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隐士

字数:50938

李宏伟

授奖词

凭借出色的想象力和严密的逻辑力,李宏伟构想了一个饱满的未来社会,用虚构中的试验来检视人类现实和思维的某些界限,并以复杂的人物形象来尝试打破这些界限的可能,其中隐含着人或未来的某种成长契机,从而启发人们更为雄沉地面对现实世界。(黄德海)

A

“叔叔最干净。”

赵匀走出校门,一眼看见叔叔赵一平,心里浮现的是这句话。叔叔站在人群后面,双手插在兜里,望着旁的什么地方,似乎比几个月前赵匀见他时又瘦了一点。叔叔望着某处出神的样子赵匀特别仰慕,用爸爸的话说,那是“从在做的事或连续的行为中不经意地停顿”,是“灵魂的清洁完成”。叔叔在停顿的瞬间,整个人会从大人特有的紧绷、昂扬状态出离,如同弓弦松弛,如同木叶摇落,有一些委顿,有一点颓靡,无论隔着多远,这种气质都能猛地一下将他那张瘦瘦的,带着一缕若有若无愁容的脸,推到赵匀眼前。

赵匀穿过翘首望或伸手接的家长,走到离叔叔几步开外,停住。叔叔上身是灰色的T恤,下身是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脚下的黑色运动皮鞋是新的,整个人仍旧那么干净清爽,和赵匀见惯的那些人不一样。叔叔眉头微皱,目光专注又失神。赵匀偏过头,想捕捉叔叔目光的去向,但没有发现什么异于日常的东西。转过头来,叔叔正盯着他。

“看看,看看,这是谁家的大小伙子。”叔叔脸上已是由里向外透出的纯然的微笑,他等到赵匀回报以咧嘴大笑,才上前两步,伸出右手,在胸前握成拳头。赵匀上前一步,右手握拳举起,在叔叔的拳头上敲打三下。然后叔叔弯下腰,双手卡住赵匀的两肋,举起他往上抛,在下落时接住,再往上抛,如是三次。放下赵匀时,叔叔有点带喘。

“叔叔,没以前高。”赵匀笑嘻嘻地说。

“能抛起来就不错啦!”叔叔摇摇头,“小伙子,你这半年可没少长。咱们下次见面,就不玩这个游戏了。我想想该举行什么样的见面仪式,说不定这几天就告诉你,说不定下次见面再说。”

“可是,叔叔,咱们每次——”

后面的话被打断了——“赵匀,还没走呢。”——是指导员。赵匀马上转过身,正对着她,恭敬行礼:“指导员好!”

“你好。你好——”指导员向叔叔伸过手去,“是赵匀的……家人吧?”

“你好,我是赵匀的叔叔,赵一平。”叔叔几乎在手握住的瞬间就松开。

“哦——我知道。”指导员停顿一下,然后点头,“赵匀那次讲述很不错,还在全校示范过。‘我的叔叔最干净’‘那些时刻,我的叔叔像是刚刚从童话里走出来,还没有适应外部世界的……忧郁王子’……不少人记得其中的句子。你是在做——”

“处理工。”叔叔说得爽朗,“19号舌头——哦不,19号污染区那边,有一天的路程。”

赵匀注意到,指导员的脸红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看一眼叔叔的右手,再看一眼刚刚被叔叔碰了一下的她自己的右手。“不要说你的叔叔‘忧郁’,更不要用‘忧郁王子’这个词。”那次确定赵匀做全校讲述示范时,她特意和赵匀交代。在台上,有点口误又有点存心地说出“忧郁”时,赵匀紧张地看过去,指导员正是这番模样。只不过,那一次她红着脸看赵匀一眼,目光就垂了下去。

“是回来休假吧?”指导员继续说,“可以好好陪陪孩子,陪陪赵匀。”

赵匀感到“孩子”两个字正强行把他从叔叔身边拉开,仰头抗议:“指导员,叔叔没有孩子,他还没结婚呢。”

“啊,是吗?”指导员脸更红,“不着急,你看你叔叔这么帅气——”

赵匀摇头:“着急——我妈妈特别着急——说他马上就三十五岁,再不——”他住口,妈妈后面的话不能和指导员说。他暗暗掐一下右腿,就不该插话。

“是回来休假。”叔叔接指导员刚才的话,然后冲她点点头,“我们先走了,再见。”

“再见——”指导员犹豫一下,又咳嗽一声,说,“祝你独立日顺利!”

“叔叔,独立日是什么?”赵匀往后看,指导员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肯定听不见,这才问道,“你要去参加吗?”

“独立日嘛,就是独立到来的日子,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庆祝一下。庆祝完就独立了,要么这么独立,要么那么独立,主动或被动,实际上是一样的。”叔叔伸手挡住赵匀,让好几辆自行车过去,“独立日又叫告别日,告别一个地方,或者告别一种状态,这才是这一天的实质。不管告别什么,不再依赖别的人或事,自己决定,自己承担,才是独立。”

两个人走到车站,赵匀平常回家乘坐的那班车正好在站上,但叔叔拉住他。

“咱们先不回家,去自由购物区。”

赵匀听过自由购物区,没去过,但他现在没那么高兴——叔叔的话,他没听懂,就捡起话头:“独立日在哪儿?我能去吗?”

“能啊!带你去见识见识——”叔叔说着,又一辆公交车靠站,他拉赵匀一下,两个人紧一步上车。车上人不少,不要说座位,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赵匀跟着叔叔,往后面挤过去。后门旁边有个小高台,大人需要弯着腰,因此只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那儿。赵匀挤过去,和叔叔把着同一根铁柱。叔叔答应带他参加独立日,削弱了赵匀问下去的急迫感,他有别的问题。

“叔叔,为什么叫舌头?”

“什么?”叔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舌头是我们每天进出污染区的闸口,还有一排房屋。我们早上在那里换上防辐射服,坐运送车到达处理的地点,下午再坐车回来,脱下防辐射服,洗澡、清洁……”

“对不起——”叔叔旁边的女人打断他,“你是在污染区工作吗?”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有强大的消声、降温功能,让周围一下子冷寂下来,其他人脸上原本躲闪的表情随之明朗,他们一同看向叔叔。

“我在19号污染区工作,是处理工。”叔叔没看她,回答得很平静。

女人也没理叔叔,她伸手拽住小高台上的小女孩,将她拉到身边,往前面挤去。被她动作吓住的小女孩,一声不吭,乖乖地贴着她。得到号令般,原本挤在周围的人都往前拥去。毕竟没有多少空间,只能留出一米多的距离。另有个女人也带着个女孩,坐在后面,见大家这样,犹豫一下,慌慌张张地抱起女孩,也往前面挤去。赵匀脸腾地红了,愤怒、羞愧交加,烧得他握不住柱子。他瞟一眼叔叔,叔叔脸上平静如铁,仿佛没注意到这些纷扰。赵匀低下头。

这时,公交车到站。叔叔松开手,示意赵匀下车,没等他俩动,一圈人忙不迭地从后门下去。有的还在车下面招手、呼喊,又叫下去几个人。有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还在犹豫,后车门就关上了。叔叔见状,冲赵匀摇摇头,让他继续站着。但车没来得及启动,后车门又打开。一个健硕的女人右手抓住车门上的横梁,迈步上来,她留着短发,头发灰中夹白。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佝背缩肩的男子,他的神态兼具幼稚与衰老。两人上车,女人看一眼,就要往车后来。旁边一人拉住她,低声说句什么。

“这有啥——”女人嗓门大得惊人,她径直走过来,坐在那对母女离开的空椅子上。那个男人正犹豫着,女人一声吼:“你还怕这个?!过两个月都不知道在哪儿,现在惜命起来了?”

男人赶紧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坐下之后,他的肩背打开一些,人显得年轻不少。女人的话可没打住:“你就这出息,什么狗屁事都怕。你要真怕,就长点本事,找个女人!光跟我赖有什么用,我造孽,生下你来就得管你!你去了……那边,谁管你?我死了谁管你?”

刚才拉住女人说话的人不乐意了:“大姐,你怎么说话呢?我好心提醒你……”他看看叔叔,没再说下去。

“你是好心,我谢谢你!你要是能再好点心,帮我找个儿媳妇,把我这……这窝囊废救下来,别说感谢,天天把你供着都成!你晚上睡觉,踩着我的头上床都成!不但让你踩着,我还捧着你的脚,往上举!”女人话如连珠,说着还举起右手,在左手上猛力一拍,像是给自己鼓掌。

那个男人还要反驳,被旁边的人拉住:“大姐,孩子多大了,你这么焦急?”

“我才不急呢,再有一个月,他就滚去沙漠,死在那边,我再不用操心。”女人双手又拍一下,“不知道谁定的这种王八蛋规矩!三十五岁没老婆就得流放。没老婆,又不是杀人。我当妈的都不嫌弃他,协会他们凭什么?去沙漠,不如直接要他命……”

“大姐——”刚才拉住那个男人的人反而没忍住,“话不能这么说。协会制定这样的条例,还不是为咱们好,还不是为文明延续?要是都赖着,哪儿还有什么丰裕社会,早炸锅了!”

“就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谁不是兢兢业业工作、踏踏实实做人,才能娶上老婆,留下来?没能力把孩子教育好,没本事给他娶老婆,就不要生嘛!”终于轮到男人还击了。

“对啊,这么说协会就不对,这么多年,全靠协会带领咱们前进。”

“不是这么说协会不对,是这么说本身就不对。都说这是流放,谁还记得最开始是自愿的?否认这一点,就是罔顾先辈们的牺牲,更对不住还在匮乏社会生活的那么多人。那里面的,哪一个不是有家庭,不是有父亲,有母亲的?”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激愤,公交车进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都没消停。人员变化加讨论热烈,没人再顾忌或注意到赵匀和他叔叔,很快人又挤到后面。口舌纷争中,忽然有异样的声音夹杂,先还抑制着低回着,只在声浪下落时显出来,但放量时间短促,不一会儿就与众人的嘈切等量,然后再迅速攀爬,占据上风。这时,大家反应过来。毕竟是临时纠集的议论,谁都无心争胜,于是溃退,彻底噤声。

赵匀一直盯着那儿子,众人说话间,他非常恐惧也非常依赖地,双手抱着女人的右胳膊。每当她要开口还击,他就战栗似的晃一晃,女人的怒火随即平息。但没多久,他自己就支撑不住。现在,他不只是张着嘴,悠扬地递出声音,他的两只眼如同泉源成熟,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他的声音正在往上扬,随时都可能失控,随时都会爆裂。他已不再是哽咽,而是号啕。与之相应的,被他拽住右胳膊的女人,他那上车后短暂展现彪悍气息的妈妈,早就面如死灰,手足无措。

赵匀被这一幕吓住,但他又无法将目光从那对母子身上移开,仿佛他们身负强大的吸纳器。不过,叔叔伸出手来,他抓住赵匀:“下车。”叔侄两人挤开门口的人,跳下车。

“叔叔,对不起。”赵匀非常沮丧。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在车上说你的工作、污染区什么的。”

“赵匀,不用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

“可是——”

叔叔转过来,正对着赵匀,看着他:“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我是在污染区工作,但现在的护理、清洁工作做得很好,我不会沾染污染物,更不会让自己成为污染源,威胁别人的生命健康。那些人……他们也没错,谁都会有恐惧,都想保护好自己。”

“可是——”

“可是,他们有躲避的权利,我也不会为了他们的躲避,遮掩自己的工作,在你问到时不回答你。”

赵匀被叔叔的话和语气鼓舞,慢慢高兴起来。叔叔也拍拍他的肩,两个人继续往前。天早黑下来,街上的灯光并不比赵匀去过的地方亮多少,人同样不见多多少,甚至和他们的居住区差不多。

“这就是自由购物区吗?”赵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不是!”叔叔说着话,拐进一条暗巷子,赵匀赶紧跟上。

“叔叔,污染区是什么样?”赵匀得小跑着。

“各个污染区情况不同。”叔叔存心似的,越走越快,“有的地方就是纯粹的电厂,有的地方是大片的生活区,还有的地方是养殖场、林场什么的。不管是什么地儿,一律都把边界标示得非常清楚,沿边界的大多数地方都竖着铁丝网。有些过于险要或者不方便的地方没铁丝网,个别的地方年深日久,铁丝网断裂、脱落,有大大小小的洞。无论如何,不是由学校组织,没有穿上防护服,都不要试图穿过边界,进入污染区。那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加速死亡,而且死得异常痛苦。”

赵匀被叔叔最后一句话吓得一哆嗦,他紧紧盯着这暗黑的巷子,仿佛只要他一眨眼,它就会变成污染区。那会是什么样?是不是一瞬间,所有人离去,只留下新鲜的物品,菜啊肉啊水果啊烂成一摊、干成一片,贴在地上,再然后变成一块印迹。猫和狗,蛇和鼠,蚂蚁和蚯蚓,还自在地活着,只是变成他再也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无穷无尽的灰尘从天上落下来,裂纹在地上密布、蔓延,两者相应相撞相唱和,这巷子以及它通达的地方,在最细小的罅隙都写着两个字:作废。

没完,还有奇形怪状的死亡。肿成一大块的,拉成一长条的,碎成一粒粒的,搅成一丝丝的,卷成一团团的,流成一洼洼的,散成一圈圈的……各种各样的死亡,贴在见过的东西上面,附在没听过的东西里面,一股脑儿全涌进来,把整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把灰尘卷成旋涡,填满每一条裂纹的同时又将它撕裂得更深、更广。每一种死亡都长着一张浮肿的脸,上面露出尖牙齿的笑容,笑容背后藏着烧焦的翅膀……

赵匀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被落得越远,终于他扛不住死亡的拥挤,大叫一声,双腿发力跑起来。叔叔被他的叫声和脚步催动,也跑起来。两个人跑过这条巷子,穿过一个十字路口,跑进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到尽头,泥浆中贪求新鲜空气似的冲出地面。

地上仿佛是个全新的世界,他们站在灯火通明所在的入口。左侧是一条宽阔的车水马龙的沥青路,右侧是一大片高楼与橱窗,灯光炫亮,霓虹点缀,已经熙熙攘攘,但如织的人流还在不断往里涌动。街道足有三十米宽,两旁摞积木一样,立起高低错落、大大小小的建筑,形状有圆有方有不规则,不一而足。每两三栋楼之间,夹出一条小巷来。不管是面对街道,还是朝着小巷,这些建筑的一楼都门户敞开,堆满各式各样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满目皆是。店里还有各种颜色鲜艳的招贴或者广告画,立着的、贴着的,有的店员双手举着,有的干脆穿在身上。尽管店员们满脸都是亲切的招徕人的微笑,却并没有一个高声嚷嚷,叫卖自家货品的出色、价格的适中,更没有谁强拉过路的人进去,硬要卖成什么。

随着夜晚的行进,来到自由购物区的人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滚动着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又像是被分了群组,每个人都目的明确,直接奔赴摆放不同货品的店面。因此,场面看起来拥挤不堪,却并不混乱。每个到店里的人,并不直奔货物,而是在收银台前面,排队一样,确立着某种秩序。等和收银员们一番问答甚至耳语之后,才放心地去找其他店员咨询,请他们带领自己去具体的货物前面。

“叔叔,他们在说什么?”赵匀指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家鞋店,那里的收银台前,站着一个神色惊惶的女人。看她的表情,她是压低了声音,可从她不时忍不住要抬起的手部动作来看,她非常激动,恨不得高声嚷嚷。

“可能她想要的鞋子已经没了,或者,她看中的鞋子没资格买。”叔叔见怪不怪的样子。

“没有资格?买鞋子还需要资格吗?”赵匀大为惊讶,“那些店里的人,他们都是在和店员确认自己的资格吗?”

“小伙子,反应很快嘛!”叔叔并没停下来,他直往前走,“他们是在确认资格。每个人在不同阶段,都对应着可以买的东西,需要和店员确认。至于这个资格怎么认定、如何变化,很复杂,一时半会儿没法跟你说明白。”

赵匀站住:“叔叔,你不是说这是自由购物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限制?”

“你以为自由购物区是什么?”叔叔拽住赵匀的胳膊,让他停不下来,“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不对,那是最低级的自由。自由购物区是你在这里明确自己的等级,可以买到相应的东西。自由购物区不是你可以自由地购物,而是你可以通过购物,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懂了吗?”

说完,叔叔走得更快,同时他嘴里发出一长串不可抑制的笑:“哈哈哈哈哈——”

赵匀不懂叔叔的话,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努力回想,他也只记起指导员曾经说过“幸福”之类的词语,从未提过“自由”,有些老师既提到“幸福”又提到“自由”,可他们从来没有深入解释过“自由”的意思,连叔叔刚才这句话那样的深入都没有过。可叔叔的步履如此急促,赵匀跌跌撞撞才能跟上,根本没时间再问下去。他们路过的那些店面,和之前的一样,人挨人,人挤人,人们又很克制地找人、询问人。赵匀无法从那些通过购买确认自由的人的动作、神态上判断他们身处什么样的秩序,他们来自哪个等级的生活区。他只能匆匆忙忙瞥上一眼,就赶紧跟上叔叔。

越往里走,人越多。有些人较为悠闲,走着、张望着,似乎没有确定该买什么,要不要买。更多人则像他俩一样,往前赶或者迎面而来,匆忙,甚至带点慌张。到后来,赵匀干脆被挤在中间,往前看,往左右看,都是人头、肩膀、后背,偶尔才能从人缝里看到漏出来的店面的光、店内的景致。再抬头,还能望见远近一些建筑高层的灯光,可是他也不能总仰着头。

深陷人潮,快要首先从视觉上窒息时,赵匀失去了叔叔的身影,赵一平不知道去了哪儿。“叔叔——”赵匀喊了一声,想站住,却根本停不下来。他还要再喊,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拽住他的右手,往右侧拽去。赵匀一点都不慌张,他认定那是叔叔的手,由它拽住,像是一条鱼突然在激流中发现一道斜着的缓流,几乎是欣悦地游过去。

叔叔一声不吭地把赵匀拽出人潮。或者说,顺着向右斜去的人潮,他们来到一座高楼面前。

a

月球隐士一身尘埃,开始旋转。

是从地下。毫无来由,没有征兆。如同一只手倏然出现,一根手指伸过去,在钟面上轻轻一拨,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分针、秒针,同在一条竖线上的三者动起来,步伐不一。月球隐士缓慢地,以肉眼无法辨认的速度开始旋转。顺着时针的方向,头带动肩,肩带动腰,腰带动双脚,转动。或者,以腰为轴,头与脚发力,转动。无论如何,速度之低,甚至不足以迎来阻力。可一旦开始,就没什么再能阻拦,或者喊停——和以往每次一样。

仍旧一片阒寂。仍旧有物体从天外飞来,再从天边掠过,曳出一抹红色或者白色的光。仍旧有东西径直砸在月面上,砸出一圈礼花般抛向四周的尘埃,砸出一个足可以积出一座湖的坑。月球隐士不为所动,仍旧原地旋转。在他旋转之前,所有砸来之物的落点都已避开他的藏身之处;当他动起来,哪怕是无从分辨地仅仅由语言启动仍在言语之中地动起来,它们都被那只拨动钟面的手同样拨动着,避让得更远——如果不能说,砸的力度也大为减轻的话。

