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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硬糖
万玛才旦
授奖词
一个不幸的母亲生了两个儿子,一位接受现代教育,成为了一名小有名气的医生;一位则是活佛转世灵童,被送进了寺庙。小说试图在传统与现代,信仰和理性之间找到一种和解——最后这兄弟俩彼此似乎理解了对方,但这种理解并非是认同,而是对生命无常的恐惧和敬畏。万玛才旦的叙述干净、简洁、节制,是对当代写作过于“修饰性”的一种反拨。(杨庆祥)
我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的年龄相差十八岁。
先说说我第一个儿子多杰加。多杰加长得尖嘴猴腮的,村里人都在暗地里取笑他,我也经常为他的长相担心,想着这样一副长相,长大了谁家的姑娘还愿意嫁给他呀。多杰加出生后还不到一个月,我们村里一个平时口无遮拦的女人来看月子,她看了一眼我怀里的婴儿,不无担心地说:“这个孩子长得这么难看,长大了可怎么办啊?”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儿子长得丑,但是还没有人当面这样说过。我心里就把这个女人给恨上了,之后两三年都没跟她说过话。他长到三岁时他的阿爸就死了。是病死的,不是什么意外。刚开始我没法接受,后来就慢慢接受了。他从开口说话开始就说他想念书。我想,不识几个字,人就跟个瞎子似的,在社会上没法混。所以,从七岁开始,我就让他去我们村里的小学念书了。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每个学期都拿回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来。我很高兴,我想,他这么聪明,将来也许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呢。我用面粉做好糊糊浆,把奖状都粘在了我家灶房的墙面上。到了五年级时,我家灶房的墙面上全贴满了奖状,花花绿绿的,很好看。念完五年级,就算是小学毕业了。我们这里有个习惯,就是大儿子一般要留在家里继承家业。我只有他一个儿子,自然就要留他在家里继承家业了。我把这个意思跟他讲了。他半晌不说话,最后才说:“阿妈,求求你了,我想念书,你让我念完初中再说吧。”他这样一求,我心又软了,继续让他念了初中。
念完初二,我就下定决心不让他继续念了。初二的最后一个学期结束之后,他依然带着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回来了。我用面粉做好糊糊浆,把奖状粘在了我家灶房墙面上的某个角落里。
之后,我转过身对他说:“家里人手少,你阿爸走了之后,阿妈既要做女人又要做男人,一个人顾不过来家里所有的事啊!你识的字也够你用一辈子了,以后你就别去上学了吧。”他看着我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会儿之后,他走过去,把我刚刚粘在墙上的奖状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了火塘里。随后,“哗”的一声,奖状烧成了灰烬。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看了看他说:“阿妈知道你念书很厉害,可是家里阿妈一个人实在是顾不过来啊!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要担负起这个家啊!”
他看着我说:“阿妈,你就让我继续念书吧,以后我来养你,我把你带到城里头生活,以后咱们就不要这个家了。”
我打了他一耳光,说:“你别想让这个家败在你的手里,你这样我没法面对你阿爸的在天之灵!”
他也不看我,走过去又从墙上撕下一张奖状扔到火塘里烧成了灰烬。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再撕也没用,你就死了继续念书的心吧。”
后来,每到早上,我就发现墙上的奖状少了一张。暑假快结束时,墙上的奖状就全没有了,墙面上空荡荡的,有点不适应。
我问他:“你把奖状都藏哪儿了?”
他说:“我都烧掉了。”
我很生气,瞪着他说:“你烧了也没用!你把整个墙烧了,你把整个房子烧了,你把整个家烧了也没用!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上学了!我也是个人,我也需要个帮手!”
他看了看墙面,墙面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要是墙面上还有奖状,他肯定又跑去撕下来扔到火塘里烧了,我想。
开学之后,我没让他去上学。他也不说什么,跟着我帮着干各种家务活。我心里想,有个儿子长大了可真是好啊!
开学后过了一个星期,他的班主任找上门来了。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卷发,戴着一副眼镜。我想他一定是看了很多书,上学时肯定也和我儿子一样拿了不少奖状。
他给我献上了一条哈达。这是很高的礼节,我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我听说了,你是想把你儿子留在身边给你做帮手。”
我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家里的事情太多了,身边没有个帮手我顾不过来!”
他说:“这个我理解,可你的儿子是个天才,你不能毁了他的人生。”
我问:“天才是什么?”
他好像被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了看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正在看着他。
他说:“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不多。”
我说:“你是说像他这样长得很丑的人不多吗?”
他笑了,马上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天才不是这个意思,天才跟长相没有关系。”
我更加不明白了,继续看着他。
我儿子看着我俩笑了。
他显得有点尴尬,又使劲想了想说:“你们这儿的活佛多不多?”
我立即说:“不多,我们这边的寺院就一个活佛。”
他也立即说:“他就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很少,一百年才出现一两个。”
我立即说:“你不要拿他跟活佛比,那样比不好,那样比会折损他的福气。”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挠了挠头皮,想到了什么似地说:“你儿子每个学期拿来的那些奖状你都看见了吧?”
我看了看墙面,说:“当然看到了。”
他继续说:“那些奖状不是随便就能拿到的。你儿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现在每个学期都拿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这是很不容易的。”
我继续看着墙面,有点遗憾地说:“可惜那些奖状都被他撕下来扔到火塘里烧了。”
老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面。他似乎也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说:“烧了?真的烧了?”
