝食马肉于岐山之阳者三百有余人,毕力为缪公疾斗于车下,遂大克晋,反获惠公以归。

晋国军队已经把秦穆公团团围住,晋国的武士,有的已经抓住了秦穆公战车左边的骖马,有的奋击秦穆公,穆公的铠甲总共七层甲叶,已经被击穿了六层,这时盗马贼杀出来救驾……这个动作设计水平,可以去剧组当武术指导了。

这个故事《史记》也采信了,当然,那些有画面感的描写删掉了。这两说哪个更接近真相,其实不重要。但有一点,两种说法观点倒是一致的,就是韩原之战势均力敌,秦军是险胜,乃至可说很侥幸。这大约表明当时晋国的整体实力远强于秦,在有反对派拖后腿的情况下,单单是忠于惠公的力量,比起秦国的哀兵,战斗力也差不了多少。

值得注意的是,韩原之战的失败实际上增强了晋国内部的凝聚力。照例,国耻是爱国主义的温床。尤其是惠公一党的人,这时表现出很高的政治素质和大局意识。《左传》和《国语》都有这样一段情节:晋惠公被秦国俘虏三个月,派了一个使者回国通报情况。晋国大夫、惠公的忠臣吕甥,借机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

他安排人把国人召集起来,以国君的名义赏赐大家。然后传达国君的话(实际可能是他替国君拟的话):“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也。”所谓“夫太子,君之贰也”,上面这句里的“贰”,就是指太子,圉则是太子的名字。即使我能够回来,也已经对不起国家。让我儿子即位吧。

确定这一点,一是警告秦国,不要以为抓住了惠公就可以狮子大开口,我们晋国已经有新的国君了;二是向国人展示,你们的国君是如此有牺牲精神和英雄气概,你们还不应该血战到底吗?现场效果是引爆泪点,“众皆哭”。

吕甥于是又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

征缮以辅孺子,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

大家要积极缴税,整顿军备,辅助我们的继承人。诸侯听到我国失去了国君却又有新的君主,群臣和睦,军事实力进一步增强,我们的盟友就会更加积极,敌人就会有所畏惧,这就会对我们晋国有利。现场又被打了鸡血,“众说(悦)”。

于是吕甥乘机推行了两项制度改革:“爰田”和“州兵”。这两个词的含义众说纷纭,可能爰田是开阡陌大生产,州兵是扩大征兵范围,给平民通过当兵翻身的机会。这是后来战国变法的先声。这样充分高效的动员之后,吕甥才去和秦穆公谈判,这段对答实在太精彩,所以往往作为散文名篇被选出来:

秦伯曰:“晋国和乎?”

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

秦穆公问,晋国内部和睦不和睦?对话好比下棋,下一步看三步。这一问,秦穆公预料中的回答,显然是吕甥死鸭子嘴硬,说和睦。然后自己就可以高调揭发晋国内部不和的事实,进而开出自己的条件。

然而吕甥说,不和睦。穆公的后招,一下就全落空了。吕甥解释为什么不和。先说小人,也就是平民。晋国的平民拥戴惠公,在韩原之战中又死了很多人,所以仇恨秦国,在他们看来,哪怕联合戎狄,也要向秦国报仇。

再说君子,也就是贵族。贵族比较明白事理,能从不同角度看问题。第一,他们也是热爱自己的国君的;第二,他们也知道晋国有对不起秦国的地方。所以,贵族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把我们国君放回来,我们就回报你的恩德;你如果加害我们国君,我们就“有死无二”,和你决一死战。

所以,所谓“不和”,是建立在你秦国放我们国君回来的基础上的。国君回来,贵族会设法消弭平民的反秦情绪;但如果国君回不来,那么晋国可就上下和睦,万众一心,大家都以你秦国为敌了。

秦伯曰:“国谓君何?”

