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楚倥先生传
先生讳定理,字子庸,别号楚倥,诸学士所称八先生是也。诸学士咸知有八先生,先生初不自知也。而此称《楚倥先生传》,何也?夫传者,所以传也。先生初不待传,而此复为传以传之,又何也?盖先生初不待传,而余实不容不为先生传者。按先生有德不耀,是不欲耀其德也;有才无官,是不欲官其才也。不耀德,斯成大德矣;不用才,始称真才矣。人又乌能为先生传乎?且先生始终以学道为事者也。虽学道,人亦不见其有学道之处,故终日口不论道,然目击而道斯存也。所谓虽不湿衣,时时有润者也。
庄纯夫曾告我曰:“八先生云:“吾始事方湛一。湛一本不知学,而好虚名,故去之。最后得一切平实之旨于太湖,复能收视返听,得黑漆无人无门之旨于心隐,乃始充然自足,深信而不复疑也。唯世人莫可告语者,故遂终身不谈,唯与吾兄天台先生讲论于家庭之间而已。’故亦遂以天台为师,天台亦自谓吾之问学虽有所契,然赖吾八弟之力为多。子庸曾问天台云:“《学》《庸》《语》《孟》,虽同是论学之书,未审何语最切?’天台云:‘圣人人伦之至一语最切。’子庸谓终不若未发之中之一言也。”余当时闻之,似若两件然者。夫人伦之至,即未发之中,苟不知未发之中,则又安能至乎?盖道至于中,斯至矣。故曰:“中庸其至矣乎。”又曰:“无声无臭至矣。”
岁壬申,楚倥游白下,余时懵然无知,而好谈说。先生默默无言,但问余曰:“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余时骤应之曰:“自以为是,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楚倥遂大笑而别,盖深喜余之终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又以未得见天台为恨。丁丑入滇,道经团风,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见楚倥,并睹天台,便有弃官留住之意。二倥见余萧然,劝余复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庄纯夫于黄安,而因与之约曰:“待吾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楚倥牢记吾言,教戒纯夫学道甚紧;吾女吾婿,天台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视之矣。
嗟嗟!余敢一日而忘天台之恩乎!既三年,余果来归,奈之何聚首未数载,天台即有内召,楚倥亦遂终天也!既已戚戚无欢,而天台先生亦终守定“人伦之至”一语在心,时时恐余有遗弃之病。余亦守定“未发之中”一言,恐天台或未窥物始,未察伦物之原。故往来论辩,未有休时,遂成扞格,直至今日耳。今幸天诱我衷,使余舍去“未发之中”,而天台亦遂顿忘“人伦之至”。乃知学问之道,两相舍则两相从,两相守则两相病,势固然也。两舍则两忘,两忘则浑然一体,无复事矣。于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黄安会天台于山中。天台闻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志同道合,岂偶然耶!然使楚倥先生而在,则片言可以折狱,一言可以回天,又何至苦余十有余年,彼此不化而后乃觉耶!设使未十年而余遂死,余终可以不化耶?余终可以不与天台合耶?故至次日,遂同其子汝念往拜先生之墓,而先生之墓木拱矣。余既痛九原之不可作,故特为此传,而连书三纸以贻之:第一纸以呈天台,志余喜也。第二纸付汝念、汝思,使告而焚之先生之坟,志余恨也。第三纸特寄子健于京,志余喜而且恨,恨而又喜也,盖子健推爱兄之心以及我,可谓无所不至矣。故为传,传余意以告先生云。
◇ 附:跋〔周思敬 撰〕
敬少时多病,贪生无术,藉楚倥兄介绍,得受业于耿天台先生之门。先生虽知余学沉于二氏,然爱余犹子也。继因往来耿宅,得与李卓吾先生游,心切师事之。两先生以论道相左,今十余年矣。敬居其间,不能赞一辞,口含黄蘖,能以气向人乎?唯恨楚倥兄早逝耳。三日前,得楚倥长郎汝念书。汝念以送庄纯夫到九江,专人驰书白下,报喜于余云:“两先生已聚首,语甚欢契。”越三日,则为十二月二十九,余初度辰也,得卓吾先生寄所著《楚倥先生传》,述两先生契合本末且悉。余读之,不觉泪下曰:“两先生大而化矣,乃适以今日至,岂非余更生辰耶,抑楚倥先生复作也!”因手书而梓之板成,以付汝念及余婿汝思。周思敬跋。
◇ 附:周友山为僧明玉书法语〔周思敬 撰〕
万寿寺僧明玉,事温陵李长者日久矣。长者本为出世故来此,然世人方履人间世,日夜整顿人世事尚无休时,而暇求出世之旨以事出世之人乎?虽出家儿犹然,何况在家者。且长者性方行独,身世孤单,生平不爱见俗人、闻俗语,以故身世亦孤。唯爱读书。读书每见古忠烈士,辄自感慨流涕,故亦时时喜闻人世忠义事。不但以出世故来见长者,长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正的实忠义事来告,长者亦无不喜也。是故明玉和尚喜以兴福寺开山第一祖无用事告长者云:“兴福寺,古刹也。无用,方僧也。无用游方来至其寺,悯寺憎之衰残,忿居民之侵害,持竹枪连结果一十七条性命,然后走县自明,诣狱请死。县令怜之,欲为出脱。无用不从,遂即自刎。寺憎感其至性,能以身护法,以死卫众,遂以此僧为开山第一祖。至今直寺者守其规程,不敢少犯。”长者闻之,欢喜无量,叫明玉而言曰:“尔莫轻易说此僧也。此僧若在家,即真孝子矣,若在国,则真忠臣矣;若在朋友,则真义士矣;若肯学道参禅,则真出世丈夫,为天人师佛矣,可轻易也耶!盖天地间只有此一副真骨头耳。不问在世出世,但有此,百事无不成办也。”
明玉之告长者,并长者之语明玉如此。今年春,明玉为兴福寺直岁僧来求法语于余,余因以得问长者之语,遂语明玉曰:“即此是法语矣,又何求乎?苟直岁僧闻此语,则能念祖德也,继继绳绳,山门不坠矣,苟合寺僧闻此语,则毋忘祖功也,岁岁年年,规程一如矣。况因此得闻长者之风,顿明出世大事乎?明玉可即以此语登之于轴,悬之于直寺方丈之室,庶几合寺僧众,云游道侣,过而读焉。或有真正骨头者,急来报我,我将携以见长者,俾长者不至孤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