我看了看我儿子说:“真的烧了,不是我烧的,是他自己烧的。”
老师看着我的儿子。
儿子低着头说:“我阿妈说不让我上学了,我就把那些奖状给撕下来烧掉了。我想留着那些奖状也没啥意思。”
老师看着我儿子,最后才摇着头说:“那些奖状烧了就烧了吧,也就是些纸片而已,主要是你现在要继续上学。”
我儿子看着我不说话。
我态度坚决地看着老师说:“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他继续上学了!我也不是这个家里的驴,我也需要个帮手,长大了连个帮手都做不了,我生下他,把他养大干什么?”
老师很生气,瞪着我,大声说:“你这是在造孽!”
我也有点生气,问:“造孽?我不让自己的儿子念书也算造孽吗?”
老师更加生气,喘着气说:“当然是造孽!你这样造孽你死后是要堕入地狱的!”
我有点害怕了,问:“真的假的?”
老师说:“当然是真的!你想想,当初要是宗喀巴大师的母亲不让他去寺院学习经论,会有后来被称为第二佛陀、格鲁巴创始人的宗喀巴大师吗?”
我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没办法反驳他。
他接着说:“要是她当时不让宗喀巴大师去拉萨的寺院学习经论,她死后肯定会堕入地狱的!”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现在不让你儿子继续念书,你死后肯定也会堕入地狱的!”
我相信因果报应,我相信今生来世,我当时真的被他这句话给吓坏了。
下午,卷发老师就带着我的儿子回去了。
第二年夏天我的儿子初中毕业了,考上了州上的高中。村里很多女人问我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厉害的儿子,都考了全州的第一名。我心里高兴,嘴上却说:“我怎么知道,就那样不小心生了个天才呗。”
女人们问我啥是天才,我想起了老师的话,说:“就是说那样的人不多。”
我想她们理解不了天才的意思,但没想到她们却说:“那样的人当然不多,要不然怎么能考上全州第一名呢!”
高中第一学期结束寒假回来时,他空着手回来了。我有点好奇,有点意外,笑着问他:“这次你是不是没有拿到奖状啊?”
他严肃地说:“拿到了。”
我问:“在哪里?”
他说:“我在路上烧掉了。”
我有点遗憾地说:“烧掉它干吗?拿回来贴在墙上不是挺好吗?”
他说:“就一张纸而已,留不留着都一样。”
我没再说什么。后来几个学期寒暑假时他空着手回来,我也没再问什么。
高中毕业之后他就考上了大学。我们村里的那些女人们又都说我儿子是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的。她们问我就说我不知道。她们却说,你儿子是天才,考个全省第一名是区区小事。
其中一个女人又说:“听说你儿子到了大学要学医,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儿子考了全省第一名,想学什么到了大学都随便选!”
那个女人赞叹着说:“俗话说‘活佛的母亲死后要堕入地狱,医生的母亲死后要进入天堂’,你可真是有大福气啊!”
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骂道:“死儿子,将来要当医生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儿子上大学前,有一次我问他:“你到底有没有考上全省的第一名。”
儿子看着我笑了笑说:“我不是第一名,我是第三名。”
我有点失望,问他:“你不是天才吗?你怎么就考了个第三名?”
儿子说:“你以为第三名就那么好考吗?我是天才人家也是天才,考第一名、第二名的都是天才,甚至考第四名、第五名、第六名、第七名、第八名、第九名、第十名的也都是天才!”
我就说:“要是早知道你考不上全省第一名我就不让你去考了,咱们村那些女人们都以为你考了全省的第一名,要是知道你考了个第三名,我可怎么向她们交代?”
儿子说:“你不用向她们交代什么了,我以后不回来就是了。”
我说:“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不让你去上大学。”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的寒假他就没有回来。他派了一个他的同班同学来跟我汇报他不回来的事。
我问他的同学:“我儿子为什么不回家?”
他的同学说:“他想寒假打打工,挣点钱。”
我问他:“你们在学校开销很大吗?”
他说了个数字,超出了我的想象。上学前我给我儿子的钱很少,远远不够他平时的开销。
我问他的同学:“你的生活费和平时的开销是谁给的?”
他的同学说:“都是我爸妈给的。”
我问他的同学:“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他的同学说:“我爸在政府上班,我妈当中学老师,教学生唱歌。”
我感到很伤心,不由流出了眼泪。
他的同学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我的儿子要是也有像你一样的爸爸妈妈,就不用假期留下来打工了。
他的同学说:“阿姨,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的儿子很聪明,你的儿子是个天才,你儿子将来一定会比我们有出息的!”
我问他:“他这个学期有没有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
他的同学说:“大学里一年才评一次。你的儿子下学期肯定能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的,而且还能拿到奖学金。”
我问他的同学:“奖学金是什么?”
他的同学说:“就是钱,评上了‘三好学生’就有钱发。”
我有点纳闷,就问:“‘三好学生’的奖状不就是张纸吗?怎么换成钱了?”
他的同学笑着说:“大学里评上‘三好学生’不但有奖状,还发钱呢!”
我问他的同学:“他的学习成绩真的很好吗?”