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穆公又问:“那晋国人现在怎么预测国君的命运?”这一问也很高明。你把国君是否放回去说得那么重要,那你倒是猜猜,我会不会放他回去。吕甥仍然是把小人和君子分开立论。平民思维比较简单,只有一来一去的利益关系。我们国君确实干过对不起秦国的事,所以秦国一定会加害我们国君,然后我们一定要为国君报仇。

贵族认识问题则是很有高度的:晋国已经认识到错误,秦国就会把我们国君放回来。我们国君不兑现承诺,就把他抓住;兑现了承诺,就把他放回去,这叫恩威并举。韩原一战,秦国既立了威,也树了恩,在这个基础上可以称霸。但如果加害我们国君,那就相当于,当初让他回国,却不能安定他的君位,现在废掉一个国君,却找不到合适替代人选。之前所下的功夫就统统白费了,秦国应该不至于这么蠢。

作为外交官,吕甥要扮演的不是鹰派或者鸽派,而是两派意见都告诉你,你自己掂量。秦穆公说:“是吾心也。”我也就是这么想的。实际上见吕甥之前,秦国君臣的分析结论就已经是要把惠公放回去。因为以此时秦国的国力,根本不可能灭晋,杀了惠公,只会结下深仇大恨,秦国未必有能力承受这个后果。现在和吕甥一谈,秦穆公当然更确信把晋惠公放回去的决定是对的。

晋国大夫庆郑的表现,也非常值得玩味。战前,他声称晋国被秦国打是活该;战争过程中,他导致了惠公被擒和穆公逃脱;战后,他却好像很愧疚,似乎之前他说风凉话和战场上玩任性,是相信晋国打秦国怎么都不会输,根本不料真的玩脱了。

《左传》记录,惠公被放回来时,有人劝庆郑逃走,他用一种苏格拉底式的语气说,不能走,自己是个罪人,那就一定要让国君依法惩治自己。《国语》里,他甚至说,如果国君不能救回来,他就要去跟秦国玩命;国君回来,则如果他不杀自己,那就自杀。这大概也是高涨的爱国情绪刺激出来的反应吧。

韩原之战还有一个重要影响,一个人物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

那就是公子重耳。

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春天,重耳投奔戎狄。他母亲是大戎狐姬,这是他舅舅家。之后他在戎狄娶妻生子,对返回晋国显得并不是很积极,这和他的弟弟夷吾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时晋国的国际国内矛盾错综复杂,回国是一场豪赌。夷吾赌了,最后也输了。重耳不赌,但要说这是因为深谋远虑,预测到十九年后的成功,恐怕也未必。更可能是,他把最大风险最小化,保留观望余地,即使留在戎狄,也没什么大亏吃。

史称重耳“处狄十二年而行”,十二年后,他终于离开戎狄,到别处去寻找机会。离开的原因,归结下来是两个。一是重耳的舅舅狐偃说的:

吾来此也,非以狄为荣,可以成事也。……今戾久矣,戾久将底。底著滞淫,谁能兴之。盍速行乎!(《国语•晋语四》)

住在狄人这里,本来是指望他们的力量谋大事,现在看来没什么希望,还是必须另外找强劲的外援。二是有刺客:

(晋惠公君臣)谋曰:“重耳在外,诸侯多利内之。”欲使人杀重耳于狄。(《史记•晋世家》)

没机会和有刺客,这两个理由都很有说服力。但问题是,为什么早不觉得在戎狄不足以成大事,现在突然这么觉得了?而晋惠公为什么早不想杀重耳,这时却突然派刺客了?

不妨排一下几件大事的时间:鲁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秦晋韩原之战。僖公十六年(前644年)秋天,“狄侵晋……因晋败也”,就是狄趁着晋国被秦国打败,也想趁机来分一杯羹。重耳在夷狄十二年,则他重新走上流亡之路,应是在鲁僖公十六年底或十七年(前643年)初。狄侵晋,重耳离开狄,这两件事时间上挨得太紧,未必只是碰巧,可能有某种因果关系。

把重耳往高尚里想,就是他很爱自己的祖国。你攻打我的祖国,我就不能再在你这里待了,所以要走。但结合《晋语四》里狐偃“非以狄为荣,可以成事也”的议论,则可以有完全相反的推论:狄人为了重耳攻晋,可是狄人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威胁不到惠公的地位,距离夺得君位,还是遥不可及。