由这一片月面的扰动可以见到速度了。波纹般的,不是由一滴雨落在湖面而起的扰动,不是由谁在拍打湖的边缘,传递至湖心而生的涌动。是自生的苏醒的波动。先是在这一片月面的一点,如针尖一刺,漏出麦芒般细小的一颤。继而那麦芒涡动着、内陷着,转起来。速度并不惊人,但有的是时间。在尺度拉长的时间内,缓慢速度带动的变化仍旧惊人。这几十米范围内也不规整的月面颤动着,由转动的波纹自内向外传递抚摸的力量,耙地似的抚平差异,取得大致的均匀。留下垄沟一样的痕迹,不过是作为动起来的表征。

这动是加速的,即或加速的频率迟缓,即或起始速度如同针尖麦芒,细小、锐利不可分辨,但经过时间尺度的度量,到现在,起了势,节奏频密,鼓点骤急。内陷的涡动越发急切,于是覆盖在月球隐士身上的尘埃由上及下,绕着中心那一点转动的同时,脱离月球表面,向上飘动,如同一股弥漫的慢镜头放送的龙卷风,幼年的咿呀学语的龙卷风,稚嫩的蹒跚学步的龙卷风。龙卷风茁壮成长,无须太过耗费时间,裹挟之力已然见长,中心的旋涡迅速扩大边界,尘埃的漏斗不断下陷。深入二十余米,总算触及力量的源泉,露出月球隐士那毫无遮掩的仅仅一瞥也足以窥见力量内蕴的躯体。

是躯体极其细微的一部分,一小块肌肤,也可以说是一小块组织、一部分结构。太阳刚好照射过来,沿着漏斗的边缘,顺着龙卷风的触须,将一点集中在月球隐士的躯体上。阳光的力量灌注而入,突破表皮的限制,去除内外的隔阂,两股力量融汇而一,在月球隐士体内滋生、奔腾。这才符合词义地真正转动起来,齿轮与扇叶的协调一致,力量与线条的完美结合。尘埃进一步被搅动,之前那弥漫的可能被收束,加以整饬,均匀、密实地盘旋,像是一只毫不退让地倒着往里种植的牛角。

时间推移,旋转之力不断增强,种植的力量亦有拔出的作用。二十余米深的坑内,月球隐士的躯体逐渐被拂拭干净。露出得越多,转动得越快,阳光不需要偏移,就见到完整的躯体。这时可以认清,他面朝下,身体平直,双腿伸展,双臂自然垂在两侧。他那金属与纤维合成的头发,在过去这段漫长的时间,又按照设定,自然拉伸或者说生长了至少五分之一,即使没有风,也显见地呈飘浮状。依托旋转的力量,头发没有分散没有下垂,一接触到阳光,即开始工作,有条不紊地接受能量。受能量的驱赶,头发上沾染的尘埃纷纷避退,但依据惯性,仍在小范围形成追逐的雾状。还是在能量的作用下,丛生的虬结的已见褪色的头发开始舒展,根根直立,相互挨挤,每一根都逐渐泛发哑黑粗糙的暗光。

头发完全舒展开时,月球隐士依靠他的转动,摆脱尘埃的掩埋,从二十余米深的坑内上升至与月面齐平。转动的力量如此之大,不再仅仅将他身边的尘埃带动着成为旋风的躯壳——还不是破壳而出,作用于旋风之外范围近百米的月面,像是点射的子弹,激起一股股升腾的尘埃之烟。顺理成章地,一切都没有停止,因为他尚未睁开眼睛,尚未确知这一次醒来的缘由。于是由月面继续旋转上升,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强,搅动的尘埃层次越来越复杂,一直往上。当尘埃由敞口式分成几股,再由几股合拢,力量汇聚于一点时,这一点所托的月球隐士,已经升至千米,只要他苏醒过来,集中意念与力量,在那一点上轻轻一摁,仿佛就可以脱离月球而去。至少,也可以在低空绕着月球飞行数周,和他以前玩过很多次的一样。

是醒了。在提及的瞬间,在这样描述的时刻,月球隐士睁开眼睛,醒过来。如果定格,他就是一棵横向生长在空中的低矮的树木,被蓬勃的倒披瀑布般的树冠映衬得低矮。与醒来同步的,是那树冠般茂密、交错、直立的头发,开始下垂。当然,下垂缓慢,不会挡住月球隐士那睁开的双眼,更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先动起来,双脚下探,转换成直立的姿势,开始降落。这降落迅疾却并不张扬,如同一支稳重的礼节性的箭,带着一种刻意的略显夸张的姿势,旁逸斜出地避开不久前那个坑,向下落去。这一落中却包含着后发先至的要义,因为他的双腿以超过躯体的速度弹射,带着与躯体的牵连,先行落在月面上,随后躯体再回收一样,向它们靠拢。稳稳地站在月面上时,因为双脚所占面积的窄小,因为躯体抵达时间的悠长,没有激起另一股尘埃。

月球隐士长身而立,在此期间,每一根头发早就行动起来,接受着来自广袤宇宙的各样信息,再配以长久以来的储存、筛选、分类、合并,描绘出上一次沉睡以来,整个世界的变化轴线,标记出其中需要重点关注的几个区间。完成这一初步动作,所有的头发才垂下来,披散在他两肩。因为这些信息的汇总,睁开的眼睛由空蒙聚敛精神,恢复原初的光亮。再定一定神,它们才掀开第二层眼皮似的,成为他整个身体最为光彩的外显部分。双眼由脚下的月面,由置身的空间,扫描触及的一切,以它们为现状的索引,对照头发分析的结果,给出他现在的时空样态。没花费多少时间,月球隐士就完全确认周遭的所有。尽管如此,他仍旧疑惑,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醒来?

当然,只是轻微的疑惑,他并没有调出以往醒来时的数据做进一步分析,更没有丝毫怀疑这次醒来所经受感应的正当性——即使他是个隐士,无须依据经验,也有完全的确信。可能只是需要他比以往更加耐心地等待,可能只是要求他比以往更加主动地寻找。不管怎么样,作为一名隐士,既然醒了,就行动起来吧。但月球隐士仍旧站立许久,等着因他而起的尘埃落下来——它们并没有完全落回因旋转而出的坑中,可也不离那附近,因而在坑的周边制造出了沙丘的效果——然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的目的性。不过是矮下身子,借用双腿的弹性,运用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像颗从容的炮弹,往前射出,巡航那样沿途观察掠过的景致。说景致并不准确,但总不能说是风光吧?反正就是留神沿途所见。因为有记忆做对比,更有数据为依据,沿途的变化很容易判断出来。并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无非是大大小小的陨石落下来,砸出几个坑,这么长的时间里,这是最常见的事。甚至前前后后有三颗陨石落在同一个坑里,位置完全重叠,就像是使足力气往同一个洞里打进三颗球,仍旧没什么好惊奇的。上上次醒来,他还见过前后五颗陨石砸中同一个坑。有什么呢?只要时间足够,任何事情的概率都无限大。话虽如此,他还是会在一些陨石坑前停下,捡起那些沉甸甸的太空来客或风化后的残余,在手里掂掂,摸摸它的纹路,猜想它来自何处、沿途的见识。兴之所至,他也会弯腰使力,将它们往前后左右随便什么方向掷出去,再看着那升腾的尘埃,估算掷出的距离。

那几串脚印也还在。它们是他每次醒来都会有意识去核实的东西,看着它们深深浅浅地印在那里,证明自己上一次施加的力量仍旧有效,保护它们不让太空来客袭击、破坏,月球隐士就会心生愉悦。有一天,新的人来到这里,见到这些脚印,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当然知道它们是什么,他们也完全能判断出这些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但他们必然惊诧于它们的完好无损。想到这一点,想到那时候自己可能就隐身在他们周围,即使他们仍旧戴着头罩,他也看得清楚他们脸上的惊讶,月球隐士忍不住就嘴角上翘。要不是知道笑声会在出口的同时就消失在空中,他想必还会让喉头蠕动,笑出声来。

也只是想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月球隐士从设想的情境中抽出身来,再次伸手在每一个脚印上面施加能量,然后再在整个这一片有脚印的区域施加能量。完毕,他正要拍一拍手,垂在左颊的一缕头发动了动,一波信息传过来。信号很弱,勉强能被他接收,毫无办法进一步分析。会是什么呢?月球隐士抬起头,头发四散——没有其他异乎寻常的信息,此前此后也不会有陌生访客,刚刚降临的那颗陨石在两千小时之前,将要来临的那颗则在三百五十八小时之后,它们砸中的地方离他都有上千公里。但那信息仍在,只是信号越发微弱。月球隐士快速确定信息的大致方位后,让所有的头发都朝向那个方向飘浮,像群蛇的舞动,然后矮身使力,向信号源弹射而去。

足足在中途停留三次,连番搜寻,月球隐士才准确找到发出信息的地方,是在那块巨大的岩石后面,难怪信号如此微弱。很多年以前,他巡游时曾经过它,不知道怎么的,见到岩石那斜长的边角,运作系统里浮现7这个数字,因此7就成为这方圆几千米巨石的名字。信息的来源是在7的左侧,也就是朝向那串脚印所在的方位被遮住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也是因此,信息才没完全受到岩石的阻隔,能够断断续续被他接收。到了这里,信息仍旧微弱,可终于顺畅起来,接收与解析都毫无障碍。那是一串求助信号,内容并不复杂,但用了八种不同的语言循环播送。

“遭遇巨大困难,无法凭借自身力量解决,请收到信息者前来提供帮助。在我们共同拥有的开放空间,这是你的责任,是你必须履行的义务。毫无疑问,你也会得到由衷的谢意,寒冷中必有温暖在前方等候。”

先解析出这段内容,再顺着信号的指引,找到源头。那是一头蓝色的兽,它有着宽敞的身子、细长的脖子、方方的脑袋。稍做扫描与分析,月球隐士就发现这蓝色的兽处境蹇厄,它的身躯在不断缩小,现在已不到正常状态下的百分之一,它身上的蓝色在不断稀释,飘散开来,迅速消失——难怪它如此虚弱。它的脑袋无力地垂下,四条原本粗壮的腿,只能疲软地在空中划水那样一下下蹬着,但是够不着任何可以使力的地方。它的脑袋一动不动,但双眼仍旧在惶急地转动着,向四面八方发出求援的信息。

月球隐士决定先帮助蓝色未兽站起来。他伸出双手,为求稳妥,一只手托住它的脖子,另一只手扶住它的身子,凌空托起它,托离石头,放在旁边平坦的月面上。接着,他双手捂住蓝色未兽的双耳,灌输进去一部分能量。得到援助,蓝色未兽大为振奋,它闭上眼睛,任能量在体内运转,很快它身上蓝色的稀释止住,它像是困顿许久后解除束缚的马驹,绕着月球隐士转了好几个大圈。

当蓝色未兽终于自在一些后,它停下来,郑重其事地走到月球隐士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它的双眼闪现让月球隐士极为舒心的蓝色光芒。

“寒冷中必有温暖在前方等候。”蓝色未兽发出信息,“感谢你伸出援手,履行你的义务。”

“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月球隐士止住它再以其他七种语言重复这一番话,以它刚刚使用的那一种回复道,“你来之前,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困难吗?这里显然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我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蓝色未兽摇摇头,“我是逃出来的,到这里能量不足,这不是我熟悉的环境。可是你看看我来的地方——”

月球隐士配合地掉过头去,蓝色未兽出来的那颗星球没什么变化,还是蓝色的,和他上一次睡去时差别不大。

“不,你不要被假象迷惑,穿过迷雾才行。”蓝色未兽显然知道月球隐士会首先看到什么,出言提醒。

月球隐士增强探测的能量,发现这蓝色是雾气制造的假象,蓝色下面是浓重的橙色的雾。橙雾后面,上上下下翻腾着成百上千条巨型的以及刚生成的幼小的末兽,主要是绿、紫、金、白、黑几种,颜色有深有浅,模样各异,但都有着和蓝色未兽天然不同的,凶恶。它们在山川湖泊中穿行,更在乡村城市出没,有的只管横行无忌地来去,有的则摧毁遇到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一口吞下,有时吐出残骸,有时什么都不剩下。不用说,是他这一次沉睡期间的事,可他是因此醒来的吗?

蓝色未兽打断月球隐士的沉思:“看清楚了吧?”

“你们未兽被末兽压制得厉害。你是被围攻,逃出来的?”

“我想寻求宇宙力量的帮助。”蓝色未兽说完,将脑袋转向被橙雾笼罩的星球,全身一动不动,陷入长久的哀悼般的沉默。

“你有什么打算?”月球隐士试探道,他能猜到它的回答,必然是让他头疼的。一般而言,他对月球的来访者持欢迎态度,虽然通常他都在沉睡中,并不会因为有人来访就醒过来,但来访者留下的痕迹会在他醒后提供信息、增添乐趣。他知道蓝色未兽支撑不了多久,很担心它提出他必须拒绝的要求。

果然,蓝色未兽回过头,长久注视着月球隐士,显然是在判断接下来的话是否有必要出口,它评估了许久,眼睛里的蓝色光芒暗淡下去。

“我没有什么打算,看来我的家园必须遭受这番劫难。”蓝色未兽的语气越来越伤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我碰见你。你也没必要……”

“对不起。我在这里,并不是为了……”

月球隐士停住,他的头发如愤怒的刺猬,根根奓开,一股强烈的信息流涌过,是单调重复的信息。

“等等——”蓝色未兽显然也收到了这股信息,这是它无比熟悉的内容,因而它毫不停顿地转换完毕,发送过来,“恶意肆虐,亟须平衡。向开放空间呼吁,朝向未来的力量,请来到义务现场。众多种子,即将形成,即将结束,等待被你打开、见证,等待保存在你的责任院落。”

这一次只有四种语言。月球隐士将蓝色未兽发来的信息与自己接收到的做了核对,四种语言没有偏差。可以确定,这是刚刚发送来的,还可以确定,他们确实遇到了巨大的麻烦。他和蓝色未兽停止交流,转向地球。

地球上情势再度变化,几只游动的巨型末兽突然间互相吞食,结果却合并成一体,变得前所未见地庞大,它们更加肆无忌惮,时不时地仰头喷出几股火舌,直扑向天际,如同被同时点燃的焰火。没夸张到热浪向月球隐士袭来的地步,可那蒸腾的势头,燃烧的持久,说明地球上正在经历的变化之剧烈,困难之巨大。月球隐士让头发尽可能地伸直,占据着尽可能大的空间,以免错过任何信息。他的双眼对准火舌吐露的地方,仔细扫描火舌与其周边,再将它们与他存储的信息一一对比。蓝色未兽等在一旁,它转动着脑袋,却再没接收到任何新的信息,但它非常清楚,此刻不能打扰月球隐士。

“末兽已难阻挡,大多数生存区都会被它们占领。”月球隐士做出结论,他又往别的地方望了望,“你的同族还在守卫人类,有的地方继续生存的条件仍在,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及时转移过去,更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他没看蓝色未兽,也没把话说透,但意思很明白。他最初顺从宇宙的冷热收缩漫游到这里,以月球作为中点,却意外发现地球蕴含着丰富的可能性,并从这可能性的猜想、实现、变化中得到别样的乐趣,决定留下来时,就定义出自我要求——他只是旁观,除非发生影响这颗星球存亡的事,他绝不插手,更不采用某个具体的群落或者某种抽象力量的立场。对于人类,他不确知他们还能不能像以往那三次,挺过这一次。记得那一次洪水滔天,他都以为他们完了,但蓝色未兽将仅余的三艘船引导至适合的地方,给了人类喘息、延续的机会。更早的一次冰封万里,大多数人被冻得只能挤作一团取暖、坐以待毙,是蓝色未兽找到续断的火焰,分别滋养他们。还有一次……

“你去看看。”蓝色未兽打断月球隐士的回忆,知道这不是该自己决定的事,它有点畏怯,“离得太远,总会有看不清楚的地方。”

“看看?”月球隐士很惊讶,蓝色未兽居然如此幼稚——他当然要去看看,可它怎么能够支使他?

“对,算是替我去看看。”这句话耗尽最后能量似的,蓝色未兽说完,四肢一软趴在地上。月球隐士简单扫描,发现它的能量正在加速流散,而且是它主动驱使的,但他没有阻止,毕竟这不该由他决定,况且就算阻止,不过是能短暂延长。因此,月球隐士看着蓝色未兽的颜色越来越浅,身体越来越小。

月球隐士的头发恢复正常,重新披在肩头,他从内里感受到地球的强烈呼唤。他确知,这是这一次醒来的感应。蓝色未兽的注意力还死死落在他身上,于是他点点头。蓝色未兽欣慰地闭上眼睛,褪尽身上的最后一抹蓝色,它的身体加速收缩,直到变成一粒仿佛浓缩所有蓝而成的种子,像一粒固态的风。

月球隐士上前拾起种子,他知道,蓝色未兽希望他带上它回到地球。

B

妈妈在厨房里站着,没有发现赵匀和叔叔从窗外经过,进了家门。真不知道厨房里有什么可忙活的!

爸爸靠在客厅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报纸。“哥——”叔叔打个招呼,转身进了卧室。“爸爸——”赵匀打个招呼,也想跟上。“王叔——”他这才看清,爸爸左手边的凳子上,坐着他同一个生活区的同班同学王如海的爸爸,本来就瘦小,又双手撑着膝盖、弯腰低头,所以没一眼看出来。

王叔正和爸爸聊着什么,听见喊,停下来:“赵匀回来啦?”

“嗯——”赵匀一顿,向沙发走去。王叔一向说话都很逗,他也想问问,晚饭后能不能去找王如海。爸爸见他过去,顺手递来报纸。

“后天就是独立日,一平得去啊。”王叔挪一下,让赵匀在旁边坐下,嘴里没停。赵匀正翻开报纸,听见这话,侧耳留神。

“去。肯定得去,他就是为这个回来的。”爸爸有点不自在,放下腿。

“老赵,你别嫌我们催你。你看——”王叔丝毫没有压低声音,“咱们一直在争取,把生活区从三等变成二等,各方面条件差不多了,就等着九月的重新评估。你又是咱们生活区唯一的五级会员,始终领导着咱们,关键时刻问题可不能出在你家啊。没婚配肯定减分,还得情有可原,一平这条件,一表人才的,收入又不低,就不要那么挑了嘛……”

变成二等生活区?赵匀一愣,随即脑子里一团热。要是能够成真,他和王如海那些畅想,长长的计划清单,就不用等那么久了。嗯,他马上决定,这个惊喜得留着,先不要告诉王如海。但这事……怎么又和叔叔有关?