他的同学说:“真的很好,是我们班里的第一名。”
大学毕业之后,我儿子多杰加就真的成了一名医生了。但是他没有回来,我听说他被他同班的一个拉萨的女同学给拐走了,拐到拉萨的什么医院了。拉萨好是好,那里是菩萨的圣地,那里的人们福气多,可是我听说拉萨的女人们不喜欢劳动,家务事都是由男人来做。我真的有点替他提心吊胆了。我们村的几个女的也在到处说风凉话,说没想到我那个天才儿子被一个拉萨女子拐走了,可惜了,还说当初要是不让他上什么学就好了。
接下来说说我的第二个儿子,我的第二个儿子叫多杰太。
多杰太是在多杰加十九岁的时候生的,那是多杰加考上大学后的第二个学期。刚生下来的多杰太,眼珠子一动也不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懵懵懂懂的,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担心我这次生下的是个傻子。
说到我的第二个儿子多杰太,不得不说一下他的父亲。我第一个儿子多杰加的父亲死得早,在多杰加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我都记得很清楚,有时候还梦见他。但是我问多杰加,对他父亲有没有什么印象,他说他完全不记得父亲是个什么样。
第一个儿子多杰加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太孤单,我跟夏天到我们这儿割麦子的一个男人好上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对他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那个男人比我小几岁,他的长相和说话的方式跟我死去的男人有点像,这可能是我跟他好的主要原因。他先是到我家割麦子,我给他工钱。他很能干,力气大,吃得多,割麦子也很厉害。后来他就在我家里住下了,开始帮别人家割麦子,还把帮别人家割麦子挣到的钱带回来给我。
那年的收成很好,粮食都堆满了粮仓。农忙季节过去之后,我也怀上了多杰太。
第二年生下多杰太之后过了三个月,又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了。男人很心疼我,说今年他来收庄稼,让我好好在家里休息。我有点感动,觉得有一个男人在身边真好!
庄稼收到一半时的一个中午,一个女人来找我了,那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的脸蛋红红的,看上去很可爱。她说她是来找自己男人的。我问她你找自己的男人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她说我的男人现在就住在你的家里。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女人还指着两个小女孩说这是他们的女儿,两个小女孩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俩笑了笑。那个女人没有跟我大吵大闹,说等男人回来让他自己决定吧。女人看着我怀里傻乎乎的儿子问,这个是你跟我男人生的孩子吗?我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她又说,你不会是生了个傻子吧?我说不会,我大儿子现在在上大学呢,他是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大学里的。女人看着我怀里的儿子没再说话。
黄昏时分,男人割完麦子回来了。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疲惫。他看见女人和两个小女孩,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女人看着他,也没说什么。两个小女孩“阿爸,阿爸”地叫了两声,跑过去牵住了他的手。女人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欲绝,完全停不下来。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两个小女孩,又看看哭泣的女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我和我怀里的小儿子身上。女人哭到最后,嗓子眼也干了,完全哭不出声音来了,一下一下地打着嗝。我那不到一岁的儿子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傻傻地看着那个不断打嗝的女人。
等女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我对男人说:“你还是回去吧,一个女人家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男人和女人有点意外地看着我。
女人看着我问:“那你怎么办?”
我说:“没事,我一个人带一个孩子顾得过来。”
女人没再说什么,男人一直没有开口。
我就给他们做晚饭,我把家里仅有的那条羊腿煮了给他们吃。男人吃了一点,女人几乎什么也没吃。他们的两个小女儿吃了很多,嘴巴鼻子全是油。他们吃了晚饭我就让他们上路了。外面的夜很黑,我还给他们拿了手电筒。女人很感激我,握住我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假装生气地骂了她一句:“还不带着自己的男人赶快走!”她才跟着男人走了。我看着他们走了很远之后才回到屋里。
回到屋里时,我那个不到一岁的儿子还没有睡,傻傻地在看着我。看着他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像那个女人一样,哭到最后嗓子也干了,眼泪也流完了。
到第二年割麦子时,我的小儿子多杰太长大了一点,但还是不说话,总是傻傻地看着我。我把他用一根绳子拴在地头,一边割麦子一边回头看他。麦田一眼望不到边际,感觉麦子越割越多,累得我直不起腰来。多杰太在地头“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这让我心烦意乱,我又跑过去给他喂奶。孩子喝了奶就睡着了。这时,我远远看见男人和他老婆向这边走来了。
女人远远地就喊:“我们帮你割麦子来了。”
我也远远地喊:“就你们俩啊?你们的两个女儿呢?”
女人喊:“放在我姐姐家里了,没事,放心吧。”
待他们走近后,男人看着已经睡熟的儿子说:“已经长大了啊。”
我也看着儿子说:“还是不说话。”
女人说:“有些小孩说话就是晚,不是什么问题。”
我说:“不会真是个哑巴吧?”
女人的脸马上红了,说:“我上次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我说的可是真的,你看他不像个哑巴吗?”
女人:“怎么可能呢!我两个女儿都像个话匣子,说起来没完没了的。”
男人也说:“这个孩子肯定会说话的,就是个迟早的问题。我听人说开口说话晚的孩子都是福气很大的孩子呢。”
他们的话把我逗笑了,说:“我也不奢望他有多么大的福气,我就希望他正常、健康,长大了能够待在我身边就可以。”
男人说:“这个孩子长大了肯定能当你的帮手的,我们好好教育他。”
听了男人的话,我真的希望这个孩子快快成长起来。
男人和女人帮我割完麦子就回去了。村里人对我们的这种关系也习以为常了,早就不在背后说我们的闲话了。
冬天时,大儿子多杰加放寒假回来了。他看到他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多杰太就看着我问:“这个小孩子是谁?”
我说:“这是你的小弟弟啊。”
他问:“我怎么会有个小弟弟?”
我笑着说:“你离开我去了大城市,阿妈就给你生了个小弟弟。”
有天他去村里的一个聚会,回来就显得很不开心的样子,他身上还有一些酒气。
我问他:“你怎么喝酒了?”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怀里的多杰太说:“他怎么看上去像个傻子一样?”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他,他是你的弟弟。”
他说:“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他就是个傻子。”
我说:“他只是还没有开口说话而已,他不是傻子。”
他说:“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傻子。”他的表情里还有一点嘲讽的意思。
我打了他一耳光,说:“傻就傻,傻一点更好,傻一点就不用去读什么书了,傻一点就不会像你一样远走高飞了,傻一点就可以留在我身边了。”
之后的几个假期,他就没再回家,我知道他心里对我有一股怨恨。
多杰太到了四岁时还是不说话,看他的眼神和表情还是像个傻子。我心想,完了,自己真的生了个傻子了!