晋国刚刚打了败仗,最为衰弱,此时狄人都没有能力送自己回去,再等也没有指望,还是走吧。而夷吾之所以原来不派刺客现在突然派了,也是因为之前哥哥在狄人那里挺消停,自己不用多事。现在既然狄人入侵,以哥哥的名义生事,那就还是把哥哥杀掉以绝后患。所以,重耳不得不走了。

还曾有学者提出过一个问题:重耳最终回国,靠的是秦穆公的支持,为什么离开狄人后,他不直接到秦国去,非要先向东,几乎绕了一个走遍天下的圈子?回答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

鲁僖公十六年前后重耳离开狄人的地盘,鲁僖公二十三年重耳在秦穆公支持下回国,秦晋关系是完全不同的。前一个时间点,韩原之战刚刚打完,秦穆公暂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土地,“秦始征晋河东,置官司焉”,秦国开始在河东征税,并设立了有关部门。两年后,晋惠公以太子到秦国做人质为代价,换回了河东地。总之,不管晋国内部是怎样一种情绪,这是秦国控制晋惠公最成功,因而也最不希望晋国有其他君位竞争者来搅局的时期。

如果这时重耳跑到秦国去,秦穆公拒不接纳是可以想见的。甚至,为了向晋惠公示好,直接把他抓起来送回晋国,也没什么令人意外的。至于七年之后,重耳终于到了秦国,是因为情况又发生了巨大变化。惠公病重,他的儿子晋怀公明显流露出对秦国的敌意,扶植亲秦的晋国国君的问题,又摆在了秦穆公面前。这时,重耳就又作为最合适的人选出现了。

《左传》在鲁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完整回顾了重耳从骊姬之乱开始的流亡生涯。这么写,好处是内容连贯事件集中,阅读体验非常好,不至于看了一段然后要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事件后才能找到下一段,坏处是有些事很难确定具体发生的时间。

司马迁写《晋世家》的这一段,是花了大功夫的。他显然注意到《左传》这个缺陷,所以补充了一些很关键的定位信息。下面还是先按照《左传》讲一遍故事,《左传》中不清楚的地方,参照《史记》《国语》等书补充。

重耳在狄人的地盘生活时,娶过一个狄人女子。离开时,他对这个妻子说,等我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我还不回来,你就改嫁吧。

这话说得其实挺猥琐的。觉得自己照顾不了人家,也许后会无期了:真心为人家考虑,那就说看见合适的男人就嫁吧:或者自私得坦荡一点,那就直接说反正你别改嫁。前面加上二十五年这么漫长的一个时间限制,真是既想装放得下,其实又舍不得。

不过那个年代是直男癌思维的天下,重耳这么说,也很自然。

他这个戎狄妻子比他爽利多了:

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才改嫁,五十岁都该装进棺材(就木)了,我还是等你吧。

于是重耳先去卫国,到太行山以东,而当时太行山东西两侧文化差异很大。之前十二年,重耳虽然也算是流亡,但毕竟是在舅舅家,这才真正开始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卫国和晋国虽是同姓,但卫文公并不愿意照应这个远房亲戚,重耳只好重新上路,于是发生了著名的“五鹿野人”事件。

重耳一行在五鹿(今河南濮阳东北)断了粮,找一个野外的农夫要吃的,农夫把一土块给重耳。重耳很恼火,要鞭打这个农夫,他的舅舅狐偃(字子犯)说:“这是上天要赐予您土地的预兆。”于是重耳行大礼后,把泥块接过来放到了车上。这个故事,不必当预言看,但可以看出重耳君臣在逆境中给自己打气鼓劲的能力。

这也是《左传》中唯一一次提到重耳在流亡途中挨饿,看来是初次走这么远路没有经验,对东方同姓国家的冷漠心理准备也不足。后来总结教训,再出行准备都比较充足,就不再有这样的窘境了。

重耳到齐国,见到齐桓公。重耳很可能是鲁僖公十六年(公元前644年)底出发的,而下一年冬天,齐桓公就去世了。所以重耳离开狄地,基本是直奔齐国,在途中没怎么耽搁。齐国是姜姓,当然,和晋国的亲戚关系多少也可以扯上一点,太子申生的母亲是一位“齐姜”(《史记》说她是齐桓公之女,但年代似乎对不上),论起来,重耳也得管这位齐姜叫妈。