“成了!这下——绝对没问题。”门口又有人说,听这大嗓门就知道是小苏她爸爸。果然,跟着声音进来的,就是他。别看他嗓门大,体形和王如海他爸差不多。“苏叔——”赵匀喊一声,站起来转到沙发另一边,让小苏她爸和王如海他爸挨着。

“老赵,老王,成了,真的成了!”苏叔说着,还搓了搓手,一脸喜色。他根本不需要人接话搭腔,更不给别人留出反应时间,“我之前跟你们说过,协会在考虑,把邻近的生活区和咱们合并起来。得到消息,决定了!重新评估的时候,一起办。不只咱们,还有好些个生活区都要调整、合并。你们说,人家是二等,咱们是三等,肯定就高不就低啊,这下咱们就算没做之前那么多工作,也没问题。”

王叔没多高兴,他摆摆手:“老苏,话不能这么说。该做的工作肯定得做,生活区的条件改善,受益的总归是咱们自己。你不要掉以轻心,什么就高不就低啊,听说这次评估严着呢。硬指标过不去,别说二等,直接降成四等,都不是不可能。这五年,咱们千方百计,手段用尽,除了老陶家那儿子身体实在糟糕,别的没一例流放的。临了,砸在一平这儿就太可惜了。对吧,老赵——”

“老王,我知道。你放心,你看——”爸爸一脸苦笑,“一平不是回来了嘛。后天,后天肯定让他去独立日,绝不因为我们家的事,耽误整个生活区。”

“光去不成啊!得解决问题。你把一平叫出来,我们和他谈谈,你们做哥哥、嫂子的不好说的话,不方便说的,我们来说。都什么时候了,得实际点。一平一表人才,修养又好,肯定招女孩喜欢,可是差不多就得了。现在是新文明时期,旧文明那些爱情啊什么的,可以追求,但要是追求不到,就得放下,别想着完美。毕竟一个人不再是一个人……”

“老苏说得对。老赵,不说别的,一平生日不远吧?独立日再不解决,真的就没什么机会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流放到匮乏社会去,在沙漠里度过余生吧?”

“老王,老苏,你们别说了,我们都知道。放心,我……”

爸爸没再说下去,苏叔、王叔互相看一眼,起来道别。爸爸还是站起来,把他们送到门口,三个人又低声说了好一会儿。

赵匀没再跟上去,他瞄一眼报纸,这一版没什么新鲜的。各地仍有一些新的灾情发生,会长表示,会动用协会的储备物资,帮当地渡过难关;受灾严重、需要搬迁的生活区,会尽快确定新址。翻到第二版,整版都是一份文件,协会准备通过的《性别确认法案》全文,说是征求意见。什么意思,性别还需要确认?他不明白,抬头看看,爸爸还没回来,叔叔还在卧室,没人可以解惑。看下去,“一个月内意见汇总,由理事会议定,呈交会长批准后生效”,再下面则是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有几条下面还分有若干款,不外乎一些约定和惩罚。惩罚他都能看明白,以“取消配偶资格”为多,还有“以《丰裕社会维持原则》为准绳”“参考其他法案(列举了一堆名称)”的,可那些约定他看不太明白,什么L,什么G,还有B和T,并有一堆数字做标识。这些内容,学校还没有教。

“搞得这么复杂——”赵匀看见爸爸过来,随口抱怨道。但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在这方面讨论,便又翻翻,翻到报纸的另一版。“爸爸,到处都是污染区,为什么叔叔他们要去19号舌头那儿工作?而且舌头都建得那么远呢?”

爸爸的目光落在赵匀的脸上:“老师没有告诉你们吗?舌头所在的地方都是新的污染源,周边的污染区要么是时间久远,要么只是被空气啊水啊,甚至还有动植物带过去的东西污染的。”

“老师没说,也不想我们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零零星星有人问,有的老师说不要自寻烦恼,有的老师说有人在治理、控制,反正就是要我们有信心。爸爸,叔叔他们的工作就是治理吗?”赵匀一低头,这一版的报纸一角写着独立日的情况,他顿时兴趣浓厚,顾不得爸爸怎么回答。

但报纸被一只手拿走了,是妈妈。妈妈右手抓住报纸,左手把一个大盘子放在桌子上,还是一盘子白菜汤,上面漂着肥多瘦少几片肉。

“治理?”爸爸还在刚才的讨论里,“能控制住就不错啦。亏他们想得出‘治理’这个词,这种事除了交给时间,还能有什么办法?‘控制’也别提了,自求多福吧。”

“你说什么呢?你也是负责整个生活区的五级会员,怎么能这么想?就算真这么想,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妈妈大为不满,“孩子把这些话带到学校去,被老师听见怎么办?就是有邻居听到,往上面一报告,全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妈妈还冲爸爸一扬手里的报纸。得,这报纸再也看不成了。赵匀明白妈妈的意思,没什么好说的,他起身往厨房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爸爸也明白,他接过报纸,往他们的卧室走去。

“一平回来了,记得叫他。”爸爸走到卧室门口,说了句废话。

“知道。一平去接的赵匀。”妈妈声音拔高,足够叔叔在卧室听见。

厨房里还有一盘子煮好的土豆。土豆加白菜汤,果然没有什么好忙活的。

“又是土豆,又是白菜。”赵匀端起盘子,忍不住抱怨一句。完了,话一出口他赶紧吐吐舌头,瞟妈妈一眼。没办法,她还是听见了。

“有白菜,有肉,你就知足吧!等过些天被赶到五等生活区,连白菜汤都没得喝。那时候,只怕你得自己去挖野菜。”妈妈的声音有点尖厉,听得赵匀头皮发麻,他赶忙端着盘子快走几步,去到桌子边,放下盘子。

叔叔正从卧室出来,听到妈妈的话一下子僵在那里,满脸通红。爸爸正从他们的卧室出来,他走到叔叔身边,伸手拍拍叔叔的后背。

“吃饭吧。”爸爸说。叔叔应一声,走到桌子边。

妈妈抱着四个碗走过来,给每个人分了个碗,碗里搁了汤匙。“老王他们真是的,饭都不让人吃安生。”

“我来。”三个大人都面色凝重,让赵匀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说着,站起来给每个人碗里都盛上白菜汤,分出几片肉。他最后给自己盛,留的汤也比其他人多一点,但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拿这个和他开玩笑。

“爸爸,我们为什么会被赶到五等生活区?”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跟自己说话,赵匀忍不住问。话一出口,三个原本默默用餐的大人都卡了壳。叔叔停下正在撕土豆皮的手,爸爸搁下正要伸到嘴边的汤匙,妈妈则对着土豆和白菜汤发了一会儿呆,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她要说什么,被爸爸用眼神止住。赵匀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可他并不知道错在哪儿。更何况,他实在无法分辨妈妈说的“被赶到五等生活区”究竟是真是假,她还说“转到一等生活区”呢。

“哥,嫂子,”还是叔叔打破沉默,“后天独立日,我想带着赵匀一起去。”

“你带他干吗呀?他这么大的孩子,能解决什么问题?与其花这个心思,你还是集中精神,早一点确定下来,才是真的对他好。”妈妈不管爸爸一个劲儿使眼色,吐出一串话来,可说到这里自己又叹口气,语气软下来,“算了,你爱带就带着他吧,让他早点知道将来要面临什么也好。至少哪天有个小唐那样的姑娘示好,他不会像你那样不知道好歹。”

“杏子,你过分了啊!”爸爸出言呵斥。

“我过分?!”妈妈正端起汤碗,猛地往桌上一蹾,“究竟是谁过分?一家人的命运都捏在自己手里,还这么漫不经心。是,就算被赶到五等生活区,平常只能吃土豆,一年到头,菜汤也没个油星,这些都能接受。可赵匀马上就要升学,以他的成绩,考到一等生活区完全没问题,但这件事再不解决,他最好也就是留在三等生活区。别说他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相干的人,因为这个他的人生被锁死,又于心何忍?你们这样,不算过分?”

妈妈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但她任凭眼泪落到碗里、桌上:“老苏、老王往咱们家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来说什么?你整天在办公室坐着,真的听不见别人在背后议论什么?生活区是三等还是二等,我可以不管。一平生活在丰裕社会还是匮乏社会,只要他自己乐意,我也可以不管。赵匀我能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有什么是他自己决定的?”

妈妈再也说不下去,她伸出双手捂住脸,抽噎起来。

“赵匀,去卧室。”爸爸轻声说。

赵匀想留下来听个究竟,可是看看爸爸的脸色,知道说也白搭,只好回到他和叔叔共用的卧室。他本来留出一条门缝,坐在叔叔的下铺,但是爸爸走过来,使劲带上门。没办法,他干脆爬到自己的上铺,一只手撑着墙,斜着身子从门上面狭长的玻璃窗望出去。他能看到妈妈双手从脸上拿开,配合着嘴巴的开闭,做出一连串激烈的动作,脸上与之相应出现愤怒、委屈、困惑等诸多表情。爸爸一直在试图安抚妈妈但并没有效果,因而一脸尴尬,只好时不时瞅瞅叔叔。叔叔沉默地坐着,腰背如弓,越来越弯曲,但他的情绪似乎并无剧烈变化。

撑着墙很快就累了,外面的没完没了又加重了疲累,赵匀终于离开门和门上的玻璃窗,回到床上躺着。妈妈说的小唐是谁呢?他想不起来,印象中唯一来过家里好几次的,是七八年前那位笑起来声音有点像蜜蜂扇动翅膀一样嗡嗡作响的阿姨。

“叫我甜甜阿姨。”第一次见面,她的蜜蜂就扇了好几次翅膀,酿了不少的蜜。那之后她又来过几次,每一次都让赵匀管自己叫“甜甜阿姨”,叫完后塞过来两颗糖,让赵匀出去玩。

赵匀不知道甜甜阿姨和叔叔躲在房间里说什么、做什么,他有一次远远地从窗户外往房间里望过一眼,只看到他们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似乎都没说话。她最后来那次,赵匀在上铺刚午睡醒,正想爬下床拿过糖出去玩,就听见她叹了口气。那口气让他莫名难过,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甜甜阿姨和叔叔都没有理他。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两个人枯坐良久,甜甜阿姨又叹口气,问道。

“你走吧。”

“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你知道,我可以保护你,我愿意。”甜甜阿姨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你走吧。”叔叔说,他的声音在发颤。

甜甜阿姨没有再说话,她又坐了好一会儿。赵匀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快要再次睡着时,甜甜阿姨才终于站起来走了。

这么说,甜甜阿姨就是小唐了。也难怪,糖总是甜的。赵匀刚想明白这一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屋里还是黑的,屋外面有淡淡的白,是月光。窗户边,站着一个人,是叔叔。

“叔叔——”赵匀怀疑自己还在梦里,一声喊后,叔叔走过来,站在床头。赵匀看不清叔叔的脸,但能感到他的眼睛,一定像平常那样注视着自己。

“叔叔,甜甜阿姨现在怎么样了?”赵匀问,他仿佛在暗夜里,又听到蜜蜂翅膀的声音。

叔叔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在搜索信息,“小唐她,好几年前就结婚了,嫁给一个工程师,搬到离得有些远的另一片居住区,别的消息我不知道。”

“她现在的居住区比咱们的好吗?”

“好像是二等。怎么啦?”

“你是为了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不跟她在一起的吗?”赵匀又想起那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甜甜阿姨是不是傻,连他都看得出来,叔叔并不讨厌她。

叔叔轻笑一声,仿佛还摇头来着:“赵匀,人生不能这么设计。我当然希望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跟她在一起。”

“她说你讨厌她,特别讨厌。”

“她说的讨厌不是你理解的那个讨厌。以她理解的方式来说,我并不讨厌她,可也不喜欢她。我只是——”叔叔卡了会儿壳才接着说下去,“我只是不愿意和别人生活在一起,你知道吗,两个人捆绑得紧紧的,甚至还要有孩子。”

说完,叔叔又沉默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抚了抚赵匀的头,说:“那太紧了。”

赵匀听得明白的都在了,他听不懂的也在,因此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仿佛那只蜜蜂变成一群,它们都飞进房间,振动着翅膀,占据每一处。他的额头、眼皮、鼻子、嘴唇上,都有翅膀扇动带来的微凉的风。但这扇动和风都消声了,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在叔叔的注视下,无声地持续。

“叔叔,独立日在哪儿,究竟是什么样的?”赵匀挣扎着,打破沉默。

“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去过的人说那儿最初是一片厂区,后来被人用作艺术区,再后来自发成了每年一度的独立日活动区。都说那儿有大片的樱桃林,所以叫樱桃园。但独立日都有什么流程,究竟是什么样,每个人说起来都不一样,有的特别兴奋,有的特别沮丧,有的想多去几次,还有的人去了之后再也不想听这三个字。这些人的说法可能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独立日这一天的生活绝对和平常不一样。”

“一天?从早上就开始吗?那咱们是不是明天就得出发?”

“不是。其实是一夜,从后天晚上八点,到星期天早上六点。我们到了那附近,找到停车的地方,说不定还要在车里再等一会儿。”

“还有车?”

“对,你妈妈管人借的。”

“可是,叔叔,”赵匀这才想到一个大问题,“别人会搭理我吗?会不会根本就不让我进去?”

“不会。”叔叔笑起来,“那里不查证件,怎么打扮也没人管。你不记得咱们在自由购物区买的装备了?穿戴上谁会知道咱俩多大?你少说话就行。”

“啊?!你买它们就是为在这里用?”

“没什么专门用途,可以用在这里。当时你说他们两个像什么来着?”

“一个是行者,一个是使者。”

b

与以前来时比,地球变化巨大。当然,每一次月球隐士醒来,地球都变化不小,但那都是依据以往情势可以推测出来的,而且除了他受到感应前来旁观蓝色未兽解决的棘手问题外,变化的大趋势仍旧乐观。这次不一样,距离地球还有不少距离,他的远程探测就确认,即使对他来说,现在下面也不适宜长期逗留。另一方面,他又接收到各种强烈的信息,由各种末兽发来的,它们并不直接对他说话,而是展现出强大的攻击能力、强烈的攻击欲望。

月球隐士对这些信息并不担心,他知道下面不适宜逗留,多半还会受到损伤,但他回到月球后,有的是时间修复。末兽更不必放在心上,如果它们纠集到足够数量,同时发难,他确实有些忌惮,可只要他愿意,随时撤离不成问题。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地球上的人类能否顶得住末兽的肆虐。落地的同时,他做了测算,末兽横行的时间并不会持续太久,但对下面这些人包括很多动物,那都是一个绝望的绝对熬不过去的长度。

哪怕是地球的表面也证实了月球隐士的评估,目力所及与身体发肤能探测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废墟,处处都呈现被强力破坏的景象,携带着强大能量的巨型末兽耕耘一般,将能够到达的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即使有小片被破坏得不太严重的残余处,风中、水里也都在孕育新的末兽。移动良久,月球隐士最终找到一片棽棽丛林。

甫一落足,月球隐士即分析了丛林的构成,这是一片人工丛林,它足够庞大的面积,层次丰富、互补性强的树木品类,以及过碗口乃至一抱粗细的树身,都说明有人经年累月经营于此。正是板栗成熟的时节,林子里飘逸着新鲜栗子的香味,一股没有炒煮烹饪过的生淀粉的味道。不需要走动,只静静伫立,就能听到外壳爆裂,栗子落在地上的啪啪轻响。月球隐士全身心接收来自栗子的味道与声响,这画面将储存在他的记忆里,成为这一次地球之行的慰藉。

“人类这一可能性会不会就此彻底消失?”结束静立,月球隐士沿着林中小道向前,他已扫描得知,这是一条缓坡,下行八公里,才能走出这片果林,进入一望无际的种植区域。一路行来,月球隐士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人类必须在蓝色未兽的庇护下,自行与末兽搏斗,他不能干涉更不能阻止——现在结果都摆在这里,他就算有心,也已无法倒流时光。他没必要善后,这疮痍满目、死亡窥伺的现场,不需要他来归置、整饬,在歼灭至少击退末兽前,这也没有意义。如果是以往,可以断定,蓝色未兽可以保存人类、延续下这方面的可能性,这一次真不好说。抛开自我要求,做一次单纯的推演,他并没有把握,能够护佑整个群体挺过末兽的连锁式进击。难道是……月球隐士压下涌起的念头,那可太费周章了,搞不好会打散他。

算了,暂时不去推算,月球隐士做出决定。在末兽到来之前,这条道确实值得一走,两旁的栗子树枝条摇曳、果实累累,在风的轻抚下一派祥和丰收的景象。长久无人照顾的结果,是树木间夹杂着一蓬蓬水分已失、面目枯黄的野草,土块、石头也崚嶒起伏,东一堆西一堆,但这些反而抹去了林子表面的人为痕迹,更见野生的活力。走不远,开始听到水声,是一条和小路几乎平行向前的小溪。月球隐士并不急于走到溪边,他关闭所有扫描与探测的功能,仅仅留下普通肉体的感官,以便能够完全投入地体验林中微风拂过身体,水声、虫鸣、鸟啼进入耳畔,沉甸甸的浓到极致、开始发黄的绿映入眼帘,还有无处不在的环绕式的层次丰富又分明的味道充盈鼻孔——这是他每一次重返地球后必然的功课,当他在月球上沉睡时,它们都是构成他在时间河流里不断回返的美梦的重要元素。

如果我初次来到地球,就主动介入,施行管理……沉浸式体验中,这个念头再度冒出来,和以往一样。当然,月球隐士只是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烁几下,燃烧想象的乐趣,就熄灭它。他的乐趣是对照可能性的分蘖情况,不定时观察,而非管理,更不是主宰。就算他接手,地球一定会发展得比现在丰富吗?人类一定能做得更好吗?真不好说。想到这里,月球隐士退出沉浸,重启身体发肤的功能,然后,他探知到异动,微弱的气息起伏交错,是三个人,一男一女的成年人加上一个男孩,距离他左前侧五公里。对,是沿着那条小溪的流向往前,在它与前方那条河交汇处。

赶到时,只剩两个人的气息。交汇处的右下方,是一块兀立的尖角巨石,横在水里,如同一叶不沉的扁舟——现在,它的旁边真的横着一只独木舟。独木舟是从上游而来,撞在巨石上,前半侧已然破碎,水涌了进来。下冲之力巨大,舟首搭在巨石棱上,因而没有沉没,也没有倾覆。舟上三个人。男子在前仰着面,上半身斜靠着石头,一只脚搭在船舷的碎木上,另一只脚搁在水里。女子朝下趴在男子搭着的脚上,右手戳在石头上,正汩汩流血。离两人稍远的舟尾,坐着十岁出头的男孩,大概是变故来得太快,他还在发愣,看见月球隐士,也只是用目光扫了扫,别无反应。

离他们十来米远的河滩上,趴着一条幼小的绿色末兽,上半截身子在卵石上,下半截在水里如同水藻漂荡。这是成形没多久的幼兽,看见独木舟,忍不住顺流而下,推波助澜,与之嬉戏,迅速耗光能量,还在就地复原。月球隐士走到绿色的幼小末兽面前,伸出右手,取走它的性命,将它化作雾气。随后,他蹚水来到男孩面前,先将男孩抱到岸边,再拖着船将男女二人挪到河滩上。没有气息的是男人,他也最不成样子,双手、脸、脖子等能看到的地方都已溃烂,左手背的皮肤掉了一大块。女人好些,但也不过是保持了完整的样貌,皮肤上的斑点、疮口预示了将来,连右手流出的血颜色都不那么鲜艳。略寻思下,月球隐士将女人抱起,放在河滩近岸处的野草丛里,从小溪里掬来水,灌一点到女人嘴里。男孩也恢复神志,过来抱着女人,嘴里喊着“妈妈——妈妈——”,一会儿见女人仍旧昏迷,又伸右手,在她人中掐下去。

女人身体微微抽动,有了反应,接着她睁开眼,又闭上,再次睁开时就紧紧地盯着月球隐士,盯上一阵,她翻身想行礼,却只是从男孩怀里滑在地上。男孩赶紧抱扶起女人,嘴里焦急地喊着,让她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