那年夏天,我的大儿子多杰加大学毕业了。他让他同学捎话说他跟着他女朋友去拉萨了,暂时回不了家。后来,他又捎话过来说他和他女朋友分到拉萨的一家大医院了。我给他的那个同学捎话说:“你就告诉多杰加,拉萨可是好地方,是菩萨的圣地,他能去拉萨阿妈很高兴,以后只要回来看看阿妈就行了。”他的同学说:“其实多杰加一直跟我说起您呢。”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一股酸楚的感觉,说:“这个孩子终于熬出个头了。”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村嘛呢康的一尊佛像开口跟我说话了,说了什么,天一亮我又全不记得了。
那天早晨,我醒来时已经九点多了,太阳的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面。
我赶紧起来走出屋子时,看见我的多杰太端坐在一个方凳上看着我。
我感觉他有点不一样,不由地向他走去。待我走近他时,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表情,完全不是平时那种傻傻的表情。我正在纳闷时,他突然开口说:“阿妈,你终于醒来了。”
我好像突然被雷击中了,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却不由地流出了眼泪。
到了六岁时,他已经能流利地说一些话了。他很听话,一天到晚跟在我的后面不离开,我心里想,生了个聪明绝顶的儿子没留住,这次这个看上去有点傻的儿子终于可以留在身边了,可以作为自己一辈子的依靠了。
那年春天,我带着他正在地里锄草时,突然来了几个穿着袈裟的僧侣。我儿子看见了那几个僧侣,也向他们跑去了。
僧侣们抱起我的儿子,左看看,右看看,嘴里不停地说:“这下好了,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很紧张,走过去从他们手里抢过我的儿子大声说:“这是我的儿子,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年龄稍大的僧侣微笑着对我说:“莫大的荣幸降临到你们家里了,你这个儿子是我们苦苦寻找的卓洛仓活佛的转世灵童。”
我被完全搞懵了,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卓洛仓活佛?!我的天哪!这怎么可能!”
几个僧侣也不管我说什么,已经开始向我的儿子磕头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一听到卓洛仓活佛这个名字,心里一下子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大概十八九岁。那天我和几个小姑娘去河滩挑水,正在路边休息时,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说:“快看,那是卓洛仓活佛!”我们都往她指的方向看。在我们村子中央的那棵老松树边上,一个人正站在那儿,看着前两天被大风折断的一段奇形怪状的枯树枝出神。据我们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棵树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村里人早就把它当作一棵神树,树枝上挂满了各种哈达、红布条、白色的羊毛之类的。我们再仔细听时,听到卓洛仓活佛看着折断的枯树枝自言自语着什么。卓洛仓活佛是扎玛寺的寺主活佛,“文革”期间还俗娶了老婆,还有两个儿子。我们村里有一个他在过去劳改期间的拜把兄弟,所以会经常来他家串门。他跟其他的活佛有点不一样,就是平时喜欢喝点小酒,每当他来我们村找他的拜把兄弟,回去时总是有点醉醺醺的样子,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我平时看见他就有点害怕,总是绕着走,尤其在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心想一个活佛怎么能这样,但是我身边的人都说他有很高的道行,我们普通人是理解不了的。当我们挑水正要离开时,我看见他快速地朝我们走来了。我们都有点紧张地赶紧放下水桶,双手合十对他做出很恭敬的样子。没想到他径直向我走来,一只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摸着我的手心说:“你的小手真是可爱啊!”我当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浑身就像触电了一样,麻酥酥的感觉。他捏住我的手继续说:“姑娘,你长得真是好看,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了啊?”旁边的两三个姑娘也很紧张,赶紧帮我报了我的名字和年龄。卓洛仓活佛还是捏着我的手说:“好好,我知道你的名字和年龄了,我记住你了。”说完,他就松开了我的手,从裤兜里抓出一把水果硬糖给了我,之后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姑娘们看着我嘻嘻地笑,我赶紧把手里的水果硬糖分给了她们。
她们剥了水果硬糖的皮子,放到嘴里,慢慢地咂摸着,都说糖的味道好。回去的路上,一个平时不太说话的小姑娘悄悄跟我说:“能不能把卓洛仓活佛给你的剩下的水果糖给我?”我停下来看她,拿眼神问她。她继续说:“我奶奶可能快要死了,我想让她尝一下卓洛仓活佛给的水果糖,她平常老是说她死后能让卓洛仓活佛为她念念超度经就好了,就圆满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剩下的水果糖全给了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颗就够了,剩下的你留着吧。”剩下的水果糖其实也没有多少,就三颗,我让她全部带给她奶奶。她说她奶奶一定会感激我的。
看我一副发呆的样子,一个年长的僧侣说:“家里出了个尊贵的人中珍宝,是莫大的荣幸啊,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似乎一下子清醒了,立即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你们搞错了,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说完,我抱起儿子就往家的方向跑。我听到后面乱作一团,叽哩哇啦地喊着什么。
我到了家就把大门从里面给顶死了。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一阵杂乱的敲门的声音,伴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很快,他们拿来梯子搭在我家的院墙上,一个小孩顺着梯子爬进我家院子里,打开了我家的大门。
一下子,外面的人群潮水一样一股脑拥进了我家的院子里,男女老少都有。很快,我儿子多杰太的脖子被各种颜色的哈达给围住了,很快他几乎淹没在哈达里面了。一些虔诚的信徒已经开始在向他磕头了,一些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孩看着眼前的这个同龄人,一脸的羡慕。
我们村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走过来向我献了一条哈达之后说:“你儿子多杰太被认证为是卓洛仓活佛的转世,真是我们村的福气,更是你们这个家的福气啊!”