即便如此,按照宗法制“别内外”的原则,外亲之间的关系很疏远(老丈人和女婿之间,是亲属关系中最低的一等),齐国对重耳也没什么责任,但齐桓公对重耳很好,又给他找了个妻子,再送他八十匹马。不确定重耳这个齐国媳妇是齐桓公的女儿还是其他宗室之女,总之是按照习惯,还是得叫“齐姜”。《左传》写道:“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

这个叙述可能给人误导,就是重耳喜欢上齐国,他的随从狐偃、赵衰等人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催促他上路。

实际上重耳在齐国已经大约待了五年。因为重耳离开齐国后,不久就到了宋国。司马迁提醒大家,当时“宋襄公新困兵于楚,伤于泓”,泓之战是鲁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冬天的事。所谓十九年流亡,在狄十二年,在齐五年,其实都可算安生日子。真正在路上颠沛,只有两年。

这一年,晋惠公病重,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子圉逃回晋国,秦晋关系又到破裂的边缘,《史记》径称:“子圉之亡,秦怨之,乃求公子重耳,欲内(纳)之。”显然,回国当国君的机会又来了。重耳和追随者的矛盾,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重耳觉得在齐国娇妻美妾、肥马轻裘的日子过着挺好,追随者说不行,你一定要争取当国君。

这时重耳的齐国妻子站在追随者一边,她的一个养蚕的女奴听到追随者的密谋,把姑老爷要走的消息密报给她。结果,这个可怜的小女人不但没有得到赏赐,反而被齐姜杀了灭口。接下来,重耳的表现符合一个没出息男人的一切特征:

(姜氏)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姜氏对重耳说:“我知道你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听到你密谋的人,我已经杀了。”重耳说,没这回事。姜氏说:“你还是走吧。留恋老婆的男人没出息。”重耳坚决不走,我不要做大事,我要和你在一起。于是姜氏和狐偃等人密谋,把重耳灌醉,装在车上拉出了齐国。重点也是槽点来T:重耳醒过来之后,还无法面对自己离开齐国的现实,拿起戈,作势要杀自己的舅舅。

据《国语•晋语四》,重耳到曹国之前,又到了一次卫国。因为齐国到曹国并不经过卫国,所以很多人认为《国语》是错的。其实,也不能排除重耳先到卫国后又改变路线的可能。曹国也是姬姓国,对重耳也很恶劣。在这里,重耳遭遇了流亡途中最恶心的事,洗澡被偷窥。

据说,重耳有个比较独特的生理特征,肋骨连成一片,即所谓骈胁。曹共公视为奇观,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看一下。曹国有个大夫僖负羁,他妻子倒是很有远见,说重耳的随从人员都是相国之才,所以重耳一定能够回国,重耳一旦回国,晋国就将“得志于诸侯”,曹国第一个就得倒霉,咱们还是留条后路吧。

僖负羁听老婆的话,但留后路这事当然不能做得太招摇,所以他给重耳送去食物,下面还压了一块玉璧。重耳把食物收了,但把玉璧退回去,表示好意心领,重礼不能要。这么做很得体,后来也就成了中国人送礼、收礼、退礼的套路。

宋国是殷商后裔,子姓,但宋襄公对重耳很好,参照齐桓公的标准,也送了八十匹马。和齐桓公一样,宋襄公也是接见重耳后不久就死了,看来重耳公子也算是个祥瑞。重耳又到了郑国。郑国也是姬姓,重耳也继续了不招同姓亲人待见的传统。

郑国也有有眼力见的大夫,叫叔詹,但他比僖负羁忠于自己的国君,跟郑文公讲了一番道理,说重耳是“天之所启”,上天看中了要当霸主的人,还是要对他好一点。但郑文公不听。《史记》补充说,见国君不听,叔詹就说,实在不打算善待人家,那就杀了他,以绝后患,但郑文公仍没有理会。这种进言方式,跟公叔痤向魏惠王推荐商鞅是一样一样的,也是套路。