女人嘴里吐出的声音微弱,内容倒是清楚的,“先生,救救我的孩子。”她连声说着,很快变成呢喃,似乎不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决不休止。

月球隐士不忍听她继续这样说下去,他走上前,伸右手抬起女人的左手,输送过去少许能量。女人脸上有一块被绿色末兽尾巴抽中的印迹没有消除,水淹的迹象确实在消失,气色慢慢好了不少,她右手的伤处止住了血,呼吸逐渐平缓,眼里一点点浮现神采。随后,她挣脱男孩的怀抱,站起来。站起来的女人仿若刚刚见到月球隐士,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双手合十,悲伤、欢喜、庄严夹杂地行礼。

“可惜,孩子的父亲我无能为力。”面对女人行礼,月球隐士有点不安,他知道自己没说实话。但不安转瞬即逝,他知道自己终究对此不承担义务。

女人顺着月球隐士的话,看看河滩上的男人,目光中平静胜过悲伤,转过头来,只余下平和。“先生,他已经这样,我也这样,我们都没办法可想。但是他,我的孩子,他受伤不重,没有问题。求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说着,女人准备跪下行礼。月球隐士急忙拦住女人,并让她带着男孩在岸边倾倒的条石上坐下。在此期间,他回溯时间,发现这一家人的过往呈加密状态,无法查看。唯一能确定的是,加密由一位行脚僧施与。查看行脚僧的踪迹,发现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敞开的,偶尔才会加密经过的时间以及牵涉其中的人的时间。月球隐士并非第一次遭遇类似情况,以往在地球上游历时,他也遇到过人、动物甚至一棵树封闭某个空间里的一段时间,但他都遵行当初留下来的自我约定,恪守隐士的法则,不强行清晰一切。事情的发展证明这是明智的,因为极少数时间段落的加密,并不影响可能性的通达。

现在,女人的话将他引向那位行脚僧,他不介意这条线上溯到行脚僧为止。月球隐士四周探看,从离河岸最近的栗子树上摘下一根枝条,再将枝条上的叶子摘在手里,沿小溪汇入河流的口子往上走几步。叶子放入溪水中的瞬间,旋转着构成一个绿色的杯子,捧起来时,装着满满的水。

女人捧着绿叶杯子,让男孩喝。男孩喝了两口,让给女人,女人又喝了好几口,再把杯子递给男孩,示意他喝完。男孩喝完水,叶子还是杯子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把杯子放在地上,杯子一下散成一把叶子。整个过程,母子二人都没对此品评一句,但女人神情的自然、男孩目光里的神奇,一清二楚。

“大和尚说得没错。”女人吁了口气,以此起了个话头。

“那个行脚僧,说了什么?”月球隐士强调一句,女人明白他的意思,她又看看河滩上的丈夫。

“大和尚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让我们一家三口乘小舟顺河而下,第二句话是说我在绝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会带来希望,救走我们的孩子。”

以前那些锁闭时间的力量并不和月球隐士发生关系,它们仿佛只是提醒他,这个世界上有他无法解决,至少是无法轻易解决的部分。有时,月球隐士会把那些锁闭的时间当成迹象,表征着除他之外,还有别的力量存在,或者只是观察,或者是受命前来。现在行脚僧的话让月球隐士犹豫,可他不需要测算就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人说下去。因此,他冲看着自己的女人点点头。

“先生,这么说起来太突兀,我还是说一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的吧。”女人说,她的语气异于常人,像是在讲将要发生的事。

“沿河往上,走路大概两天,坐船下来不到一天,两座山间有一片小小的平地,那儿建有一个监测站。监测站的工作正好需要两个人,这两个人还得一天忙到晚,在河边与两座山的山头间上上下下好多次。那时孩子小,我们想着去艰苦的地区奉献些时日,等他大了能有个机会搬到更适宜居住、有点前途的地方,申请后就被分配到监测站。忙是忙些,那儿的日子过得可真像世外桃源。重要的物质有供应,菜蔬可以自己种植。空气中的迹象在不断增强,邻近地区末兽出没的频率在不断增加,威胁越来越大,这些都是事实,可也并不比我们原来的住处更厉害。何况,监测站建有不算小的掩蔽所,至少一时半会儿安全无虞。就这样几年过去,我们已经把监测站当成理想居住地,甚至有调动机会也放弃了。”

女人说到这里,闭上眼睛,不是疲累,而是痛苦乃至悔恨。月球隐士等着,等着她睁开眼睛,等着她伤痛地凝视河滩上的男人,等着她收回目光,继续讲下去。

“长话短说。我们意识到风向、植被都在吸引末兽向监测站逼近,想离开时,可以去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何况,我们总觉得在监测站还有一份职责。何况,没有正式调动,我们擅自离开也进入不了居住点。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大雨倾盆而下数十天,离得最近的抵御点终于出了问题,巨型末兽的嘶吼再也无法忽视。这时候,我们想离开也难,向下的路全被冲毁,向上的路倒还都在,但都是山路,车走不了,步行又不知得走多久,能走到哪里。掩蔽所里有只独木舟,可这么小,我们又没经验,根本没信心能划着它顺利离开这一带。这时,和尚顺着山路走下来,他看出我们的犹豫不决,就说只有坐船才有希望。”

月球隐士听到这里,再次向时间深处望去,一眼便望见一身旧布僧袍、打着光脚的行脚僧。行脚僧正走在一座垮了一半的石桥上,仿佛有了感应,忽然停下来,冲月球隐士查看的方向望过来,脸上似悲似喜,似庄严似怜悯,目光深邃,让月球隐士内心有所波动,又觉含义不明,便退回来。

女人的讲述并没有遗漏什么,她说着:“和尚也说了,希望是孩子的,我们两个大人见到你就结束了。”

“先生——”说着,女人站起来,一揖到底,“孩子的爸爸已经结束,我也在这里结束,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妈妈——妈妈——”男孩被女人的话吓住,拽拽她的衣角,怯怯地喊了两声。

“儿子,别怕。和尚说过,这位叔叔会救你,带你脱离这儿,脱离这一切。”女人摸摸男孩的头,再次期盼地望着月球隐士。

月球隐士正在全速运算,能将男孩带到哪里安置,附近查找到的都是暂时的避难所,不过是延缓男孩必然的命运,延缓的时间并不足以被称为“获救”,他相信那也不是和尚的意思。除非……他得到一个可能,随即又将这个可能去掉。他不相信和尚能远见到这个程度,他也不相信这在感应醒来的缘由之内,那超出了可能性给予的乐趣范围。

“你希望我带他去哪儿?”

“听说有一些保护点……”女人说着,点点头给自己鼓劲,“我们来监测站前就听说了,那里远离末兽,保有正常的人的生活。我们也听说,能进去的条件非常高,要是……”

“是有,离这里不算太远就有一处。是没有末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不知道那算不算正常的人的生活,现在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正常呢?进入的条件的确高,不过……”月球隐士很快找到进入那个保护点的捷径,一条未曾有人察觉的地道,只要进入就能让男孩留下,“你确定要让我把孩子送到那儿去吗?”

“不去那儿,还能去哪儿?”

也是。月球隐士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到那儿就获救了吗?”女人得到承诺,欣喜在脸上飘过,随即想起问题的核心。

“他在那儿会过得很好。踏实,没有末兽的袭扰,死亡也不可能随时随地扑上来。食物的供应还不错。还有人真诚地上前,和他交朋友,给他足够的关心,也需要他的友爱。恐惧慢慢偏移,让位给求知欲、好奇心,它们将得到恰如其分的滋补与满足。这每一部分,都构成你说的正常的人的生活,你就放心吧。”月球隐士说着,话锋一转,“你留在这里,能行吗?”

“不,我不要。”男孩尖叫一声,“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儿子——听我说。你看,爸爸留在了这里,妈妈必须陪着他,找个好地方把他埋下。妈妈这段时间的疼痛,这几天受的伤,你都知道,你跟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必要?不要说和爸爸妈妈死在一起的话,你活下去,活得好好的,这样你想起爸爸妈妈的时候,我们就又活过来了,又能陪着你,听你说话听你笑。说不定还有特别重要的事,等着你完成——你还记得和尚专门对你说的这句话吗?”

女人一边笑着说,男孩的眼泪一边沿着脸颊往下淌,流进他的衣服里或者掉在脚下的石头上。女人说完,男孩点点头,眼泪也甩了下去。女人仍旧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这才又掉过头,以湿润的双眼看着月球隐士。

“先生,一切就拜托了。”说完,她又深深弯下腰,“孩子跟着你一定会得救,谢谢你。”

“我会把他安置好的。”月球隐士说完,就拉住男孩的右手,再也不看女人一眼,沿着河岸往下走去。男孩号啕大哭,却也没有挣扎。到后面,为了跟上月球隐士急促的步子,号啕变为抽泣,抽泣变为哽咽。等到终于走出这片丛林,站在一条尽管破烂而宽阔不改的大道旁时,男孩脸色红润,哭泣完全止歇。只是急速地奔走、大口地喘气,再加上离别的伤痛,所有这些让他有点发蔫。

月球隐士让男孩面朝自己站定,双手持着男孩的左右手,默默地将他全身彻底检查一番。结果出乎意料地好,男孩几乎没有受到绿色末兽的伤害,里里外外都没有器质性损伤,可见他的双亲花了多大的精力,以多么细腻的心思保护着他——这个结果让月球隐士的情绪略有跳动,他迅速愈合男孩身上的伤口,并花了一番心思,在他身上构建好短期的保护机制。

“咱们走吧。”松开男孩的手,月球隐士拍拍他的肩。以男孩的正常速度,到最近的那个保护点时,天会黑下来。

男孩没动,他站着,等月球隐士带着疑问看过来才说:“到了那个保护点,我也不算得救,对吗?”

月球隐士一惊,还是不想骗他:“你怎么知道?”

“你没有明确答应我妈妈。”男孩说着,自己迈腿走起来,“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也不是你答应就能做到的。”

月球隐士还没来得及回答,男孩忽然跑起来,跑了没几步,就从大路上一跃,跳进路旁的麦地里。那些无人收割的麦子早就长疯了,它们高高矮矮,绿绿黄黄,那些畸变的茎、叶,残余的麦粒,在一阵阵风的吹拂下,如同梦幻的波浪,翻滚、连绵。在里面奔跑的男孩,就像一只游泳的兔子,脑袋时而蹿出,时而没入,带起一根浑圆的水线,向前而去。

等男孩停下,等月球隐士赶到,有两个高大的稻草人或者说麦草人,正张开他们的双手,站在小坡的这头。似乎立起得并不算旧,至少他们的衣服只有些褪色,而尚未破烂。他们那形状奇怪得如同面具的帽子,还稳稳当当地罩在脸上,掩护着的不可窥视的面容。

“咱们替他们去保护点吧?”男孩静立着,好一会儿才说。

“怎么去,穿上他们的衣服吗?”一瞬间,月球隐士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恍惚。

“对。穿上他们的衣服。”男孩肯定道。

“要有名字。”

“你来取。”

月球隐士望着两个麦草人,他们意识到有人站在身旁,有些羞涩有些期盼地迎风动了动身体,给出麦草人的承诺。这时,月球隐士望见了那个一身灰衣的行脚僧,行脚僧还在看着他。

“他们,一个是行者,一个是使者。”

C

“咣当”,铁门在身后关上,一阵铁链横挂、铁锁上锁的声响后,世界陷入消声的寂静,幽晦弥漫开来,充塞所有的感官。行者与使者站在通道里,黑暗在眼前翻滚如浸骨河水,又如流沙涌动,以漫溢而柔韧的力要将他们带走,片刻前那些嚣嚷,那些挤挤挨挨的泠然的旁观的脸,全部退隐进而消散。他们就那样站着,静立如枯松如生锈的钟,等待必然到来的开场。

“两位好,请跟我来。”声音响起,语调平和、音量适中,难以分辨性别、年龄,但并不机械,没有职业化的假腔假调。并无别的事物伴随声音出现,至少没有光,让人可以辨认出伴随之物。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等待,走动起来。足音轻微,如同光脚踩在沙滩上,细碎、潮湿,可以作为引导。

使者与行者循着声音,蹑踪而行。那声音又起:“两位不必惊讶,樱桃园虽小,没人引导、陪伴,短时间内总是难以完全领略其美妙。不过请放心,我不是你们在此的引导者,我只是你们的引路人、守望者,在你们需要时,提供必要的资讯、帮助。”

“引路人——”行者提出第一个问题,“每个来到樱桃园的人,你们都会安排人跟随吗?”

“并非如此。樱桃园有自己的规则,会挑选、认定需要引路人或守望者的人。请别误会,没有‘你们’,我和二位前后脚来到樱桃园。二位肯定知道,每个人一生都只有一次机会来到樱桃园。没有任何预兆,当我进入樱桃园,就对这里一清二楚,感受到使命——需要做二位的引路人,无须任何委派。结束时,我会和你们一样,离开。”引路人这番话和方才说的一样,仿佛其中毫无离奇之处。

行者和使者听完,再无多余的话,继续往前。行经的空间似乎在逐渐开阔,有奔腾的声音作为背景,在远处回荡,一如浩瀚江面由上及下,挤过一两处狭窄的咽喉要冲,惊涛拍岸;又如纯粹的无主次的人声,在议论在述说在独白在吟唱,汇总成声浪,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编织成锦、过滤成风,不在乎听者作何感想,只管一股脑儿地释放。这声音回荡,漫漶地无可阻挡无法挽回地,开拓着他们行进的空间,仿佛黑暗中大面积的更见深沉的另一种黑暗。

但终究有竟时。无论是短促的前奏,还是没有始终的绵延,都必然要行进至下一阶段,这才是安排的要义。黑暗中,行者和使者并无丝毫的不耐,他们跟在引路人身后,做好了永堕此催眠境地的准备,甚至摒弃准备本身,只剩下继续往前。但终究有竟时。不是光,不是声音,在某个无法标注的地方,一阵风掠过,无来源无去处,如同意念所引发。风拂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的头发、汗毛被它微微梳动,他们的毛孔、鼻孔因之轻轻翕张,于是他们慢下脚步。是一阵风,可同时又温煦与舒爽,让他们沐浴其中。行者率先停下,随后是使者。引路人因之察觉,他也停下。

“引路人——”行者提出第二个问题,“咱们到了。可以就此停下吧?”

“可以,”引路人说,又说,“应该就此停下。”

于是他们停下。没了脚步声,黑暗仿佛瞬间向后退去,留出无边的空阔。再有一阵风起,拂过的瞬间即消失。然后光出现,针尖般微芒一粒,麦芒般锋锐一线,出现即炸裂即膨胀即如花绽放即如席铺卷,原本他们站立如在一点,依据光的到来,那一点被触动,如同生长亦如同被赋形,樱桃园随之显现。是古老的园区,他们站立的地方正是小广场,从这里望去,四周都是红砖、黑瓦、木门搭配落地窗的三层建筑,只不过,有的房屋顶上竖着尖尖的烟囱,有的上面插着彩色的旗帜——既辨认不出那些烟囱是纯粹的装饰,还是具备实用性,也看不清楚褪色大半的旗帜上究竟是些什么图案。建筑不是连续的,它们独立三五栋连成一片,人为地将目力所及的空间切得有些细碎。换而言之,增加了整个空间的复杂性。以至于他们站在那里,无法确定这个空间有始或者有终,也无从判断它究竟有多大。

光早已不再是一点一线,不再拘泥特定的角落,不再专属特定的人物。甫一出现,它就如常地充溢整个空间,只是过了一阵,空间里的人才反应过来,仿佛光落在身上启动他们需要一个间隔。不,光启动这整个世界都有一个过程。现在,以站立的点望出去而言,可以认为整个樱桃园以行者和使者为中心,发动起来。音乐处处,雅致、从容中含着一点振奋,钢琴、小提琴的潺湲中埋伏着小号的沙石。人的身影聚集又散去,在不同的建筑间闪动,或者停驻在落地窗前,出神凝望,或者和别的人密语窃笑。楼群之间,道路两侧,目光所及,都是枝叶并不繁茂的樱桃树。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树上的果子红嫩,如点点少女之唇,叶子似一张张慵懒的小小的面孔,有的恣意地奔放地绿着,有的已然瑟瑟蜷缩,边缘发焦,为坠落做好了储备。樱桃树如此这般地布满空间,渲染出极其蓬勃的葳蕤感,仿佛随时可以把它们一把攥住,拧出绿色的未必稠密却一定醉心明目的汁液来。

行者和使者等待这一切的层次显明,等待这个空间从光照那儿获得足够的活力。引路人默默地陪立一旁,并无一句絮语赘言。有了光,看得出引路人的寻常,并没有被先前的黑暗罩上神秘外袍。一身深色的略显复古的长衣罩住引路人,透过长衣,仍旧看得出修长得近乎瘦弱的身体,因此而难辨性别。那张脸很有几分非现实感,可以确定那不是面具,也没有化上厚厚的妆容,可它带着某种夏天的生机而凝固,也许用沉静的雾气氤氲的水面形容更为恰当。一眼看去,它是一成不变的微笑表情里带着一缕哀愁,再一错眼,那哀愁又遮住微笑,或者微笑又驱散哀愁。无论如何,你相信看到的是同一张脸,却又认为每一眼看到的,都不是同一个人。

好在行者和使者并没有多看引路人,因而不会在一张脸上纠缠。等待的节点已到,引路人扬扬右手,示意他们跟从自己走向右侧最近的一栋楼。动起来明确了另一些事物,比如光照下行走,才发现这不是阳光,而是模拟黄昏柔和的灯光,尽管作为来源的灯盏无可觅见。在他们身后,随着他们的离开,喷泉凭空出现。喷口的分布并不规律,喷水的节奏也不整齐,可它们组合到一起,完美吻合他们连成一线的身影,完全踩上他们离开的步幅,让从一旁经过的人停下来观赏的目光都显得恰到好处。

楼门随着他们的进入自动打开。门开的刹那,欢乐得快要被遗忘的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行者和使者在门口站立五秒,随引路人迈步而入。上面是玻璃的楼顶,中间天井,周围一圈建筑环绕。两道楼梯以螺旋状,盘在建筑朝内的这一侧,将整个空间连接成一体,让天井下的世界很有一点儿拥挤。这一定是刻意的,热情不需要那么多空间。从下至上,三层建筑每一层的楼道里都站着人,或者三五成群,或者独自一个。有的望下来,有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这些男男女女,如同室内的一棵棵树。

“你们可以从这里——”引路人指着楼梯起点对应的房间,“挨个看下去,看完一圈。然后这样上去,看二楼,转上一圈。再上去,看三楼。再下来。”

随着这些话,引路人的手指转着小圈,或者停下来,在空中点一点,仿佛点在一颗小小的豆子上。最后停下,又说:“也不一定要转完。樱桃园里,你随时都可以停下,只要你和另一个人合榫。你们同时停住脚步,对视一下,听到咔嗒一声。接下来,可以甜蜜,也可以纵情。”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引路人说。