一些女人更是拿羡慕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真是有大福气的女人啊!大儿子多杰加考了全省第一上了大学,现在已经是拉萨大医院的医生了。现在小儿子多杰太又被认证为卓洛仓活佛的转世,你这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啊!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个我曾经给过水果糖的小姑娘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脸上脖子上全是肥肉,她挤到我跟前说:“你还记得你曾经把卓洛仓活佛给你的水果糖给了我吗?”
我说:“记得记得。”
她说:“当时我把水果糖给我奶奶吃了,她可高兴坏了,高兴了好几天。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这时,旁边的一个女人接话说:“这么善良,肯定是个空行母的转世,不然怎么会生出个活佛儿子呢。”
其他的男男女女也说着各种赞美的话,那短短的时间里,我觉得我把世界上各种赞美的话都听完了。
我看着我们村里的男男女女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后看到前面那几个僧侣也进来了,就突然清醒了似地大声对他们说:“我不想让我儿子做活佛,我要他这辈子留在我身边就好。”
人群中一阵喧哗,我听到有人说这个女人是不是疯掉了。
那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走上前来说:“你不能这样说啊,你千万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这是神的旨意,神只是让上一世卓洛仓活佛的转世降生在了我们村里、你们家里而已,现在这个孩子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我更加紧张了,赶紧说:“他们肯定是搞错了,我这个儿子到了该说话的年龄连话都不会说,很多人都说他像个傻子一样,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这时,其中一个僧侣微笑着上前握住我的手说:“不会错的,你放心吧,我们已经考察很久了,肯定不会错的。这个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大成就者,他只是表面上看上去不那么机灵罢了,一般大的成就者都有这样的示相,电视里演的济公活佛不也天天喝酒吃肉整天醉醺醺的,像个疯子一样吗?”
僧侣说完微笑地看着我。
女人们也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你千万不能乱说话啊!你的福气真是太大了!要是我们的儿子能考上个大学或者能认证为卓洛仓活佛的转世,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么好的事情还需要犹豫吗?”
我被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得有点晕乎乎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我突然发现我小儿子多杰太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几个陌生的僧侣。他脸上的陌生的笑容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突然记起这陌生的笑容就是许多年前卓洛仓活佛盯着我看时他脸上的笑容。这也太神奇了。
几天之后,我只好把我的儿子送到寺院了。去寺院时,我们去了很多人。我们村的村长,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有我这边的几个亲戚,都去了。还有几个亲戚也很想去,但人数有限,就没能去。
寺院的迎接仪式很隆重,僧侣们在寺院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吹起了唢呐和白海螺。附近村庄的信徒们也恭敬地举着哈达在路两边站立着。这阵势把我给吓着了,有点做白日梦的感觉。
到了寺院之后,我儿子被几个僧侣簇拥着进了一个僧舍里,很长时间都看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我接触到我儿子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我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两天之后我们就回去了。路上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我儿子那傻乎乎的样子,心想这么个傻乎乎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大名鼎鼎的卓洛仓活佛的转世?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想或许过几天之后寺院就会把他给送回来。
但是十天、二十天、三十天之后,寺院还是没有把我的儿子送回来,我也就逐渐地死心了,想这个儿子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半年之后,寺院为我儿子举行了盛大的坐床典礼,我们很多人也去了。坐床典礼上,寺院主持还宣布了他的法名叫洛桑丹巴,这意味着他的俗名多杰太从此就不能用了。但我还是觉得多杰太这个名字很亲切。典礼上,我突然在人群中看见我儿子的父亲和他的女人也在。他们看见我就向我这边走来。我这才发现他们后面还跟着他们的两个小女儿,她俩显然已经长大了。男人显得有点激动,凑过来说:“咱们的儿子被认证为卓洛仓活佛的转世了,我想也没想到啊!”他的女人也羡慕地看着我说:“你真是有大福气的女人啊。”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人依然很兴奋,说:“听说今天是坐床典礼,我们就把他的两个小姐姐也带来了,拜一拜,沾沾弟弟身上的福气。”
中午,寺院招待参加典礼的信徒们吃饭。我儿子被几个僧侣抱着走出大殿大门时还伸长脖子往我们这边看。他的表情有点疲惫,伸出小手臂指着我们大声说:“阿妈,宴会结束了你们不能走啊,你们得留下来陪我啊。”
我的心一下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放下手里的碗,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寺院的大门。
时间过得真快!那年冬天,多杰加终于回家了,还带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叫央金,看上去有点腼腆,说话轻声细语的。央金说她父母是拉萨人,当小学老师。多杰加说我们今年夏天结婚了,今年过年特意带央金回来让我看看。我对多杰加说你遇到了一个好女孩,多杰加也说央金很好。
私下里我问央金:“多杰加长得这么难看,你怎么就喜欢上他了?”
央金笑着说:“他虽然长得难看,但他是个天才,我就喜欢他这点。”
我也笑了,说:“有人能喜欢上他这个丑八怪,也算是他有福气。”
央金就又笑着说:“也是我的福气,他除了是个天才,他的心也很好。”
我心想,央金真是个好姑娘啊!