从郑国再南下,就到了楚国。楚国是蛮夷,国君姓芈,和重耳扯不上任何亲戚故旧干系。当时齐桓公去世,宋襄公想继承霸业,却被楚国打得兵败身死。楚国国势如日中天,中原各国无与争锋。照说,楚成王最有资格不拿正眼看人,但楚成王对重耳盛情接待,《史记》称“以適(嫡)诸侯礼待之”,《国语》则说是用了“九献之礼”,总之是规格极高的礼节。

重耳在楚国,留下最著名的典故“退避三舍”。楚成王问重耳,我对你如此之好,你会怎么报答我?重耳说了楚国一通好话,说晋国的国力,只够楚国的零头,所以实在很难回报。拍马屁自然是耍滑头,想把问题含混过去。

楚成王不放过他:“虽然,何以报我?”哪怕真是这样,你也不能抹抹嘴就走。于是重耳说,如果我成了晋国国君,而晋楚不幸要打仗,我会让晋国军队“退避三舍”。当时军队一天走三十里,三十里之后就要安营扎寨。营寨是舍,所以一舍就是三十里。对两支军队来说,三舍是个安全距离,因为即使第二天大家都前进,到晚上也还隔着三十里,打不起来。

重耳又强调,如果退避三舍之后,仍然不能避免战争,自己就只好拿起武器,“与君周旋”了。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对对方表示了感激,也展示了自己的勇气和尊严。但在楚国大将子玉听来,却很不顺耳,你一个落魄的流亡者,受了我国的礼遇,自然该跪舔才对,不卑不亢,就是不逊。于是子玉建议杀掉重耳,楚成王没有听,反而护送重耳到了秦国。《史记》记录楚成王的临别赠言是:

楚远,更数国乃至晋。秦晋接境,秦君贤,子其勉行!楚国和晋国距离太远,中间隔着好几个国家,我只能

帮你到这里了。秦晋是挨着的,秦国国君又很贤能,你努力吧。后来,重耳终于在秦国的帮助下回国登基。

重耳如何在秦国帮助下回国,后文细说,下面先把重耳途经各国的情况和遭遇整理如下表:

国名国力对重耳的态度
卫国小国不礼
齐国大国厚礼
曹国小国非礼
宋国自以为大国的小国厚礼
郑国小国不礼
楚国大国厚礼
秦国大国厚礼

很容易发现两个规律:第一,凡是和晋国同姓的姬姓国,对重耳都不好,而异姓国家,对重耳基本都不错。第二,凡是小国,对重耳都不好,而大国则对重耳都不错。唯一的例外是宋国,不过当时宋国国君是宋襄公,他一向认为宋国是霸主的料,所以还是大国心态。

前一个规律可能不是规律只是碰巧,后一个规律则有道理可说。当时晋惠公病重,太子子圉从秦国逃回,秦晋关系紧张,重耳回国成为新国君的可能性大增。相应的,晋国对重耳的动向也变得高度紧张,原来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现在对谁有可能支持重耳,则极为警惕。所以这些小国如果善待重耳,就分明与晋国为敌,他们绝没有这个胆量。

当然,重耳最终有成为国君的指望,他们也不是不清楚。重耳在曹国、郑国的经历,抛去八卦性质的内容,就是这些国家的国君冷遇重耳,但又有大夫对重耳示好,这其实也未必是君臣意见不一致,而是商量好的分工:国君对重耳坏,这是眼下对晋国方面有个交代;大夫对重耳好,是为将来万一重耳当上国君了,咱们在人家面前,总也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小国费尽心机其实也是无奈,并且大抵最终也是徒劳。

和晋国国力相当的大国想法自然不同,他们不担心晋国威胁,相反,这是大家干涉晋国内政的好机会,而重耳自然是奇货可居。但正如《史记》所写的楚成王那句话,地理因素决定了那时真正能深度干涉晋国的只有秦。重耳离开齐国后,目的地应该也很明确,就是秦。关键就在于,从齐国到秦国有哪些道路可走?