行者和使者并没有走向引路人指示的房间,他们往旁边去,走向它隔壁的隔壁。当然,对于环形空间来说,从哪儿开始并不重要。这个房间门口站着好几个女人,她们身材高挑、目光冷峻,明明是分散开来,却呈现出某种防备的队形,仿佛要阻挡特定或所有的来人。没有人阻拦。她们任凭行者在前,使者随后,任凭他俩意图不明地走向房间,任凭行者走进去。那是冷的房间,灰色的调子,地板、墙壁、天花板……墙角、墙缝……都是灰烬的颜色,到处堆积、凝固着灰烬,沙状的灰烬,颗粒明显,质量轻浮,却也没有风来扬起——这一切都营造出绝无人至的迹象。房间里确实没有人影,也没有谁跟着行者走进来,至少说明,门口站立的女人,宁愿继续等待。

灰烬随着行者的抬脚放脚,扬起一圈圈的尘埃,后来更随着他脚步的加快,绕着他周围盘旋,形成小小的尘埃屏障。再后来,行者来到每一堆灰烬前,都伸脚从灰烬的正中一脚插进去,从中间踢起来。这玩耍的动作,加大灰烬扬起的高度与范围,让房间里很快长出一棵棵纺锤状的灰烬之树,或者是一团团缓慢转动的灰烬旋风。这强烈的笼罩般的弥漫模糊了空间感,慢慢融化边角的界限,消除房间的稳定,让它像是一颗独立存在的星球,在使者的眼前飘荡,上升又降落。踢散所有的灰烬堆,行者仍旧不管不顾地忙活,那偏执的专注,如有重任在肩。终于,行者停下来,灰烬随之渐次落下。

等灰烬落定,行者忙活的结果显现出来——地板上的灰烬铺开,像是由力道均匀、计算精准的手抛撒而成。地板静止,平铺的灰烬将它抬升几厘米,更新了它的颜色。可是平静的地板不是孤立的,墙壁与天花板上凝固着的灰烬堆仿佛绕着地板,或者以之为参照,获得新的能量,随时可以运行起来。行者没有拖延,他于站立处起身,向门外走来。随着他的移动,地板上的灰烬忽然散发出白色的辉光,照亮整个房间,更给予最初的推动力。那些灰烬堆在白色光线中,以不同的速度在天花板与墙壁上游动,是一幅足以象征整个宇宙的星空图。

整个过程,使者都站在门口,没有进入房间,更没有帮助或者劝阻行者。使者像是观望,又像是守护。没有其他人来,那些女人仍旧站成防备的队形,像是配合着使者,更像是互不干涉。行者走出房间,两人互相不出一言,不向女人们招呼、道别,径直走向下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一张沙发、一把竹椅、一个圆凳,三个女人分别就座。她们面前各自排着一个队列,五六人、七八人不等,都是面色紧张、神态谦恭的男人。排在最前面的男人一律弯着腰,低声说着什么,有汗水从额头流下,或者浸湿后背。三个女人各有各的疲惫与厌倦。沙发上那位拿着指甲剪,表演性地修理着左手的指甲,不时抬起持着指甲剪的右手,捋一捋垂下来遮住额头的长发。竹椅上的那位努力睁着一双并不大的眼睛,目光落在面前不停说话的男人的脸上,却一片空茫,是否真的听进去,很值得怀疑。圆凳上的女人则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她一会儿转转杯子,一会儿将它举到唇边,喝上一口,一会儿又打断面前男人的话,问上一句,点评一二。

行者带着使者从这个房间的前门进去,经过等候的男人和三个女人,从后门出来。没人对他俩有兴趣,更没人拦住他们,说上几句。下一个房间小了很多,里面的一男一女牵着手,谈得极为热烈、契合,同样没有谁搭理经过的行者和使者。开始这一圈之前,如果行者或使者还考虑过,真有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走上多半圈证明,这纯属多虑。各个房间里的女人,要么已经和某个人互生爱慕,要么正疲于应付围拥在面前的男人,没有谁还有多余的精力、兴趣,分给匆匆经过的人。

有一个房间的情景稍有不同。只有一个女人站在窗户边,衬得房间格外阔大。房间里的灯光昏暗,外面的灯光又从窗外照在女人的后背,因此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留着男式短发。女人的声音很悦耳,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房间里是明亮的。可她说出的话,让这明亮阴冷起来。

“别啰唆,你俩都进来。靠墙站着,靠墙,背贴着墙。就这样。我会冲你俩各开两枪。简单的算术,一次进来几人,就冲每人开几枪。不管是否命中,子弹都会在墙上留下痕迹,咱们据此判断是否应该在一起。”

不需说明,行者和使者也知道女人举起的手里,那被窗外灯光映照出幽幽光亮的是什么。随后,啪啪——啪啪,四声响过。子弹自然没有命中,行者拽着使者奔了出去,留下墙上的弹孔等待女人验看。

一圈下来,行者与使者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青睐,引路人对此没有予以评论,只是等他们到面前,伸手示意后,就率先走上螺旋楼梯。

只在两个房间门口望望,就知道二楼的情境不同于一楼。第一个房间的气氛热烈、甜蜜,一对对男女拉着手、把着臂,拥抱着、亲吻着,旁若无人,沉浸其中,连空气都是黏稠的。这样的黏稠既是怂恿,也是保护,因而引路人带着行者与使者进入房间后,还不断有人到来。就像有个故事说的,盛器里面装满石头后可以装入沙子,装满沙子后可以装入水,不断到来的人总能在房间里找到立足的空隙。本就举止亲密的他们,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就如连体婴儿般,如胶似漆地亲热起来。个别单身一人的,进入这个房间时,怀着入虎穴的坚决,挤挤挨挨走上一段,明白自己在众人的眼中隐了形,没人多看他一眼。但房间里的气息如此让人贪恋,他索性真的隐形起来,将自己代入某一对缠绵的人中的一位,抵御着时间的流淌。

引路人努力分开人群,让行者和使者跟上自己。在不少地方,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引路人都停下来,以便行者和使者可以自行其便。没有,行者和使者明确传递出继续的意思。快要从另一道门挤出去时,使者听见两个人在讨论,他们的语气如此冷静,与说出的话语完全不相称,更像是越发稠腻如油的房间里,两滴一不小心滴落其中的水。

一个说:“出去我们就在一起。”

另一个说:“在一起干吗?出去就各走各路。”

先前那一个说:“那就不出去。就这里,就现在。”

后来的话再没听清,使者无法从身边那么多迷醉的脸庞中,辨认出这几句话究竟出自何人。挤出门外很久,那房间里的气息仍旧萦绕在他们周围,经久不散。唯有偷听来的几句话,漏进一点点别样的感受。

连续经过几个房间,行者和使者都拒绝引路人的示意,没有往里去。每一个门口,都能感受到房间内的气息,未必那么黏稠、炽热,未必人挨着人、人贴着人,却一样地必须由忘却孤独、抛开寂寞的成双成对的人才能产生,才能将其凝聚、散发出来,是诱惑又是拒绝,是垂怜又是指责。

直到一个房间传出来的不是气息,而是声音,乐器的声音。行者和使者在引路人例行的示意后,停在门口。是弦乐器,琴弓在弦上滑过,仿佛试探或者试音,音声短促,又在短促的限度内,强力到极致,因而需要注意力集中到发挥想象的程度。与此同时,键盘乐器始终跟随,力度不大,音量不高,但主导着节奏。进去,是一男一女,衣着简朴,站在房间前端,操弄乐器。都长发披散,遮挡住小半张脸。看得清汗水在额头、鼻尖、脸颊蠕动,辨认不出脸上的表情。

男人左手持小提琴,搭在左肩,右手持琴弓,仍旧在试探。不是在试探音声,而是在试探房间里的气氛、女人的反应,仿若颉颃翩跹的两只鸟中,时时要向上、刻刻想引导的那只,因了这欲念而活泼,又因了不确知另一只的回应而畏缩。这恰好给了小提琴声婉转、幽怨的余地,连男人的动作都那么欲说还休,令人掬泪。女人坐在钢琴前,并不看向男人,也没专注于面前的黑白键,她处于某种失神状态,也可以说处于一种倾注状态,她的人和整个房间融为一体,她就是这个容纳了大家的房间。

只是在某个间歇,女人的手指会落在琴键上,按下一个或一串白色,间或也有黑色羼入。她每一次动作,都将男人手下指尖那即将狂热的声音拽回来,赋予其沉稳与次序,可是她旋拽旋止,并不构成滞碍——只是如此往复多次,男人未免有些焦躁,小提琴的声音有了突破的意欲,耳听得渐渐流露出一丝尖厉。女人仿佛没有意识到,仍旧按照先前的方式,给予自出机杼的节奏。

原本站在几米开外的行者忽然上前几步,来到女人身旁。小提琴声结束试探,因为不断被抑制而积累的沮丧显露无遗,起的调子很是高昂,随后由此进入,一路向上并以炫技的指法、速度,以连续的颤音,开始强行地引领。女人右手扬起,指尖下垂,却犹豫该在哪个节点进入。没有继续等待,行者的手指完全即兴地,在钢琴上远离女人的地方弹奏起来,这是一首和男人的小提琴行进无关的乐曲,它匀称、完满,如同一条浟浟向前的自有线路与痕迹的小溪,但它又毫不封闭,在任何地方都是敞开的,能接受另一条溪水或者一股泉水的汇入,哪怕是雾气、露水,一律来者不拒。

女人是敏锐的,她感知到行者弹奏的邀请,号到这邀请的脉——无主次无主从,无须引导无须跟随,于是她的手指落下。因为这四手联弹,钢琴不再是一架固定的琴键有限的乐器,而成为打开的空间,因打开而能与原本封锁在外的空间连为一体,女人顺势破除将自己等同这个空间的幻象,变得不再固定、拘泥。在这一瞬间,似乎盈满的钢琴声忽然清空,小提琴声再度进入,不再带着颉颃的羽翼,而是和钢琴声融合为一体,成为翩跹本身。

行者从弹奏中脱身顺理成章,男人、女人的神情证明,他们明了这离开并不算撤出,没有远离也没有缺漏。是行者走在前面,使者跟着,最后才是引路人。

没有再在二楼停留,就这样上到三楼,仍旧是行者在前。三楼一片静谧,没人在楼道张望,房间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向着楼道这一面,每个房间都是大大的落地窗,是为展示,也是为证明。房间里并无特别,依旧有男有女,人数有多有少,可他们都如同雕塑,站立着、倚靠着,坐着、卧着,互相凝视、互相护持。从哪个角度,在任何时间,望过去,看到的都是这样宁静的永恒的画面,不因有人走过而被扰动,也不因停在其间而变化,可又绝无死亡的僵冷在其间,能感受到的,就是无声的澎湃的涌动的宁馨的充沛的流淌的爱意,是恰如其分的得其所哉的爱,是与自身之外的他人天长地久的爱。

行者和使者在三楼的爱意间徜徉、流连,引路人自然又回到前面,没有话语,没有示意,就来到下楼的螺旋楼梯口。行者与使者在那一刹那醒过来似的,带着一点点羞涩,紧紧跟上引路人的步伐,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去。同样的路径,下降和上升已将其修改,所见和不久前大相径庭,一切都散发出速成的现已朽烂的气息,不忍卒视。引路人对此熟稔于胸,步子越来越快,要不是仅有三楼,只怕很快就会变成直线下坠。

到了一楼,不久前围观的那些人已然视行经的引路人、行者、使者一行为无物,仿佛时间已跨越遗忘的界限。这一行也无意停留,引路人亦无须动用光的闪现与闭合,只需要带着行者、使者穿过人群,走到一扇区别于其他房屋的铁门前,等待着它打开并走进去。

铁门背后是向下的阶梯,类似高楼的救生通道。不同的是它四面封闭,没有护栏、扶手之类的存在,而且它前后左右呈均匀的半透明状,其程度恰好既保证人行走在其中享有足够的采光,又无法完全看清半透明的内里或者另一边是何等情状——不妨说,这是一个阶梯状的洞。引路人没做介绍,没留出空闲让行者与使者观察,直沿阶梯下行。尽管半透明自带不稳定感,让人以为每一步都无法踩在实处,但落脚的感受还是很快让行者与使者踏实下来。这踏实喂养出足够的耐心,当阶梯开始变换陡峭、拐弯、直行、爬升、分岔诸般游戏时,行者与使者都不紧不慢地跟上,没有烦言。

仿佛兜完一大圈,回到一道与出发时不差分毫的铁门前时,引路人示意目的地到了,待行者与使者在身后停下脚步时,才又推开铁门。门后不是新的阶梯,是一座令人失重的大厅。失重不以其宏大阔深,也不以其布置烦琐,仅仅由光线造成。这大厅陈旧如仓库,没有一根柱子切割空间、划分区域,而是依赖不同颜色与亮度的灯光。灯的装设位置、照射角度很巧妙,将大厅分隔成中间一周边四,共五个空间。空间的大小并不均匀,相互之间的界限可以分辨却也并不分明。可以明确的是,每个空间里面都有人。

引路人并不迈进铁门内,只是伸伸手。行者与使者毫不踌躇,跨出一步,走进去。这个空间现有一男一女,两人都各拿一把剪刀,随手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剪下去。纸有大有小,颜色有别,两人剪速快慢不一,可不用多久,就看得出他们的动作有着独特的一致性。一个人速度略快,完成手里的动作,扔下剪好的纸,再稍做选择,从地上拾起又一张纸后,另一个人亦完成手里的剪纸,必然会拾起一张颜色、大小完全一致的纸,再追随先动剪的人,剪起同样的画面、物品来。两个人的动作、神态相差无几,只是前后稍有延宕,如同同样的画面播放两次。更为特别的是,无论一方动作幅度如何,另一方都会跟上,可两个人的时间差始终一致,犹如被先行设置。

行者与使者等着两只绿色的长颈鹿从二人手中掉到地上时,顺时针走到下一个灯光略红的暗色空间。里面有十二把椅子,一对男女分坐其中两把。他们互相望着,目光在凶狠、鄙夷、漠视、讥诮等各种强烈而负面的情绪间切换,却也一刻不相分离。毫无间隔规律地,其中一人或两人就会站起来,换一把椅子坐下,整个过程目光并不转移。他们的距离随每一次调整而变化,情绪却总在那可数的几种间切换。有一次两个人甚至接近到脸对脸、鼻子挨鼻子,目光中的情绪仍没有变化分毫。只是在行者与使者看来,那个距离反而消解了情绪,让两个人变得极其陌生。

下面一个空间,粗粗一看以为是一个人,等那身影转到离强烈至炫目的灯光稍远处,才看得清楚是两个人,像两条纠缠为一体的蛇。从背影来看,这是两具赤身的裸体,可无法分辨他们的性别。两人完全融合在一起,搂抱的手臂已长进对方的身体,严丝合缝吻合在一起的口腔互为呼吸的器官,相接触的皮肤互为表里。他们一刻不停的动作,就是占据全部空间的蠕动的风,或者风中的蛇与树,不留出丝毫的缝隙与缝隙的可能。这密集的密不透风的空间直接将行者与使者赶到下一处,可是他们刚刚迈入其界限,就有几样东西飞过来。

那同样是密实的空间,密实肉眼可见。各处都塞满东西,从上到下,堆积木一样,满满当当、摇摇欲坠。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也没有一样是稳定的,奇就奇在,整体的不稳定构成在每一个时间断面上都可以求得的平衡。方才迎着行者与使者而来的,是一把刀子和两个碟子,刀子没了刀把,碟子各缺一大角。没有砸着行者和使者,也没人过来解释,更没人道歉。不需要解释与道歉,那对男女还在互相投掷,动作极其危险,力量都用到极致,决心要解决掉对方似的。可这外显的狠劲,让他们的投掷与躲藏又带着儿童游戏般的超凡的轻松,让行者与使者既没法劝和又无法离开,只得在各样物品间闪展腾挪,寻找落脚处。

到面前发现,尽管两个男女互相瞪视,根本不考虑手边是什么,抄起来就扔,可扔出的刹那,两人脸上都浮现出流淌的蜂蜜般的甜美。这甜美如此相似、如此动人心魂,以致他们恨意足以夺命的动作看起来如预定的共舞。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被四个空间环绕,居于中心的那一个。使者率先走出堆积如迷宫的物件,可一进入那个空间,就呆住了。直到行者也走进来,直到空间里的目光锁定行者,使者才又恢复行动的力量。是一个灯光由上至下,平行射在每一寸地板上的均匀空间,中间垒起四方的台阶状的平台,平台上端没入天花板上方。但平台是透明的,也可以说是透明而能投影的,因而在每一级台阶上,都能看见一张脸的一部分,那梯形状的脸正从四个方向对着行者和使者,目光一番游弋后,锁定行者。

随后那脸上绽放粲然的笑容,无邪的事物原初的笑容,一个声音随后传来,怨怼、炽热、魅惑、自尊……这等情景下能够想起的意味、能够予以理解的况味,都在那声音里。那无性别的声音说:“带我走吧。”停了停,又说,“或者上来,到我这儿来。”

“无论如何,都和我在一起。”

听到这里,行者转身就走,使者赶紧跟上。没有引路人的提示,行者和使者的脚步是慌乱的,他们先走进男女互相望着的空间。这一次,那个男人一下放松,他掉过头去,转身跑向中间的空间,迅速爬上台阶,消失在上面的平台,或者也趴下来,让自己的脸与说话的人的脸重合,让自己的眼睛并进说话的人的眼睛。在他离开的空间里,女人也放松下来,她没有看行者和使者,而是哼起一首歌。行者和使者往回退,退到还在剪纸的空间里,女人见到他们,放下已剪出雏形的苹果树,挥挥手。男人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苹果树,同样跑向中间的空间,爬上台阶,在平台上趴下。

密集空间里的男女手里各拿着一把餐刀和叉子,行者与使者的出现也如下达命令,让他们停下。男人冲女人鞠躬后,走上前,餐刀交到女人手里,转身走向台阶。女人则仪态大方地放下餐刀、叉子,顺手从地上捡起一面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从镜子里,行者和使者瞥见旁边空间里仍旧融为一体的只看得到后背的两个人,以蛇与树的动作,踩着梯形的脸,迅速上了台阶。

行者愣了愣,看着使者,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共同下了决心,同时点点头,向着中间的空间奔去。台阶上那五合一的脸更加明确地朝着二人,目光在行者与使者间流转。行者与使者的四只脚轮番踩着梯形的脸向上攀爬,一级级抬起二人的身体。是在向上攀爬,可又像是踩到了某个关键的按钮,平台在往下陷落,这一个动作带出的双向链条让二人恐慌,脚下的动作更加快速。再漫长的陷落也有到尽头的时候,不用等到攀上最后一级台阶,平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并没有人在那里趴着,平台两端,相对而立着两个人,静默如山。光从上面照下来,白晃晃、直通通,让两人从额头到嘴唇再到脚底,亮度从几何级数降低,整个人明暗不等、面目全非。辨认不出他们的肤色、年龄,但无可忽视的性征宣示,这是一男一女。行者与使者踏上平台的刹那,灯光熄灭,世界顿时熄灭。在忍耐之弦即将崩断的瞬间,灯光亮起,世界一如方才。男女站立,行者与使者观望。刚够看清的瞬间,灯光熄灭。这次没那么久,视网膜上还留有物象的影子,就又亮了。光亮时间恒定,光灭时间不定,空间如是开启它的延时摄像,并以光为声音为节奏。一帧帧延时得来的画面中,男女在对望,在凝视。身体在燃烧,在反应。喘息如细雨密布,如迅雷弥漫。他们动起来。男人跑向女人,女人奔向男人。一定是迅捷的,只是被光的切换定格,仿佛迅捷在延缓。男人速度更快,跑过中线,那里有透明的游丝般的利器,切过他的咽喉。被割下的脑袋滚过平台,翻下台阶。断头的躯体喷出血液,血腥被光的明灭放大又抹去。躯体受惯性的驱使,继续跑动,女人奔到面前,双手搭在男人肩上,向上跃起,坐入男人的身体。