多杰加回家后一直没有问弟弟多杰太的事。晚上吃饭时,我就把多杰太被认证为卓洛仓活佛转世的事告诉了他,还把他的法名告诉了他。他说了声“我知道”之后就不说话了。
大年初一,我们三个去寺院看了多杰太。我看见来给他拜年的信徒们都在给他磕头,我就小声问多杰加和央金,你们要不要也拜一下啊?多杰加装作完全没听见,走过去坐在了炉子旁边的炕沿上,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在给信徒摸顶赐福的多杰太。央金跟着信徒们拜了拜,也过去坐在了炉子边上的一个小凳子上。
等信徒们拜完离开之后,我的活佛儿子就招呼管家给我们倒茶。
多杰加和多杰太坐在一起就好像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坐在一起一样。他俩坐在一起一点儿也不亲近,感觉是两个陌生的人坐在了一起。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多杰加一直盯着多杰太的脸看,看得多杰太有点不安。多杰太让管家又给我们添了茶。
我们正在喝茶时,多杰加突然问多杰太:“你真的相信你是卓洛仓活佛的转世吗?”
多杰太愣了愣,看着多杰加的脸说:“相信啊。”
多杰加没再说什么,一直盯着多杰太的脸看,他的表情很奇怪,他的眼神也很怪异。
最后,多杰太有点不知所措起来,竟“哇”一声哭了起来。
管家过来瞪着多杰加说:“你一个大人,吓唬小孩干什么?”
多杰太还在哭,管家又说他:“你一个仁波切,你哭什么哭?不要再哭了!”
我也安慰他,说:“多杰太,你不要哭了,哥哥我们是特意来看你的。”
管家提醒我说:“你现在不能再叫他的俗名了。”
多杰加看了一眼管家,说了声“我先出去抽个烟”就起来往外走了。我在那里很尴尬,央金也显得很尴尬。
过了大年十五,多杰加和央金说要带我去拉萨住一段时间。我说我不去了,家里事情多,脱不开身。
第二天,他俩就回拉萨了。我继续过我的日子,我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
第二年夏天,寺院把我活佛儿子送去塔尔寺学习了。去之前我去寺院送了他。他和他的管家相处得很好,我看着就像一对父子一样。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滋味,觉得我和我这个活佛儿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夏天结束、秋天刚刚开始的某一天,央金又从拉萨来看我了。她来得很突然,之前也没给我捎什么话说要来。
央金跟我说:“阿妈啦,多杰加特别希望你来拉萨住一段时间,上次你没去成拉萨,这次你可一定要去啊。他最近特别忙,特意让我接你来拉萨。”
我没有说什么,央金又继续说:“多杰加这两年老是说起你,经常跟我说他对不起你,说他心里很愧疚。”
我还是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想哭了。
我和央金吃了晚饭,随便聊了很多。我从央金的嘴里知道了多杰加上班的医院里的很多事情。我突然有点想去拉萨了,想去看看他在拉萨生活的样子。
当天晚上,我就决定要去拉萨了。央金给我俩买了飞机票。我问央金:“坐飞机去拉萨很贵吧?”央金说:“再贵也坐飞机去。”
第一次坐飞机,还真是有点不适应。飞机在天上飞了两个多小时后落下了,央金说阿妈啦我们已经到拉萨了。我真的有点不相信,这么快就到了拉萨。多杰加来机场接我们了,他很高兴,说:“阿妈,你终于来拉萨了。”我说:“我就想看看你在拉萨生活的样子。”
车开进了拉萨市区,远远看见布达拉宫之后,我才确信真的到拉萨了。但还是有一种恍惚感。
多杰加在拉萨生活得很好,我就放心了。但他和央金还是没有孩子。有天晚上我问央金,她说:“阿妈啦,我们现在还在创事业,忙不过来,过两年再说。”我说:“你们忙事业,我可以帮你们带孩子啊,反正我也闲着。”央金笑了笑说:“过两年再说吧。”
时间过得真快,我到拉萨已经三个月了。虽然说拉萨是菩萨的圣地,但我还是待不惯。我提出我要回去后,多杰加有点生气,摇着头说:“阿妈,你这人就是个吃苦的命,让你在圣地拉萨待着享几天清福你都享不了,真是没办法!”
我笑着说:“阿妈看到你和央金在拉萨生活得很好就放心了,现在该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事。”
他们又坚持让我坐飞机回去。到了机场,我跟他们说:“等你们有了孩子一定送到我那里,我帮你们好好看孩子啊。”
到了机场,我活佛儿子和他的管家来接我了。
一见面,活佛儿子就问我:“阿妈,你怎么不在拉萨多待一段时间啊?”