一是绕道北方大漠,然后取道云中、九原南下,这条路,当时还属于未知世界,可以不论。二是先到卫国,然后翻越太行山,再到黄河渡口,过河就是秦国——这条路,要穿过晋国国境,而惠公、怀公父子正想着要置重耳于死地,所以基本是找死。三是先到郑国,然后经过周天子所在的洛邑,再通过崎函谷道到秦国。这条路也在晋国的严密监控之下,所以和前一条也差不多。

四就是先到楚国,走武关道入秦,这是当时已知的,又不被晋国控制的唯一一条道路。在款待重耳的宴会上,楚成王凭什么问“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恐怕不仅是因为我待你礼节比较尊贵,还管你吃了顿好的,而是我为你把这唯一通道的大门给打开了。

重耳终于到了秦国。如前所述,当初秦国为晋国挑国君,看中了夷吾而挨斥重耳;然后重耳离开戎狄流亡时,秦穆公对他也并不友好。但作为高明的政治人物,秦穆公和重耳都知道,往日的恩怨都是沉没成本,不必考虑,眼下共同利益是主要的。

按照当时的习惯,秦穆公要显示自己对重耳好,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穆公姓嬴,重耳是未来的晋文公,所以这个嫁给重耳的秦穆之女,史书上称为文嬴。而按照那时的婚制,除了文嬴嫁过去,还要有陪嫁的媵,于是发生了这样一幕:

秦伯纳女五人,怀赢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

秦穆公给重耳送去五个女人,其中包括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怀嬴。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曾经嫁给过晋惠公的儿子子圉,也即晋怀公。所以论起来,她本来是重耳的侄媳妇。这件事,向来被人拿来论证秦国真是戎狄之风,太没有礼教伦理了。这个看法自然不错,但秦穆公这么安排应该不是无心•之失,而是故意的。

《史记》《国语》都称,对这个侄媳妇,重耳本来是拒绝的,但手下人劝他:“将夺其国,何有于妻?”秦穆公的意思,大概也正是:我把他媳妇都转交给你了,自然跟怀公之间是不留任何余地了,这也是对重耳展示自己支持他的决心和力度。

但对父亲的这个安排,怀嬴自己可能未必乐意。当初怀公在秦国做人质,打算逃回去之前,主动把计划和怀嬴商量,而她回答说:

子,晋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归,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从子而归,弃君命也。不敢从,亦不敢言。

你是晋国的太子,在秦国当人质受委屈了,想回去也很正常。我的君主让我来侍奉你,就是想巩固你(这句可以有两解:一是把你留在秦国;二是巩固你的晋国太子之位)。跟你一块走,是放弃了国君的使命,所以不能跟你一起走,但我也不会泄露你的消息。看这对答,怀嬴和怀公这个小丈夫之间,倒是有感情的。

另外,怀嬴当初能被安排嫁给晋国太子,在秦穆公的女儿中的地位自然比较高。现在离婚改嫁,反而成了文嬴的媵,而这位姑老爷以前的老婆还有一堆,自己只怕还要排在她们后面,这位姑奶奶心里怕也难免失落呛火。

当时婚礼上有个仪式,就是洗手。匜是一种盛水的容器,媵捧着匜慢慢倒水,给新郎洗手(同时也会有伴郎倒水给新娘洗手),这叫“奉(捧)匜沃(流水)盥”。怀嬴给重耳倒水洗手,重耳洗完,挥挥手让怀嬴退下。怀嬴就发飙了:“秦晋是同一档次的国家,你怎么鄙视我?”

这一嗓子大概是把重耳吓坏了,他赶紧脱掉上半身衣服,关自己的禁闭。对比在楚成王面前的不卑不亢,他在女人面前认怂的反应,倒是爽快多了。当然,秦穆公不会让女儿的小脾气坏自己的大事,所以紧接着,我们就看到《左传》描写了一段和谐的饮宴唱和。

宴会上,“公子赋《河水》”,学者一般认为,这里“河水”是沔水之误。《诗经•小雅•沔水》中有“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这样的诗句,重耳借以表达对晋国这些年来乱局的感喟和自己对晋国的思念。又有“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云云,则是对秦国的称颂,表示自己如果回到晋国,将像河水流向大海一样归附秦国。

“公赋《六月》”,秦穆公的回应,则是《小雅•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六月是繁忙的季节,兵车已经整装待发。驾车的四匹雄马威武雄壮,车上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这是即将出兵护送重耳回国的承诺。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这样的诗句,则可以理解为祝愿重耳不光会成为晋国国君,还将是辅佐天子匡正天下的人。