最后一次明灭。男人进入女人,头颅从肩上长出。随即灯光熄灭,倒数结束后,灯光恢复如初。并无男人,并无女人。只有一个人站在平台的中间,就是引路人。引路人正面对着行者和使者,不等二人提出任何问题,即伸手止住,又向上指。平台在加速降落,很快就和行者与使者之前置身的空间平行,但已望不见空间里的三个女人。望上去,就看到周遭变化中最剧烈的部分。置身的空间正在一起下降,就像拽着一个平面的一点,让整个平面呈漏斗状下跌。

下跌停止时,平面对着漏斗尖,行者、使者、引路人正以三角形的站位,承接着漏斗的倾斜。晨曦已经展露,旭日尚未得见,漏斗的聚焦仍旧让平台的顶端极为明亮。一阵阵喧哗让使者低下头,看到脚下一级级台阶上站立着一圈圈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迷茫的渴望。使者想说点什么,再次被引路人上举的手指止住,光线忽然变得通红,整个空间丰盈、性感起来。再抬头,只见如同巨鸟垂翼,樱桃罗列而成的云朵压满天空,每一粒都是紧抿的红唇,每一粒都由内向外洋溢吹弹可破的光。那不是一朵云,是一团,是轻盈如雪花似飞絮,是堆垒如山峦似荒岭,团团围拢的云层。

没有任何等待与缓冲,云朵翻卷,罗列松散,带着露水的鲜艳欲滴的红色樱桃密布倾落,从中间到漏斗的四边,干脆雨滴如雹子一般,噼啪而下,似乎要把这个下坠的空间淹没。

低头避让樱桃时,使者忽然看见引路人痴痴地望着行者,眼睛一不地两个眼窝直往下滚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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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与朝霞映染下,半个天空如堆叠一张织锦,色彩的丰富与褶皱的牵连,有着失真般的迷人心魂的力量。男孩坐在门前不远的树桩上,久久凝望着半个迷幻的天空,眼睛偶尔不舍与胆怯地望向紧挨着的另一半长空,那里只有被过分用力刷过的接近死寂的浅橙。无论那绚丽织锦令他多么迷眩,那死寂浅橙令他多么畏惧,男孩都只将目光上举,身体都背朝着昨晚入住的铁皮屋。

“你出去,不管走多远,不管在哪儿,都不要回头看。我不叫你,不要回到屋里来。”这是不久前月球隐士对男孩说的话。男孩几次都想回头,看看月球隐士究竟在房屋里面做什么,每每都被月球隐士说那番话时的严肃语气给阻止。越是这样,自然越是好奇,以至于为抑制这一意愿,脖颈越来越痒,身体越来越颤抖。

身后世界的一切都被放大,虫子鸣唱、跳跃的响动,风拂过草与树,摇得铁皮晃动,甚至随着温度的升高,世界开始缓慢地舒展发出的声响,统统没有逃过男孩的双耳。但并没有别的声响,没有来自月球隐士的声响。天空望得越久,耳朵听得越深,越感到身后什么都没有,是空是寂静。在某个瞬间,男孩身体一颤,感觉自己和屁股下的树桩向前滑去,像是在那条他现在搞不清楚离开了多久的河里,没有别的依靠,只能在一只孤零零的独木舟中,向前漂,向下越去越远,速度越来越快。

男孩啊的一声,再也顾不上别的,猛地转过身去。铁皮屋还在原地,像伏在那里的一只蜗牛,一动不动。旁边的草、树,那条小路,都和昨天他们被安置下时一样,和他不久前走出来,一眼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又是一阵微风起,草偃树动,铁皮作响,别的没什么异常。

“他去哪儿了?”男孩有点疑惑,他站起来。这时,他察觉,铁皮屋里似乎比外面更加明亮。铁皮屋上方在一侧开了两个不大的口子,用透明胶布粘上两块玻璃,采光并不好。装了一盏吊灯,但五个灯位上只有两盏,男孩记得出门时,关掉了灯。但现在,房间里布满柔和的白光,比室外还要明亮,衬得铁皮屋仿佛一个发光体。

男孩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不是眼花,铁皮屋的白光持续而稳定。可揉眼之下,他发现别的变化。原本蓝色的铁皮屋上,有一些地方油漆剥落,露出灰色的底子,甚至有的地方还在风吹雨淋下,生出铁红色的锈迹。他记得很清楚,朝向他这面的墙上,有两大块灰色,像是两只眼睛,又都在门的一侧,让这座铁皮屋更像一只比目鱼。现在,那灰色正在消失,两只眼睛正在闭上。

犹豫一下,男孩还是跑过去,站在灰色斑块前。是的,灰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它周围的蓝仿佛一摊水,向灰色漫过去,填平它与墙体之间那一点点的凹陷。也可以说,蓝色活了过来,一点点地毫不留情地吞噬着灰色。无论是漫溢还是吞食,都进行得悄无声息,不留余地,让看着的人反而无法相信。男孩伸出右手,拇指向左侧的灰色摁去,那里刚好还有一个指头的空余。蓝色没有退缩,走到男孩的手指上,是微凉的蓝色的感受。眼看着蓝色沿着手指上移,男孩惊恐地退后一步,指头回缩,蓝色如黏稠的液体,一端连着墙壁,另一端跟随他手指的拔出,还在向前漫溢。

“不要动。”是月球隐士的声音,话音未落,男孩手指上蓝色的微凉开始消失。他听话地站在原地,手指也一动不动。那蓝色不再蠕动,慢慢地干燥起来,男孩的拇指因这干燥而有点紧绷。

“可以走了。”男孩听从月球隐士的吩咐,慢慢腾腾地先后退一步,再往外拽手指,如同从插入的纸张里拔出,有清脆的声响。笋壳或者蝉蜕般的蓝漆从墙上凸出来,留在原地。男孩有点畏惧地退出好几步,确信蓝漆不会扑上来,才把手指上已经干燥的漆剥落。拇指上没留下漆的痕迹,不痛不痒,左手捏捏它,也没任何异常。男孩又对墙上突出的那一截蓝漆生了兴趣,回去几步,食指试探着碰碰,蓝漆已然干透,没了生命。右手拇指、食指呈钳状,捏住它,左右晃动,那截蓝漆应声脱落,在手里如一截松枝。不等男孩看仔细或者拿它玩耍,那截漆化为齑粉,散落地上。再看墙上,那只眼睛留下一根拇指大小的空隙。

“我能进来吗?”男孩不知道是否犯了错误,如果是,错误又有多大,便以大声作问来试探,月球隐士没有回答。男孩等了等,还是没得到回应,又想想,终于走进去。

铁皮屋很小,就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个空空的破损的花瓶。两扇粘着玻璃勉强做成的窗户,一扇窗户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是煤气灶,灶上是口小锅,锅的旁边是碗和筷子,桌子下面放着一个塑料桶;另一扇窗户旁边放着上下铺的铁床,床上的用品也很简单。月球隐士没在房间里,房间却始终有柔和的白光,和在外面看来是一样的。

“什么东西在发光呢?”男孩很疑惑地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看上一遍,却找不到光源。莫非,是房子本身在发光?照着这个意思,他仔细查看四面墙壁、房顶、地面,仍旧看不到发光体。

“出来。”月球隐士的声音在外面,男孩听话地跑出来,房门咣当自动关上。男孩张望一圈,看不见人,抬起头来,往房顶上望,房顶上没有。等了等,男孩觉得房顶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丝丝缕缕,定睛细看,是阳光,是蜘蛛网一样的阳光。房顶上方似有一张细密的蛛网,此刻正晃动着反射旭日那红嫩的光芒。那网很大,张得很宽,离铁皮屋还有几米,完全覆盖了铁皮屋的范围。网上面是什么呢?男孩仰头看上去。

网上闪闪烁烁的阳光一大片,网上面很高的地方,若有若无飘散着一圈黑色的东西,猛一看以为是乌云,稍留神,乌云里星星点点闪着光,再细看,那黑色的光泽、柔韧度,都不像云的样子,反而有点像……男孩寻思一会儿,才敢肯定,有点像头发。认定后越看越像,只是比头发的光泽多一点金属感。谁的头发,为什么会飘在天上?男孩这么想着,下面的网开始变化,网上的线越来越密,迅速在空中织成无色的布,聚拢阳光,悬在那里。这光之布既像个平面,又像个流荡的立体,不给男孩更多疑惑的时间,就开始在上面隐隐约约呈现被光明晰的五官。与此同时,黑色的云也开始往光之布上收拢。

男孩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脚下传来“让一下”的声音,正是月球隐士。一低头,并没有看见月球隐士,却有无数股银色的液体在他脚下涌出,吓得男孩急忙退开。那银色的液体表面反光,涌出的部分迅速聚拢,并且不断向上,眼见得形成了一个柱状。“转过去——”又是月球隐士的声音,男孩转身的瞬间,感觉有白光从后面逼近。得到“好了”的命令再转过来,月球隐士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

男孩不由得看向地下、天上和铁皮屋里,银色的液体、光织就的布、头发质料的云,都消失了,铁皮屋里也没了柔和的白色光芒。

“没有吓着你吧?”月球隐士伸手,摸摸男孩的头,“让你不要回身嘛。”

“我……”男孩刚开口,月球隐士止住他。

“有人来了。”月球隐士说,说完收回手,整个身体像一棵顶风的树。

铁皮屋建在小山顶的平地上,只有一条小路从山脚下的聚居区通往这里。现在,两个人正顺着小路往上来,一前一后。前面的人不时侧着身,看看后面的人,可能正在交代或者介绍什么。后面的人则不时抬起头,向山顶望来。月球隐士和男孩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走过路旁那一排干枯的樱桃树,又走进那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樱桃树,间或有阳光从枝叶间漏出,映在他们身上,像是缀上一个个补丁。男孩偶尔瞥一眼月球隐士,脸上浮现出如在梦中的迷瞪。

等两个人上得坡,来到铁皮屋的一侧,才看清楚前面那个蛮精神的年轻人正是昨天接待他们的小方,后面那人显见年岁不小,头发已由铁灰大面积向灰白过渡,发量倒还充足,收拾得也很利索。走到十几步开外,小方慢下来,逐渐让出半个身位,跟随着年岁不小的人,来到月球隐士和男孩面前。

“二位早上好,这是我们保护点的负责人,程老师。”小方向年岁不小的人伸伸手,介绍道。

“别客气,叫我程远就好。”程老师点点头,目光在月球隐士与男孩脸上扫过,“昨晚睡得好吗?很抱歉,聚居区正在加固,只能让你们暂时住在这里。不过小方会负责提供食物和饮水,谈不上丰足,但不至于饿着。”

“你太客气了!这里地势高,空气清爽不少,望得也远。”月球隐士说得很正式,“非常感谢你们的收留,尤其得替这个孩子、替他的父母感谢你们。”

“言重了。”程远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再次看着男孩,“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容易。这里每个人都是家人,你们慢慢会发现这一点。”

他再次看向远处,指指点点:“这里本来是瞭望点,观察风向,留意紫色末兽的出没,特别是它的变化,当它开始变红时,向聚居区发出警告。后来,一是因为紫色末兽很少在这一带出现,即使出现,也不是奔着这一片而来,仅仅是波及性的伤害:一是因为金色末兽肆虐,损害严重,大家防范的精力完全转移,瞭望点就没再使用。”

“瞭望点不应该荒废,别忘了,末兽不止紫色和金色两种。”月球隐士插嘴道。

“这是真的吗?”小方颤声道,“我们一直为金色末兽所苦,偶尔被紫色末兽所伤,逃到保护点来的人里,有不少也说起过别的末兽,但是并没有谁亲眼见过,久而久之,大家都把那些当成传说,有时还彼此取笑。”

“一点不假。除了紫色和金色,至少还有绿色、黑色、黄色几种末兽,有时它们独自出行,有时联合行动,没有见到仅仅是这个保护点的幸运。”

月球隐士这番话让程远眉头紧锁,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程远的语气有些迷惘:“照你这么说,我们加固聚居区毫无用处……”

说着,程远一直紧绷的身体如同去了骨,整个软下去,多亏小方扶住。月球隐士不忍心直视程远,对着小方回答道:“也不是毫无用处——末兽只是经过,捎带性的损伤多少能阻挡一些,等到人口密集的地方被毁坏殆尽,更显眼的目标灰飞烟灭,它们会掉过头来,积蓄力量,毁灭这里。那时,现在的加固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说的这些末兽,你都见过吗?”小方问。

“我都知道——”月球隐士说完,于心不忍,只好提前揭晓自己隐藏的秘密,“这个铁皮屋子,末兽来袭时,可以作为临时的庇护所。”

程远与小方听了这话,一脸的不可思议,小方更是走进去这里敲敲,那里摸摸。好一会儿,小方才走出来,他冲满脸期盼地望着自己的程远摇摇头。程远的沮丧显而易见,不过他发现什么似的,偏过头来,盯着男孩。

“你相信——你知道,对吗?”他问。

男孩听见月球隐士说铁皮屋可以做庇护所时,眼睛亮了亮,不过他的目光随着小方进去出来的一脸失落而陷入迷惑,没想到这些都被程远看在眼里,陡然被这么一问,吓了他一跳:“我相信,我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太明白。”月球隐士解了围,“我给这座铁皮屋做了隐蔽,加上保护层,末兽来袭时,只要你们所有人躲在里面,它将看不见、嗅不到铁皮屋的存在,只会把它当成一块普通的巨石,就算它想搬动这块石头,也无能为力。不过这些是针对末兽分头来的,如果它们一起来,合力一处,铁皮屋也很艰难。但这种情况短时间内很难出现,就算真的有那一天,想必……”

月球隐士打住。程远与小方对视一眼,目光苦涩,还是说出口:“请直言相告,还有什么我们承受不了的?”

“就算真的有那一天,想必这个保护点上的人,都已不在人世。”

“这些……是你的推测……还是……还是实际上将要发生的?”程远问。

“是你的经历吗?”小方慌不择言。

“都不是,我只是知道,根据现有的信息,根据大地的变动、天空的旋转,知道必然会这样。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不算孤单吧,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安慰不是月球隐士的强项,何况是安慰这些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怎么搞明白的人类。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到我们的保护点来呢?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个噩耗吗?你既然清楚,能不能想个办法,把末兽都干掉?”程远恳求道。

“很抱歉。”月球隐士不知道怎么说,他真希望有谁能够传输一套说辞给他,只需要通过他的嘴搬过来就好,但没有。他就只好自己斟酌词句,往下说:“很抱歉我做不到。诚实地说,就算能做到,也不会这样做,这不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说到这里,月球隐士又看着男孩,男孩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盯着他:“我来这里,是想把他托付给你们,这是我答应他妈妈的事。”

“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程远对此倒不怎么吃惊。

月球隐士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专注得如同一段枯木。不一会儿,程远等人感觉到异常,立体的但以空气为主导的颤动,一波波传来。大地如鼓,被人擂动,声音沉闷但颤动强劲,地上诸般事物都随之摇撼,仿佛要带着根基跃起,小块的石头开始翻滚。空中则如有无数双巨手,挤压气球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形而柔软,柔软而席卷,席卷而绵绵不绝,如同汪洋波涛。

“去铁皮屋。”月球隐士忽然苏醒般,声音平静、坚毅,他又挺了挺身子,程远他们感受到的压力缓解不少。

接着,他直接说出程远的心事:“保护点的人都没事,放心。”

三人不再啰唆,搀扶着躲进铁皮屋,出于保险,关上门。男孩叫着小方,使劲将上下铺的铁床拖到窗户下,爬到上铺望出去。小方和程远在地上转了几圈,还是没敢爬上铁床,索性在下铺坐下。铁皮屋里一片平静,听不到声响,感受不到颤动,这熄灭般的寂静让他俩极度不安。好在,小男孩明白这点,他在上铺不时说两句看到的情形,以做宽慰。

月球隐士已背朝铁皮屋,站在小山顶,从他周围树与草的剧烈摆动,再看叶子不断从树枝上被撕扯下,绕着树冠旋转,可知他面临多么强烈的冲击。但月球隐士安稳如山,仿佛与男孩看不见的什么对峙着。看不见迅速切换成逐渐显现。空气不再是透明的,至少月球隐士正面相对的部分是这样。类似清晨或者黄昏,柔软的光芒落在粼粼水波上,空气中出现一枚枚钱币大小的金色光芒,并在晃眼间连成片。那成片的金光如同鱼龙之鳞,彼此遮盖、衔接,又取消构成稳定立体的意欲,于是互相缠绕、彼此周旋,使得它没有首尾、主次之分。

几乎在相同的瞬间,金光周围出现绿色、黑色、黄色的物质,因为不断变化而无法确定性质的物质,一会儿是在空中互相流淌、渗透的液体状,一会儿是绞成一股、混成一团的气体状,一会儿各自成为有躯体、四肢、头颅的生物,而各部位的外形又在古典、现代、自然、人造、生物、机械等不同风格间切换与混搭,无一刻定型。月球隐士的静与颜色纷异、形态变化之物的动,在小山顶上构成男孩从未见过的对立,像一把剑指向旋转的星空。

不等男孩看得更仔细,月球隐士向前迈出三步,他每走一步,对面的变形物就集体往后退一步,第三步之后,又是一段时间的停滞。没有任何预兆,像铁拳击碎流水,颜色分明的变形物哗啦在对面散开,一阵漫无头绪地窜走后,冲着铁皮屋而来。男孩来不及在上铺坐下,铁皮屋就被撞击得咣咣作响,但也就十数秒即安静下来。

“没事了。”月球隐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程远和小方、男孩出去时,外面阳光热烈,月球隐士就站在阳光下。“它们走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月球隐士说。

“它们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男孩抢先问。

“因为我在。”月球隐士毫不避讳,“这些末兽,天性残暴,但它们一般不同时行动。因为不清楚我的意图,所以联袂而来。我清楚它们的力量,它们不清楚我的,刚才一番试探,现在清楚了。短时间之内,它们不会再来,铁皮屋也会让它们有所忌惮。”

月球隐士说到这里,冲大家点点头:“各位,我得离开了,保重。”

“你要去哪里?”小方显然没料到月球隐士这么快又回到之前的话题,还这么坚决,“如果一定要走,能不能带着他?何必留他在这里受苦呢?”