我突然觉得他长大了很多,说:“该拜的地方我都拜过了,再待下去待不惯,我就回来了。”
他说:“回来也好,这段时间我也挺想念你的,以后我也要带你去一次拉萨。”
听到他的话,我很高兴,眼眶都有点湿润了。
他说他开始在塔尔寺学习了,学业很忙。他的管家让司机把我送回了老家,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塔尔寺了。
回到村里之后,很多人都很羡慕我,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一些婆婆妈妈的男人女人问得最多的就是坐飞机什么感觉,我也具体说不出是个啥感觉,就说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有点害怕,心脏都塞到嗓子眼里了。他们听得不太过瘾,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我又说,快,就是快,两个多钟头就到了拉萨了。他们好像有点明白了,说这也太快了,以前徒步去拉萨朝圣都要好几个月呢,要说磕长头去拉萨那就更长了,一年都到不了。我也说确实是太快了,两个多小时就到拉萨了,我也不敢相信。一些男人女人就伤心遗憾地说,我们这辈子可能是没有坐飞机去拉萨的命了,只能祈祷下辈子了。看他们的表情,听他们的语气,我心里有一种亏欠他们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才好。
之后的几年里,两个儿子都没有回家,他们都说很忙,抽不开身,但他们时不时寄一些钱给我。
那一年多杰太已经十六岁了,他还在塔尔寺学习。多杰加应该已经是三十五岁了,我听人说他已经是他们那个医院的副院长了,比以前更忙了。我总是在心里惦记着两个儿子,但感觉他俩离我已经很远了。
那年夏天,男人和女人还是来帮我割麦子,我们看着彼此,笑着说我们都老了。女人说他们的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出嫁了,一个在县上读中学。我说两个女儿跟着你们一起长大,真是幸福啊。她说你才是幸福的女人,两个儿子都这么好。男人说你现在虽然各方面条件都好了,没有个人在身边,也挺不容易的。我一下子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快过年时,女人疯疯癫癫地跑到我家里哭了起来。我问她你怎么了,她回答我说男人突然得了重病,到医院没两天就死了。我看她很悲伤的样子,就想方设法地安慰她。我心里也被一种悲伤的情绪占据了。我对她说需要我做什么就尽管跟我说,她说男人死之前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的活佛儿子能亲自给他念超度经。我问她出殡的日子是哪天,她说还有三天时间。我让女人先回家了,我一个人下午去了塔尔寺。我托一个僧人把我的活佛儿子叫了出来。他看见我就说:“阿妈,你怎么来了?”我说:“你得跟我回去一趟。”他说:“我们正在上课呢。走不开。”我说:“你必须得跟我回去一趟。”他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说:“你阿爸死了,你得回去为他念超度经。”他愣了一会儿,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的阿爸是谁?”我说:“我有我的苦衷,现在他死了,你得去为他念超度经,这是他的心愿。”他有点冷漠地说:“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我说:“他见过你,坐床典礼那天他还专门去看过你,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他很骄傲。”
在男人出殡那天,他带着几个僧人来念了超度经。男人的尸体被众人抬着往外走时,女人们哭了起来,大家的表情都很悲伤,我注意到坐在僧人们中间念经的我的活佛儿子的表情也很悲伤。
我的活佛儿子和僧人们准备回寺院时,我把男人和女人的两个女儿叫到他面前说:“这两个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以后她们有什么事,你要好好地照顾她们。”
两个姐姐小声地啜泣着,他抓住她俩的手不断地安慰着。
第二年夏天,女人带着两个女儿又来帮我割麦子了。两个女儿很能干,说你俩年纪大了,应该多多休息。我们两个女人就烧茶做饭,到了中午把热乎乎的饭菜送到地头让她俩吃。吃了午饭,我俩也帮着她俩割了一会儿麦子。她俩不让我俩割麦子,让我俩好好休息。我刚要坐下来时,突然一阵眩晕,倒在地里起不来了。女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喊来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把我放到一辆拖拉机上送到了乡卫生院。乡卫生院的说这个病我们治不了,得赶紧送到县上的医院。这时候,我们村的村长也到了,他们又把我放到拖拉机上送到了县上的医院。县上的医院又说这个病我们也治不了,得赶紧送到省上的医院。村长很生气,问他们是不是在推卸责任,他们的一个老医生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不是推卸责任,是为了病人好。之后,医院用救护车把我送到了省上的医院,只让村长一个人跟着。路上,救护车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我问村长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啊,村长说没事的,放心,省上的大医院,没有啥治不了的病。到了省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之后,医生问村长你是不是这个病人的家属,村长说我是我们村的村长,不是她的家属。医生又问她的家属在哪里,村长说她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她身边。医生就把村长叫进了一个办公室。过了好久村长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了,他看上去有点沮丧,问我有没有两个儿子的电话号码。我问村长刚才医生怎么说的,村长却再次问我有没有两个儿子的电话号码。我把两个儿子的电话号码给了村长。村长说他去街上打个电话,让我好好休息。村长拿着电话号码出去了,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一天,我的大儿子多杰加从拉萨坐飞机来看我了。他请村长在外面吃了顿饭,就让村长先回去了。
我大儿子见过医院的大夫之后对我说:“阿妈,咱们需要去成都治疗,那儿有我认识的医生,医疗条件也比这里好一点。”
我直接问:“儿子,你说实话,阿妈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啊?”
他说:“没事,不是什么大病,能治好的。”
我问:“央金这次没有来吗?”
他说:“她这段时间有点忙,过两天到成都看你,她让你好好养病。”
我又笑着问:“你们怎么没要个孩子啊,我一直等着帮你们看孩子呢。”
他说:“我们暂时不打算要孩子,等以后事业稳定下来再说。”
我说:“你已经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就太晚了,到时我也没精力帮你们看孩子了。”
他只是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们坐飞机去了成都的医院。
那里的条件好像确实是好一点,多杰加好像跟他们也很熟,不停地跟他们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又不时用眼睛看我。
晚上,我问他多杰太怎么还没到,他说他正在参加格西学位的考试,明天就来。
过了一天,我的活佛儿子多杰太也赶来了。他没穿僧服,穿着一套便装,走过来坐在我的病床前,看着我流出了眼泪。
我悄声说:“你不能随便流眼泪啊,你要记住你是个活佛。”
他脸上带着泪笑了笑,看了看周围说:“怕什么,他们又不认识我。”
我问他的格西学位考得怎么样,他说没那么难,很容易就拿到了。
晚上,他们俩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离开。
他俩随意地聊着天。
多杰加问多杰太:“多杰太,我还可以叫你多杰太吗?我是你哥哥,我不想用你活佛的称呼叫你,我叫你多杰太觉得很亲切。”
多杰太说:“这个名字我也有点陌生了,但是阿妈一直叫我这个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更亲切一点。”
多杰加笑了笑说:“你现在还认为你就是卓洛仓活佛的转世吗?”