这首诗可以梳理出这两层未必相关的意思,至于更看重哪一层,可能秦穆公和公子重耳并不相同。但宾主相和,还远不是挑破这点分歧的时候。与此同时,重耳竞争对手的权威则衰落到最低点。重耳的弟弟晋惠公道德不堪,缺乏远见,但不乏政治手腕,也拥有自己的铁杆班底,此时去世了。晋怀公即位,和父亲相比,更像是一个中二少年。

想当初,鲁僖公六年(公元前654年),惠公夷吾流亡到梁国,梁国国君把女儿嫁给他,生了一儿一女。按照当时的习惯,夷吾要给儿女算命,结果很不吉利,两个人都是奴隶命。夷吾倒也坦白,就给儿子起名叫子圉,女儿起名叫妾。圉的意思是卑贱的牧马人,弼马温都不如;妾的意思则是女奴。

鲁僖公十七年(前643年),子圉被送到秦国去做人质,这时,他的年纪最大不会超过十岁。鲁僖公十九年(前641年),秦把梁国给灭了。《左传》说,梁国被灭,是因为国君喜欢“土工”,也就是搞建设。他倒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害怕秦国入侵,要修城墙加强国防。结果人民群众修累了,有人喊了一嗓子:“秦国人打过来了!”于是国家崩溃,秦就真的把梁给灭了。这又是一个小国怎么做都无奈的案例,然而《春秋》和《左传》都还批评梁国活该。

秦穆公把子圉弄过来做人质,还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他,就是为扶植他做将来的国君。这一点,大概所有的围观群众都明白,但子圉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在秦国是受委屈的,外公才是自己的支持者,现在外公被灭了,晋国大夫一定会轻视自己,立其他人当国君,所以自己必须从秦国逃回去抢位子。

这个行为,老练的政客肯定都觉得不可理喻。不逃,将来在秦国的护送下风风光光回国即位,是非常有把握的,那重耳大概也就只能在齐国的温柔乡终老,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逃了,反而是把秦国逼到自己的对立面,但联系青春期少年的精神状态,却也不难理解。

惠公去世,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怀公立刻做了一件得罪几乎所有晋国贵族的事。想当初晋献公去世,晋国贵族分裂成几派。有支持惠公夷吾的,也有支持重耳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贵族之家大多很懂不要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的道理,所以不是某个家族支持夷吾,某个支持重耳,而是一个家族之中,有人支持重耳,有人支持夷吾,家族整体上反而显得态度暧昧。

比如,我们前面提到的郤芮是夷吾的死党,但重耳最终回国,却“有栾、郤、狐、先以为内主”,可见郤氏家族里,重耳一派的也不少。再比如,追随重耳流亡的人里,最重要的无疑是狐偃。但是狐偃的父亲狐突,兄长狐毛,一直都留在晋国,好端端在惠公手下任职。

惠公对这种局面,应该也是心知肚明,但却不去挑破,保持和稀泥的状态。但是怀公一即位,却下令:“无从亡人。期,期而不至,无赦。”不得追随流亡者。他规定了一个回国日期,逾期不归的杀无赦。为让这个新规定得到落实,怀公拿父亲的外祖父、德高望重的老臣狐突开刀,你必须把你儿子从重耳身边喊回来。

狐突发表了一番大义凛然的议论,认为自己的儿子既然做了重耳的臣子,就有忠于重耳的义务,做父亲的教导儿子不忠,是违背自古以来的伟大规范的。于是狐突就被怀公处死了。这种作风,足以让晋国上下寒心。逼人选边站,必须要以巨大的实力优势作基础,不然就是把人推向自己的对立面。至此,重耳回国登基就没有悬念了。

秦军护送重耳渡过黄河,秦晋边境上的几个重要军事据点望风而降。经过短暂的谈判,抵御秦军的晋军主力也向重耳交出了指挥权。祭拜祖先之后,重耳登上国君之位。

怀公被杀,推算年纪,当时还不过十五六岁,搁今天也就是个不安躁动的中学生而已。今天论史的人,居高临下指责他政治低能时,不应该忘了这一点。


第八章 晋国往事第十章 晋文之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