“回到我来的地方。我没法带着他——”月球隐士这句话是对着男孩说的,语气里有着明显属于人类的歉疚,“这里已是他最合适的去处。那些末兽会在这个世界游荡、肆虐很多年,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会衰老、死去,有的会蛰伏起来,等到合适的机会复苏,但形单影只,不足为患。”

“那时候还有人类吗?”男孩问得突兀。

“什么?”月球隐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摇摇头,“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么漫长,无法确知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会有生命,末兽与生命是共生的,没有生命,末兽的威力缺乏见证,没有末兽,生命的活动留不下痕迹。”

“怎么做才能保证有人存活?”男孩又问。

“这需要有人能够熬过那段时间,末兽控制地球的时间,这完全不可能。大多数末兽的寿命,都是以万年为计算单位,如果末兽和人类友好相处,各行其是,还有一线可能。现在,它们的兽性被完全激发出来,非要找到所有的人类,逐一消灭才罢休。”

“你怎么确定是人类激怒末兽?这不过是私下流传的说法。末兽是什么?是兽!它威力再巨大,体形再庞大,变化再多端,都是兽。是兽就由兽性主导,就没法像人这样,理性又重情义——”程远本来激情饱满,声调里都是赞颂,说到这儿,却忽然低沉,“可惜这样理性又重情义的人类、万物的灵长,就要这样在末兽的爪牙之下,完全灭亡。”

想起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似的,程远陡然转折,附议月球隐士:“在末兽的搜寻、屠杀下,没人能熬得下来,不是说人的寿命短暂,而是没有那么一群人熬得过来。如果不能成群,人会完全灭绝。”

“真的不行吗?一个人都不行吗?”男孩仿佛没有听见程远的话,执拗地问月球隐士。

月球隐士忽然伸出双手,止住程远和小方继续说下去。他走到男孩面前,双手捧着他的头,四目相对,以近乎扫描的凝视,久久望着男孩。小方和程远面面相觑,觉得异样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男孩也感到不自在,但还是强忍着与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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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红嫩光芒下的樱桃雨,让赵匀眼前始终有红点在滚动、下坠,每一粒果实上面沾染的露水,又放大樱桃局部的圆面,加深它让人不安的色彩,再与折射的阳光相结合,使得赵匀的双眼被填塞得过于饱餍,以至于所有感官的各个层面,都处于懒怠的半瘫痪状态。一路上,他都靠在副驾驶座位的椅背上,没和叔叔说一句话。

当路况偶有变化,车子颠簸或者拐弯的瞬间,被绵软缤纷填得满满当当的思绪中出现一两个缝隙时,赵匀会想起该问问叔叔,过去十二小时左右,究竟发生了什么,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他自己的幻觉与幻想——至少,该和叔叔确认一下,引路人为什么会望着他,引路人流下的眼泪又是怎么回事。——可这些念头都无法停住,仿佛在他想起、醒悟的瞬间,它们就跟着大量的樱桃翻滚而去。

快到家时,樱桃的迷雾才被心头越来越强烈的畏惧驱散。独立日去了,现在又回来,妈妈的希望不要说解决,连解决的机会都没有见到,她本来就让赵匀不敢直视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霜雪只怕都不足以形容。那不是针对赵匀的,可更让他不安——尽管尚未理清其中的因果,可他完全明白,妈妈是为他才这么对待叔叔的。到家门口,车停好那一下,赵匀禁不住身体一颤,伸出左手,搭在叔叔的手上。

“叔叔——”赵匀咽咽唾沫,防止声音变得更加干瘪、粗哑,“一会儿见到妈妈,你就说,就说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叔叔轻笑一声,左手拍拍搭在自己右手上的赵匀的手:“傻小子,你妈妈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她要问你怎么搞砸的,怎么说?就算咱们有话说,她也相信,我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可能推到你身上?”

赵匀顺着这番话想了又想,知道叔叔已打定主意,这让他对即将见到妈妈这件事更加害怕,几乎哭出来:“要不,你干脆出去躲着吧。不,咱俩一起离开,躲起来。妈妈看不到我们,就没那么生气了。”

叔叔望着车前地上的阳光,许久没有说话。然后,他转过头看赵匀一眼:“躲终究不是办法,又能往哪儿躲呢?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你妈妈伤心。”

说完,叔叔轻轻拿开赵匀的手,下车,等赵匀走到他身边。叔侄两人仿佛同时在心里数着“一、二、三”,迈着节奏一致的步子,叔叔在前,赵匀在后,向家里走去。

离门口还有十来米,赵匀看见王如海的爸爸和小苏的爸爸从他家里出来,满脸堆笑。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没出来送人,但他知道不能让他们见到叔叔。他拉住叔叔要避开,来不及了。

“赵匀——”苏叔叔喊,招着手。

赵匀绕两步,挡在叔叔前面。他盯着四只挪过来的脚,它们都在黑色皮鞋里,两只拥挤,两只有余。

“一平,恭喜。”苏叔叔说。

“这下踏实了。”王叔叔说。

赵匀抬头。苏叔叔和王叔叔都没看他,更没和他说话的意思。叔叔没搭腔,他俩像被沉默抓了个现行。苏叔叔还要说什么,王叔叔拉他一下,两人一个拍拍赵匀的肩膀,一个摸摸他的头,走了。

他们知道独立日的结果了?那不是该……赵匀没想明白,和叔叔走进屋里,注意力就被一股扑鼻而来的浓烈香气吸引。香气成分复杂,赵匀分辨不出其构成,可这香味挨上身体的瞬间,他的口腔里就像捏爆一粒青涩的葡萄,口水四溢,整个人精神一振,紧张得以释放。再往里走,听见一阵哼唱,赵匀顿时有点恍惚。妈妈喜欢唱歌,唱得也好,在他六岁以前的记忆里,那清越的歌声,特别是有些地方蜿蜒如丝帛的吟唱,始终萦绕着妈妈的身影。那时他们还在四等生活区,条件比现在艰苦,但那时妈妈很快乐。后来因为爸爸工作出色,他们搬迁到三等生活区,妈妈的歌声就少了,偶尔她一个人不被打扰时,还能有两句。再后来,再也没听见。

今天这是怎么啦?赵匀看看叔叔,叔叔也满脸茫然,但他指指客厅,让赵匀先过去,自己转身进了卧室。爸爸还坐在客厅沙发上,换了身衣服,头发和脸收拾得清清爽爽,比平常精神不少。看着爸爸那么正经地坐着,赵匀有一点新鲜,有一点别扭,可他的目光并没在爸爸身上停留多久,而是落向餐桌上的一只花瓶。花瓶长肚宽口,白色瓷底上是瓣、叶、茎都呈对称状的一丛花,花旁边站着一个瘦癯的男子,赵匀不知道那丛蓝色的花是什么、男人是谁,可花与人的色调,二者的形态都让他望一眼心神安宁,再看两眼,又若有所失。花瓶不是空的,插着一束生活区常见的红色小花,几根绿得墨汁般浓烈、稳重,节节分明的骨节草,在它们中间是两枝花瓣层积、堆叠的白花。

香气是白花散发的。赵匀走到跟前,吸鼻子闻两下,顿时如在仙境,有点飘忽。白花那仿佛永葆鲜嫩又仿佛下一秒就枯萎的花瓣上沾染着露珠般的小水滴,既让他想起不久前填满双眼的樱桃,又让他判定,那哗啦啦而下的樱桃雨是一场不可追认、不可信任的梦。赵匀看了又看,伸出手去。

“别摸。”爸爸这一声才真的将赵匀从恍惚中唤回,再看眼前的花瓶与花,还是那么让他喜欢,甚至不真实,但这喜欢和不真实都是伸手摸得着的。赵匀想起花瓶不是家里的,白花也从未见过。他更记起叔叔与独立日的事,这事将会让歌声碎裂、让花香荡然。

赵匀伸手贴着花瓶,摸两下,是通透的沁凉。他问:“哪儿来的花瓶?什么花,这么香?”

爸爸的目光在花瓶上,赵匀发现那目光有点飘忽:“玫瑰,白玫瑰。我也很多年没见。花瓶嘛,你一会儿就知道怎么来的了。你叔叔呢?没跟你一块回来?”

“回来了——”

“赵匀回来啦!”妈妈的声音十分自然,搭配着脸上的轻松,掩藏不住也并不努力掩饰的喜悦,十分亲切、细润,让赵匀提着的心放下来。妈妈手里端着那只赵匀在厨房见过却很少用到的条盘,走过来放在桌上,条盘里是一条清蒸鱼。

“不许偷吃!”妈妈嘱咐正咽口水的赵匀,又问,“你叔叔呢?”

“在——房间里。”赵匀好不容易从鱼上挪开目光,回答道。他看看爸爸,爸爸没有说什么,指指房间。

“去请你叔叔出来吧,准备吃饭。”妈妈说,她用了“请”。

叔叔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时间过午,天空一片澄蓝,外面的世界如同静止了。也许光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来者是赵匀,却没有回头,没有动。叔叔的身体和窗户和外面的世界一体静止,于蝉噪中透出寒凉,让赵匀不敢开口。他站在那里,看着叔叔,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像叔叔这么干净就好了。

“赵匀——”叔叔轻唤一声,回过身看着赵匀,世界继续流动,“赵匀,原谅我。”

叔叔的目光让赵匀有点害怕,有点想哭,这样目光下,他听不懂叔叔的话,甚至听不清。赵匀脑子里一片模糊,只记得爸爸妈妈的话,他说:“叔叔,吃饭。”

饭桌旁,三个人已经就座。没错,是三个人,那个额外出现的人让赵匀更加如在梦中,可他知道,是三个人。在妈妈的右手边,坐着一个长发、大眼、脸方的阿姨,她身着一件白色衬衣。那个阿姨很大方,看见叔叔和赵匀,站了起来,爸爸妈妈就跟着站起来。她等叔叔快走到跟前,伸出右手。

“一平你好,我是徐粒。粒子的粒,不是力量的力。”说完,她浅笑一下。

叔叔伸手和她握上。赵匀觉得,两只手握上的瞬间,叔叔有点不自在,像是双脚离地,往上飘浮了一点儿。叔叔的反应莫名让赵匀对徐粒有了好感,他发现,这个阿姨也很干净,和叔叔站在一起,相差无几。而且……而且……这个阿姨的干净比叔叔多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大家依妈妈的话坐下来时,赵匀明白了,是多了点力量。

“一平,小徐是我同事大徐的妹妹。大徐知道咱家的情况,无意间和小徐提起,小徐主动提出来咱家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妈妈让叔叔挨着徐阿姨坐下,伸出筷子先在鱼的腹部拨出一大片肉,夹到徐阿姨碗里,“这鱼是小徐动手做的,这花瓶是小徐带过来,送给你的——还有,这些花是小徐买的或者采的,亲手插进去的。”

说到这里,妈妈停下筷子,看着叔叔,非常郑重地说:“一平,小徐这么好的姑娘,你可得对她好。”

叔叔没说话,倒是徐阿姨看着妈妈,用脸上的笑宽慰了她,让她也笑起来。然后,徐阿姨看看叔叔,说:“我和一平早就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知道他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巧。放心吧——”

最后这句话是特意看着妈妈说的。妈妈的脸色正在诧异与恍然间转换,这下全然放松,嘴角忍不住带出笑。爸爸始终以不动声色掩藏着些微的惊讶,他沉稳地劝菜,偶尔说几句配合性的话,看向赵匀的目光里提醒着“别多嘴”。再看叔叔,自与徐阿姨握手后,他平静的脸上也忍不住挂出笑意,听了这番话没有接茬,算是默认“早就认识”。听到“放心吧”,他忍不住多看徐阿姨两眼,可在四目相对时垂下了目光。

赵匀瞧着桌上的情形,脑子里的迷糊并没有减轻,不过没时间去澄澈它。他的注意力实实在在被这一桌子的饭菜吸引,除了鱼,还有烧鸡翅、卤牛肉、五香兔腿、清炒空心菜、丝瓜汤,每一样都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多搛两筷子,他没注意到爸爸妈妈看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的心疼与喝止;他也没注意到徐阿姨偶尔看过来的目光里,全然的心疼;他更没注意到,叔叔看过来的目光里,是一片意味无法明确的黯然——但赵匀并没有狼吞虎咽,不管怎么说,桌上有一位陌生的、挺好看的阿姨,让他不好意思。

这顿丰盛的午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吃完饭,爸爸收拾餐桌,准备洗碗,叔叔和徐阿姨要帮忙,被爸爸拦住。

“别管了,我们分工明确,一人做饭一人收拾。今天一平沾你的光,也不用出力。”妈妈笑着止住徐阿姨,“一平,车还停在外面吧?带小徐出去兜兜风,去什么地方转转吧。”

“好。咱们——去游乐场那边吧?”叔叔问徐阿姨。

“我也要去!”一听游乐场,赵匀忍不住。

“你瞎凑什么热闹!”妈妈呵斥道,声音倒是没那么严厉。

“让他去吧,难得去一趟。”叔叔说。

拉开车门,赵匀就钻进后座,徐阿姨大大方方在副驾驶座坐下。妈妈叮嘱赵匀“别太调皮”,赵匀“嗯嗯”点头。但车还没驶出居住区,就在一个路口被人拦住。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走到驾驶座这一侧的窗户边,等叔叔摇下车窗,男子递过来一张彩色的纸,他发现徐阿姨,马上又递过来一张。

赵匀摇下车窗,冲着女子喊:“姐姐,我也要。”女子笑了,给他一张。两面都有字,正对着这面三个红色大字特别醒目——要平等。

“先生——”男子弯腰,脑袋和叔叔齐平的姿势。

“你等等,我下来。”叔叔止住他,推开车门。徐阿姨从另一边下车,赵匀也赶紧下去。

“谢谢。”男女二人同声致谢,女子又冲赵匀笑一下,还是男子来说:“先生,女士,小朋友,我们在推动‘要平等’,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联署支持。”

徐阿姨马上问:“哪方面的平等?”

“各方面。首当其冲的,是两个巨大的不平等。第一是居住区的不平等,为什么要把大家居住的地方划分成五等,再据此分配不同层级的生活资源?这不是完全违背了人人生而平等的基本原则吗?第二是男女的不平等,表面上,新文明时期女性地位发生了翻转,她们是否愿意和一个男人结婚、生活,直接决定他的存亡,至少是他的生活质量,但这实际上是更大的不平等。女性不但被物化,更降低成冰冷的数字,成为婚配、生育的机器。”

男子接下来的话赵匀更听不懂,里面好多词语、人名他都没听过,但叔叔和徐阿姨都耐心听男子说完。

“你们想要什么?推翻这两项吗?”叔叔问。

“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现阶段,我们要废除社区等级的划分,停止九月的评估。再争取男女更大的平等,实质性的平等。”

“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们有个宣言,需要大家签名支持。”男子说话间,女子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打印、装订好的册子,递给徐阿姨。叔叔和徐阿姨看的时候,赵匀也凑过去,最上面仍旧是“要平等”三个字,黑白的。接着是两页内容,然后就是签名,已有三十多页名字,徐阿姨翻了好一会儿,才到最后空白处。

“大家的签名是民众的呼声,是民意的证明,更是我们持续奋斗的动力。”男子的声音有些激动。

叔叔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签。我对你们的行为充满敬意,但我也不能欺骗自己。男女平等的事更复杂,就拿生活区等级划分来说,它的实质是资源的匮乏,不可能满足所有人一样的需求。就算废除明面上的划分,执行时仍旧会倾斜。”

两个人不解地望着叔叔,男子眼中甚至有怒火,但他忍住了。女子微微低头:“打扰了——”

“等一等。”徐阿姨叫住他们,“请给我笔,我签。”

赵匀看看叔叔,再看看徐阿姨:“我能签吗?”

青年男女离开后,三个人回到车上,车又过了两个岔路口,上了和去樱桃园不同的一条道,但路上的风光差别不大。赵匀的心思不在车窗外,他的注意力全在叔叔和徐阿姨身上,他怕他们吵起来,怕叔叔会责怪他为什么要凑热闹。但并没有,他们虽然沉默着,但这种沉默很奇特,有种他未曾感受过的气息在流动。

“算是物归原主。”车驶入那个长豆荚般的大弯道时,徐阿姨开了口。

“什么?什么物?”叔叔禁不住侧看一眼。

“花瓶。”

“哦——花瓶啊——那可不算物归原主,是赠予。”

“你忘了——”

“记得。花瓶上的图案是我画的嘛,那天从你们手工坊路过,你那么为难,不知道该往瓶子上画什么,我又忍不住手痒。别说,当时画完不满意,你不让改,现在看,还真的挺漂亮。原本担心人人都能想起陶渊明的那句诗,搞得场景雅俗雅俗的,放这么些年,没了刚出来的鲜丽劲儿,反而压得住,沉得下了。”叔叔的几句话,赵匀没听懂。

“这么多年,什么都压得住、沉得下了。你怎么——”

“对,这么多年。你怎么样,在做什么?”

“我啊——”徐阿姨看叔叔一眼,“我在一家生产公司做模型设计,离原来学的和自己的兴趣也不算远,虽然实际上主要是和机器打交道。”

“你在二等生活区?”

“是。”徐阿姨又看叔叔一眼,“二等生活区跟这边差别不大,也就东西丰富一些、购买方便一点。对了,酒的供应比这儿便利,品种还算多。我现在也喜欢喝几杯,每到休息日的前一天晚上,约上朋友,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坐下,等着他们端上啤酒,看着啤酒沫从杯子边缘滑落到桌上,非常宁静。”

叔叔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喝酒了。浪费,太浪费。”

听见“二等生活区”几个字后,赵匀下意识地看看他放在旁边座位上的那张纸,他对折一下,挡住“要平等”三个字。可想象好一会儿,他也不知道二等生活区究竟是什么样,也许是前几天叔叔带他去的自由购物区那样?他不关心徐阿姨说的酒,更不关心叔叔说的“浪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只想知道——

“徐阿姨,二等生活区有游乐场吧?肯定比咱们这个大吧?关键是,它肯定在运转,有很多人去玩吧?”

