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下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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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人创作传奇小说,一般认为,最早的一篇作品是王度的《古镜记》。

王度出身顶级豪门太原王氏,本人不算出名,他的两个弟弟影响力都比他大得多。

一个叫王通,号文中子,是隋唐之际有名的大儒,后人甚至传说,房玄龄、魏徵都是他的学生。王通还有个孙子,叫王勃,是初唐四杰之一。

一个叫王绩,是个很有个性的诗人。他嗜酒如命,曾因为听说太乐署有人善于酿酒,就要求去那里上班。

隋唐秉承魏晋以来的传统,出身好的人做清官,出身差的人做浊官,两个系统很少交流。本来,太乐丞是浊官,大姓子弟是不可以做的,但王绩坚持要去。故事到这里为止,都不妨视为阮籍当步兵校尉的事的模仿秀。

但这件事对基层官吏却不是好消息。既然太原王氏的子弟都当了太乐丞,太乐丞从此就变成清官,不允许出身不好的人当了。贫寒出身的人可以获得的好工作岗位,因此又少了一个。说起来,《世说新语》里很多风雅有趣的故事,连带效应,可能也和这事差不多。

《古镜记》里王绩也出场了,讲他怎么耍个性辞官,然后带着古镜游历的事。这个形象和史传的记录很吻合。

这篇小说是第一人称写的,王度讲自己得到了一面宝镜,于是经历了很多事。这些事之间,则基本没什么联系,所以鲁迅先生说:

其文甚长,然仅缀古镜诸灵异事,犹有六朝志怪流风。

但是,也不宜认为这篇小说就是短篇杂凑。

小说一开头就讲:“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隋朝亡了,我该怎么办呢?宝镜也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这就真的扎心了。

结尾又说,宝镜离我而去,是“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这个时间,正是唐高祖李渊太原起兵,大军向关中进发,隋朝眼看要完的时候。

所以,这面宝镜,多少是象征着一个王朝的国运的。《古镜记》里的故事互不相关,但往往都展现出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景象。汤显祖评价这篇,说是“荒寒峭远,黯然古色”,这感觉就来自这种末世氛围。所以小说虽然没有一个情节主线,却由一种悲情贯穿笼罩着。

当然,我们这里只谈和狐狸有关的,也就是《古镜记》里的第一个故事。

大业七年(611),王度得到了古镜,六月,他来到了长安长乐坡,到一户叫程雄的人家借宿。

一路车马劳顿,王度决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所以他取出了古镜,从这个动作看,这时他对古镜的神奇力量还缺乏认识,差不多只是当作普通镜子看待的。但一个婢女远远看见镜光一闪,就吓得跪了下来,磕头流血。

这个婢女叫鹦鹉,是别人像寄放一件货物一样,寄放在程雄家的,所以程雄也不清楚她的来历。

王度有点疑心,拿着镜子向她走过去。鹦鹉哀求说:"放过我吧,我要现出原形了。”

王度就掩上镜子,说:"聊聊你自己,然后再现原形,我可以放你一命。”

鹦鹉于是讲述自己的经历:她本是华山府君庙前一棵大松树下的“千岁老狸”,因为修炼成人形,所以就犯了死罪,被华山府君追捕,就逃到黄河、渭水之间。

她开始给一个人当义女,义母倒是对她很好。但后来她嫁了人,受不了自己的丈夫,就向东逃亡,结果在韩城县的时候,被一个行脚商人李无傲抓住。这个李无傲是个“粗暴丈夫”,当然对她更为恶劣。鹦鹉就这么被劫持奔波了几年,不久前,终于被抛弃到了这里。

王度问:“你是狐狸,变成人,难道不会害人吗?”

鹦鹉说:"我只是侍奉人罢了,并没有什么坏处。但狐狸变成人形这事,本来就是神道所厌恶的,所以我就犯下死罪了。”

王度倒很宽厚,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放你走吧。”

鹦鹉说:“您这样说,我不敢忘掉您的恩德。但刚才被天镜照过,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又说:“我变成人形已经很久了,很以恢复狐狸的本来面貌为羞耻。您把镜子先放到盒子里,让我大醉一场再死,可以吗?”

王度收起镜子,吩咐摆上酒席,又把邻里人家都喊来,一起饮酒欢宴。鹦鹉很快大醉,于是奋衣起舞而歌曰: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

自我离形,而今几姓?

生虽可乐,死必不伤。

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这歌词非常浅易,只有"而今几姓”一句,有些争议。我的看法,这不是说她跟过几个男人,而是“改姓易号”的意思。鹦鹉生活在河渭间,最近一百年统治着这里的政权,先是北魏,然后西魏二十二年,北周二十四年,现在隋朝建立三十年,天下眼看又要大乱。所以这句的意思就是,自从我变成人形,转眼已经改朝换代好多次了。

歌罢,鹦鹉向王度再拜行礼,便化为老狸而死。当时一座惊叹。

《古镜记》中关于狐精鹦鹉的部分就是这样,简单得几乎不成其为一个故事,但说实话,鹦鹉这个形象使我感触很深,远超过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里的大多数狐狸。

她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呢?

变成人,而且显然只是成为人类社会里"低端人群”中的一员,付出的代价则是被神道判处死刑,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很容易联想到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她把鱼尾劈成双腿,同样要冒死亡的风险:失败了就要变成海上的泡沫。她的期待,则一是王子的爱,二是灵魂。安徒生原著,基督教意味很浓:“永恒不灭的灵魂”,是小美人鱼念念不忘的情结。人鱼虽然有三百年寿数,但没有灵魂;人类这狠心短命的小鬼,灵魂却是有的。

回到《古镜记》。鹦鹉没有得到男人的爱。先是嫁了个没有共同语言的老公,后来又被一个“粗暴丈夫”所劫持。何况,从头到尾,也没看出她对男人有啥期待。

赋予灵魂那么神圣的意义,也是中国传统所没有的。

似乎她只是喜欢做人而已。

被宝镜致命的光华照过之后,鹦鹉的表现真是伤感而又豁达,冷静而又狂放。她说起从前的经历,说到不可避免的死亡,面带微笑条理清楚,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最后“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的时候,才突然有一个爆发。

她临终的狂歌,却一点也没有小女人顾影自怜的意味。“自我离形,而今几姓?”是对大时代的感喟。这样没个准谱,人间实在也不见得好,可是自己就是喜欢。"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是在说对人间爱得深,也是在说对人间放得下,爱得深和放得下都不难,爱得深同时放得下,这就是魏晋名士的气度了。

她唯一不能豁达的地方,是临死之前有“羞复故体”的忧虑,这是她做人的执念。可惜终究还是不能做到,死时她还是现出了原形。

后来的文学史上,似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狐狸精了。

至于理论上是故事主角的古镜,则显得非常伟光正,是天理的忠实执行者,严峻苛刻如沙威警长,一击必中如小李飞刀,却对人情物理的曲折幽微,是完全没有同情和体谅的。


不愿娶领导女儿造成的血案第三部分 剑侠无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