多杰太说:“我记得你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多杰加盯着多杰太的脸:“是,很多年前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
多杰太笑着不回答。
多杰加催他:“快回答我的问题。”
多杰太这才认真地说:“自从那次你问我这个问题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也很恍惚,想是不是人们搞错了。但是再后来我又想,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有人给了你这个尊贵的称号,你一定要自己努力才能配得上这个尊贵的称号。”
多杰加就盯着多杰太的脸看。
多杰太笑了,说:“求你不要再那样看我了,我记得小时候你那样看我把我给看哭了。”
多杰加就笑了,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
多杰太说:“当然,我不会再像那时候那样哭了。”
多杰加很认真地说:“现在我倒是真正觉得你就是卓洛仓活佛的转世啊。”
多杰太笑着说:“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我就把自己当作卓洛仓活佛的转世,好好学习,以后好好为信徒们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这一刻,我觉得我的两个儿子是那么地亲近。他们坐在我的床沿,离我也是那么地亲近。我心里想:我这一辈子,有这样两个儿子真好!
他俩还在聊着天,我有点困了,就闭上了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
我听到多杰太对多杰加说:“阿妈睡着了,我们出去说话吧。”
听到这话,我的困意又一下子没有了。他们出了病房的门,在外面的走廊里继续闲聊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多杰太压低声音问多杰加:“说句实话,阿妈的病有没有治好的可能性?”
我听到多杰加犹豫了一下说:“阿妈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多杰太停顿了一会说:“既然你们的医学救不了她,就不要让她在医院里受苦了,我们带她去拉萨吧,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多杰加说:“可是阿妈已经去过拉萨了。”
多杰太说:“我知道,那是你带阿妈去的拉萨,我也许诺过要带阿妈去一趟拉萨。”
多杰加说:“阿妈其实在拉萨待得不太习惯。”
多杰太说:“那是因为没人陪着她,这次去了我们好好陪一下阿妈。”
多杰加没再说话。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泪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了。
第二天,央金也到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她心里的伤感。
我却笑着跟她说话:“我一直等着帮你们看孩子呢。”
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说:“我们回去就生。”
他们买了后天去拉萨的飞机票。
第二天,办完出院手续,他们就带着我去外面逛。到了一个自由市场门口,央金对我说:“阿妈啦,进去了你喜欢什么就跟我们说,我们都买下来。”
我笑着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们去了市场里面,各种东西琳琅满目,让我目不暇接。他们把我带到卖衣服的地方,拿来各种衣服让我试,我说我不要新衣服,身上这身衣服还可以穿个两三年呢。最后,由央金做主给我挑了一件适合我这个年龄穿的衣服,买上了。他们让我把旧衣服脱下来,把新衣服穿在了身上。他们都说这件衣服很合身,就像专门为我定做的一样。
他们又带我去了食品区,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各种食品也是琳琅满目,让我看花了眼。央金说着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挑了很多食物。我们到了一个卖各种糖果的柜台,柜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我突然被一种看上去很普通的糖果吸引住了,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糖,很眼熟。我走过去拿起一颗糖仔细地看。突然间我想起来了:那是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少女时,卓洛仓活佛塞到我手里的那种糖。
一个胖乎乎的售货员过来问我:“要买这种糖吗?”
我点了点头。
售货员就拿来一包一模一样的说:“水果硬糖,划算,一包才十块钱。”
这时,央金过来说:“阿妈啦,你想吃糖的话给你买个好一点的,这种糖不好,现在都没人吃这种糖了。”
我说我就要这种糖。央金看了看我,没说什么,掏出钱包准备付钱。我阻止了她,说:“这个糖便宜,就让阿妈自己买吧。”
央金就没说什么。我从裤兜里拿出钱包,取出十块钱,给了售货员,售货员也把那包糖给了我。
出了自由市场的门,我撕开那包糖的塑料包装袋,说:“来,你们尝尝这种糖的味道。”
他们都有点不太情愿的样子,谁也没有拿糖。
多杰加还说了一句:“阿妈,现在谁还吃这种糖啊,看看这包装,像个假冒的,这种糖肯定不好吃。”
我看着他们说:“阿妈小时候吃过这种糖,你们也尝尝吧。”
然后剥了一颗糖的皮子,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每人拿起一颗糖,剥了皮,仔细看了看,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嘴里含着糖说:“你们不要把糖一下子嚼碎了,一定要含在舌头底下慢慢地品尝它的味道。”
我看他们都照我说的做了,各自把糖含在舌头底下慢慢地、细细地品尝着。
过了几分钟之后,我说:“来,现在说说你们都尝到了什么味道?”
多杰加说:“我尝到了一种酸酸的味道,一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了。”
央金说:“我尝到了一种甜甜的味道,一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了。”
多杰太说:“我尝到了一种苦苦的味道,一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了。”
我看着他们笑了,他们也看着我笑了,说:“这种糖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吃起来味道还挺特别的。”
我还是看着他们笑。这时,央金就问我:“阿妈啦,你尝到的是什么味道?”
我想了想说:“一开始尝到的是一种淡淡的酸酸苦苦的味道,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甜甜的味道了。”
央金说了声“我也要尝尝你那种糖的味道”,就在装糖的塑料袋里面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