车刚好进了隧道。隧道里影影绰绰有几盏灯,相距足够远,让隧道里有点阴恻恻的,徐阿姨究竟有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赵匀都不清楚。出了隧道,来到阳光下,赵匀马上又把刚才的话重问一遍。

“有啊,游乐场很大,设施很全。每个休息日、节假日,都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也有自己去玩的年轻人,他们在每个区域排着长长的队列,发出高声的尖叫。找时间,你过来,我们去玩。”

赵匀迄今最美妙的梦想,就是游乐场再次通上电,同学、伙伴和他一起,像蛾子扑火、浪涛拍岸,拥上前去,疯玩个遍。徐阿姨说的比他的想象更美妙,这不禁让他羡慕地陷入沉默。他的沉默传染开去,让徐阿姨、叔叔也沉默下来,似乎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或者大家的心思各自飞去了二等生活区的游乐场。

好在,他们的游乐场也到了。这里比三年前赵匀来的时候还要破败,茂盛的野草连天接地,夹杂着颜色不一的野花,除了摩天轮、过山车、海盗船、大摆锤之类有高架的项目,大多数设施都像是隐藏在野花野草之中。有的已经倾圮,砖、混凝土、木条、钢筋露出来,或者干脆歪倒在地上,一眼望去就知道无法运转。更甚的几处,要么设备朽坏,内里的链条、脱漆的钢圈赤裸裸地展露在外,要么完全坍塌,设备的关键部位已有半截埋在土里。到处都是衰败,到处都能看见锈迹,让人无法轻易从中辨认出早先的模样,只有仿佛朽坏的风从未止歇片刻。

尽管如此,赵匀却没有丝毫的失望,再衰败的游乐场都能提供无穷的乐趣。车停稳的那一刻,赵匀听见徐阿姨对叔叔说“幸亏没有听你的,改成力量的力”,感到了她声音里的情绪,还有那情绪里的悲伤,但他没有停留,而是径直打开车门,向最近的旋转木马跑去。

旋转木马的顶棚早坏了,裂开的口子漏下几条剑般的阳光,棚子顶部彩漆剥落,绘就的人物面目不全,但整个结构完好,由上至下贯穿的十二根钢铁柱子定海神针般,每一根柱子都穿过一匹神态固定、跃然欲出的马中神骏。赵匀拽拽离得最近的那匹马的尾巴,拍拍它的头,捏捏脖子、身子,像是在检验是否安全,又像是在和马亲昵沟通。这些动作做完,他左脚踩蹬,翻身一跃,跨到马背上。

“嘚儿——驾——”嘴里吆喝着,双腿不时夹紧不时放松,身子起伏、摇晃,赵匀相信自己正在一群骏马间奔驰,前方有辽阔的风吹草低的原野。马的奔驰鼓动起飞翔的心,赵匀神游一般从马背上站起来,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前面的柱子,双脚牢牢踩在这匹马的背上。

“好!”徐阿姨及时喝彩。这是鼓励,更是怂恿,配合着嘴里的“嘚儿——驾——驾——驾——”赵匀向下一匹马跃去,并像猴子那样,在踩到的一瞬间,再次使力、起步,不断地向又一匹马跃去。兔起鹘落间,赵匀的身影在木马之间跃动,迅捷、连续,如痴如醉又险象环生,仿佛以一己之力驱动旋转木马,复活十二匹天骥。当他转完两圈,满头大汗地跃起,启动第三圈时,叔叔伸手从空中将他的身体抄下来,抱在怀里。

“别一上来就这么疯,还有别的可玩儿呢。”叔叔说完,将他放下。

跟在叔叔、徐阿姨后面,赵匀走得有点没精打采,刚才那番神魂颠倒的跳跃也让他有点气喘,索性更慢些,落在了后面。下午的阳光很是猛烈,明晃晃照下来,让人眼晕,但因为地势开阔,风也一阵阵卷过,并没有那么热。沿着小型赛车道往下走,赵匀发现,整个游乐场并没有他以前认为的那么大,更不像他一度想象的那样,可以让他没完没了地一直玩下去。

“我不同意。”叔叔的声音陡然提高,将赵匀从失落中震醒。赵匀一激灵,以为叔叔是不同意自己“一直玩下去”。

“你为什么要犯傻?当务之急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徐阿姨很生气,干脆站住。

“我知道,但不能因为病急就乱投医。”叔叔也站住,他的声音倒是柔和起来,“徐粒,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爱的人?”

“你——说什么?”叔叔的话像一阵风,摇动徐阿姨这棵挺立的松树,但风过之后,树更坚毅,“是,我有爱的人。我爱那凝视着我,让我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孩,她也爱我。这个决定是我俩共同做出的,又符合法律的规定。其实,是委屈你,要承担和我生活的形式。”

“不是我委屈的事。爱不是权宜之计,不是非必要的妥协。就算《性别确认法案》通过,也还没到这一步。”

“当然没到,就算到了,我们,我和她会承受一应后果。但这和我们现在说的是两回事!”徐阿姨真的急了,“就算你接受流放,去沙漠地带,你哥哥一家怎么办?赵匀怎么办?就这么被你拖累?”

徐阿姨说到“赵匀”时压低声音,这让赵匀很难过,他低下头,避开回头看过来的徐阿姨的目光。

“不,我们说的是一回事。人可以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只要他愿意也能承受全部的后果。赵匀他们我有办法,你放心。”说完,叔叔看着徐阿姨,过了许久,又说,“徐粒,你是有力量的粒子。”

徐阿姨几次想接话,都不知道该接什么,神色怆然。三个人就默默往前走,走到一个大的转盘面前。圆形的转盘被转环托住,外围是一圈一人多高的金属栅栏,栅栏上留出可供一个人进出的开口,挂上金属链条就形成保护。叔叔握住一根栅栏,转动一下,转盘嘎嘎吱吱一阵响,磨损着转环,转动起来。这响声和栅栏与转盘上的锈迹结合,有着非常熨帖的属于整个游乐场的粗犷气息。

赵匀抓住栅栏,停住转盘,从开口走去。徐阿姨挂上链条,叔叔说声“抓稳”,就把栅栏猛力地转动。整个世界在赵匀眼前旋转起来,以两张变形的脸标示着一圈又一圈。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快快——”赵匀急不可待地催促,叔叔应声不断加力。转盘越转越快,像是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从游乐场飞走。

终于,在某个点上,赵匀松开双手,让自己更加自由地飞起来。在将要飞到地面的那一刻,他和转盘平行了,天空正徐徐飞过他的头顶,那里面有两张匀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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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准备好了吗?”月球隐士问。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这个决定意味着,你将要经受的超过人的限度。时间在你身上流淌,每一刻每一秒你都知觉,落下的每一滴都滴在你皮肤上。你孤悬在一个固定的点,能理解与不能理解的空间都在你面前展开、收缩、扩张,空间里的每一次变动都不容你错过。没有任何类别的同伴,没有人和你说话,没有任何生命向你示现。你在地球上生活过的场景、画面,将一帧帧在你意识的深层与表层,不断映现,而你只能反复独享。你可以听,可以看,可以闻,可以触感,词语从你大脑、你的心脏,喷涌而出,源源不断,流向你的舌尖,但是在将要出口的瞬间,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无人可说,更无处可说。除了经受无可估量的经受,你什么都做不了。”月球隐士问。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越过前面这个阶段,你会发现它是美好的,因为你必须跨到门槛的这一边。你必须离开固有的死寂、安全的保护,回到曾经心心念念的家园。家园早已毁坏,看不出半点熟悉的模样,但你必须由此开始。不是唤醒,不是重建,是开始。启动按钮,设置参数,凭借现有的残余,开始。是殚精竭虑,照顾每一个角落,考虑每一个因素,让已然开始的进程不出现任何重大的纰漏,不能中途卡壳,更不能毁坏进程。每时每刻你都会怀念前一阶段的舒坦。是重任在肩,你是提着全部悬念与可能的那一根纤细的发丝,发丝是你,悬念是你,可能还是你。你还不是单纯的设计师,你是完全的参与者、承受人,你要找到种子的另一半,将开始与她分享,将生机向她转移。她的护持者将验证你的契约,她的胚芽将为你托底,你们各自延宕的无限,才有机会向着有限,得以完成。经过如此漫长的旅程,你妈妈的嘱托才告终结。”月球隐士问。

问题第一次提出时,小方与程远兴致勃勃,看着男孩,好奇他会如何回答。问题第二次提出时,小方与程远面面相觑,困惑消退,被戏弄的羞恼陡然上升。问题第三次提出时,小方与程远仓皇而逃,他们踏在小径上的步子如此无力,他们的双手恨不得捂住耳朵。男孩根本没有关注小方与程远的反应,他就像早已倾空的玉瓶,承受着月球隐士目光的倾注,容纳下三个问题携带的全部信息。

三个问题全部提出,意蕴完整显现后,男孩仍然长久地等待。以等待延续问题,以等待扩充问题,然后,他的意念在“妈妈”二字上面盘桓许久,才终结询问。男孩点点头,以玉瓶刚好被注满的语气,说:“我准备好了。”

月球隐士没有再说什么,他拿出那粒像固态的风、浓缩所有蓝而成的种子,交给男孩,男孩紧紧将它攥在手里。月球隐士的身体开始分解,不是分解,是无限绵延地扩充,是生长。男孩看见月球隐士就像抽丝,身体的各个部分向外逸散。那逸散出去的部分放出强烈的光芒,随着离开他的身体越来越远,光芒变得越来越淡,最终无形无相,仿佛溶解在空气里。随着逸散速度与规模的增加,月球隐士看起来像是整个人在变薄变细,如同味道消失在味蕾上那样,消散在空气里。当月球隐士完全不可见时,男孩站在那里,注视着他消失的地方,有点愣神,有点怅惘,有点想做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去做,恍若自起初就如此孤独。

但男孩并没有慌张,也没有行动,他也无须行动。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脚离地,飘浮起来。飘浮的高度很低,刚好保证他双脚完全离开地面,不与地上的任何东西有碍。这不是完全的悬空,是仿佛踩在实处,只不过眼睛看不到踩踏的东西而已,但这种踏实感让男孩放下心来,他确定,月球隐士和他同在,就像那粒种子和他同在。

“不要害怕,等我收集完这个世界的消息——你将来用得上的消息,咱们就离开。”月球隐士的声音响起。

男孩飘浮在空中,起先还瞪大双眼,留神身边的声响,留意阳光的移动、风的起止,以此判断时间的流速。但这样的状态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换句话说,这样的状态持续到越出他的感觉范围,周遭的世界开始消融界限,世界里的一切以别样的方式向他显现。并不是万物混一,是万物更清晰,以至于在清晰的层面上,让他看明白,它们是一回事。

可不是嘛。男孩在看清楚每一样东西原来的模样时,还能看到它们与外在接触的那个层面,不管是一条线、一个面,还是无法简单描述的形体,都放射出柔软的温暖的光芒,这光芒既让他能看到这样东西的内里,又照亮它的表面,端赖他的注意力当时在哪个念头上停留。这一晃神的工夫,男孩洞彻另一层秘密:他的注意力滑动起来,或者说扩散开来,可以同时在两个念头上停留,他能同时看到一样东西的内里与表面——这里的“同时”并非完全比喻意义上的。

意识到这一点,就超越这一点,男孩不再区分外面的东西和自己。他的感官进一步扩散,周围的物品,所在世界的构成,他的眼睛能看全,鼻子能嗅透,触感能贴合,自我能融汇,完全达到物我两观,物我两忘。这让他喜悦,让他恐惧,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在消失,这消失是否拥有尽头。因这喜悦、恐惧,男孩隐隐知道还有自己不能控制的地方,他的感官就像岩浆,还在漫流。无须辨认迟早,它们与一团无法深入的混沌短兵相接,只有青色、绿色、红色、紫色、黄色、金色、黑色、蓝色等色彩搅在一起,反弹所有的触碰。

男孩的感官往回退缩,对方却乘势而入,寻找着他的缝隙。是这时,男孩醒悟过来,发现还在原时原处,只不过他的双脚不再是有着踏实感的飘浮,而是实实在在落在具体之物上。那是一团白色的物质,由一根根丝线般的东西织就,看得再细一点,就能发现在他的脚下,由远至近汇聚一般,光线拢过来,离白色物质越近,越是耀眼,然后在某个无法分割的临界点,固化下来——就像是月球隐士之前逸散时的逆转。只不过,其结果不是月球隐士再出现,而成为白色物质的不断生成。

当脚下的白色物质足够容纳双脚且还在增长时,男孩动动脚,是自由的毫无阻碍的感受。男孩天然地知道,双脚并不能穿过白色物质,可是他喜欢这感觉,于是任随这白色物质不断生长,直到它以茧状将他包裹起来。和之前意识与外界相融时一样,男孩的感官能透过茧状物看到、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又能够停留在茧状物的柔软白色上。

“可以了。”是月球隐士的声音,来自茧状物体,无须分辨具体部位,亦无从分辨。

“好的。”这是男孩现在唯一能说出的话。

话音刚落,茧状物体飘浮起来。它慢慢悠悠,基本沿垂直线,却并不僵硬地,向上飘浮。男孩不知道自己算是站着,还是坐着、躺着,甚至倒立着,他的感受前所未有,是和茧状物体、外面世界的整体以及每一个具体之物一体化的无隔,又是在其中随时可以独立出自己的明朗。因此,随着上升,掠过的屋顶、树梢,吹在身上的风,飞过身边的鸟,男孩都知晓,它们带给他的新鲜的即时的感受,不是可以用概括代替的。

速度不算快,开始男孩看到的世界并没有太多超过他已知的。山的浑莽、丘的秀丽、江河的交叉、湖泊的自持,随着他的上升一点点退得更远,更加袖珍。就连浓烈的独立或交错的色块,征兆他离开缘由的末兽出没的迹象,也不过是更艳丽一些。随着他进入云团之中,他偶尔还穿过电闪雷鸣,最终上升到风云全失,只有静与寂的境地时,再看下去,之前那些细碎的印象完全成为一团,不同的颜色拼接无缝,不同的形貌抽象成线与团,仿佛一切就应该如此并置,没有任何罅隙、冲突存留其间。即使从这里,也能看出,下面完全不是静止的,可任何一丝动一声响,都像是其本身应然的节奏。

“末兽不见了?”男孩问。

“从这里看,末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一切都是末兽。”比起在下面,月球隐士的声音干燥了不少。

“那我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为什么还有危险?”

“他们还不能生活在这里,你也无法一直生活在下面。等末兽安息,至少隐退时,你才可以回去。”月球隐士稍作停顿,“你再看看,我们就该离开了。”

男孩选定方向后,径直看下去。目光先是穿过云雾,不断拉近、放大,来到一条河边,以河边的一座石桥为圆心,不断向周围扫描,范围内共有三个潜在目标。一一看过去,其中两个是久无人居住的空房子,余下一座草房子,最近有所修葺,房门上的大洞新用绳子绑住几根木棍,做成栅栏一般遮挡住。三个房间都扫描一遍,仍旧没有找到人。男孩并不心慌,他扩大范围,很快在房子左边的树林里找到活动的迹象。

那是一片梨树林,树上的梨子已掉落大半,但还有几个残存的。在一棵低矮的梨树下,他找到那个女人,她正踮起脚,够离自己最近的梨。

眼泪从男孩的双眼流出来,它们没有顺着脸颊向下,而是在茧状物里飘散,如同一粒粒形状毫无规律的不规整的细小珠子。茧状物外面,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对它们进行召唤或者吸纳,飘散的小珠子就那样分散着从茧状物的白色壁上渗出去。男孩肆意地任随眼泪又流了一会儿,看着最后一粒钻出去,消失在寂静的空间里。

女人已经摘下那个梨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她的表情说明味道没有那么美妙,但她毫不停顿,继续咀嚼,慢慢地咽下去。

男孩终究没有开口,他盯着女人,直到她把一个梨子都吃下去,才道别似的,收缩目光,再次以先前的全景的方式看着下面的地球。

“我们走吧。”男孩说。

茧状物沉默许久,动起来,月球隐士的声音响起:“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月球。”

“对。”月球隐士说,“你在月球上会面对什么,已经说过。到了月球,我就会睡去,按照你们的意思,说死去也行。你会被我保护得很好,也就是,你会被自己保护得很好,因为这白色的生命壳就是我,也会是你。当属于你的时间真正到来,需要你回去,继续按照地球的节奏生长,启动按钮时,生命壳才会和你融为一体,我才会完全是你。”

“在那之前,我只能等待?”

“余下全部的只有等待。”月球隐士说,“就这样吧。”

月球隐士的声音既像是在男孩之外,由那个茧状物发出,又像是来自男孩体内,由他的胸腔、咽喉、唇舌合作而来。说完,那声音消失在茧状物内,消失在空茫的星空中。

在声音消失的那一刻,茧状物加快速度,向月球飞去。男孩明白,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月球隐士。

下一个月球隐士,定义开始滋生。

E

从游乐场回来,徐阿姨和妈妈在家门口说完几句话,走了。她没再进屋,更没让叔叔送。晚霞辉映下,看着她的背影在街道上远去,再转过街角完全消失,赵匀再次心生畏惧,不知道妈妈会怎样发作。

但妈妈并没发作,她将中午的剩菜和一些白菜、土豆炖成一锅,烧熟后让赵匀去叫叔叔吃饭时,语气甚至比平常还要轻柔。只是这句话外,妈妈全程沉默,连给赵匀夹菜时,都没有往常那句叮嘱——“好好吃。”叔叔一直低着头,吃得很慢,等大家都吃好后,默默地去厨房,收拾起来。爸爸几次想说什么,都只是张张嘴就又闭上,他甚至反常地把鱼头夹给赵匀,一个劲儿地告诉赵匀“鱼头最有营养”。

赵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他想问叔叔,徐阿姨是不是和“甜甜阿姨”一样,再也不会来家里做客了,终究没敢问出口。于是,他陪着叔叔去厨房,看他过分细致地清洗干净餐具、厨具。

走出厨房,妈妈不在客厅,爸爸还坐在桌旁,翻着报纸。叔侄俩正要回卧室,爸爸叫住他们:“一平,下周五晚上别安排事,咱们一家子好好聚聚。”

叔叔愣了愣,点头答应。

爸爸说:“是杏子的意思。你别怪她——”

“嗯——没怪——哥——”叔叔顿了顿,才似乎找到准确的词语,又说:“从来没有怪过。”

说完,叔叔转身进了卧室。赵匀跟进去时,只看到叔叔站在窗前的背影。天光早已收束,窗外一片漆黑。

接下来这一周是考试周。事关升学,并有可能跨入更高的生活区,学校、老师、家长、学生,乃至整个生活区,都非常紧张。爸爸妈妈整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却像超速运转的探测器,试图从赵匀回家时的表情,窥见他在当天结束的科目中发挥得如何。想必他们晚上更难踏实,有两个晚上,赵匀中途起夜,都听见他们卧室里应激一样,有人坐起来。第二次起夜的第二天晚上,妈妈驳回爸爸烧个汤的提议,说“喝汤容易起夜”,无意间证实了赵匀的猜测。

这些琐碎和考场上唰唰的写字声外,赵匀再没记住别的,时间就像阳光,在他心里的白石头上流过,透彻、明丽,却什么也没留下。走神结束的瞬间,他会记起,周五就是叔叔生日。他听人说过,周六早上,会有人登门,将叔叔带走,带到老师和家人都不愿对他提起,同学偶尔吐露偷听来的只言片语都会脸色惨白的地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儿呢?如果只是他听到的“沙漠”,为什么大家那样恐惧?是地狱吗?有人等在那里,把新去的人统统吃掉的地狱?

总算到了周五,考完最后一门,是下午五点半。每个人的成绩与去向,都会由具体的办事机构直接和家长联系,所以这实际上是大家在校的最后一天,说不定还是很多同学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但学校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赶来接孩子并带走他们放在学校里的物品的家长,更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有孩子们,会拉着同学的手,或者几个人围在一起,说些道别、不舍的话,多半还流下几行热泪。

赵匀没和任何人道别。东西早就收拾妥当,能装在书包里的就装在书包里,装不下的统统放在爸爸带去的布袋里。赵匀坚持背上压得他腰下沉一大截的书包,低头走在前面,爸爸拎着两个大袋子,跟在后面。这次在校门外,赵匀没看见叔叔,倒是看见王如海的爸爸,他赶紧低头走开。

赵匀一直低着头,都没往公交车站看一眼,更没有张望是否有下一班车迎面而来,就迈步往家的方向走。爸爸摇摇头,跟上来,想接过书包,被赵匀拒绝。父子俩就这样沉默地负重,一步一步走着。直到走进小区,快到家门口,看见厨房灯光下,叔叔和妈妈忙活的身影,爸爸才找到缝隙,说了句话。

爸爸说:“你叔叔要一展厨艺,菜都是他买的。”

叔叔不仅买了菜,还拿出一瓶酒来——赵匀印象中,只有过年时,家人才会去买那种用小塑料杯装着的酒,每个人匀一点,表示庆祝与祝福。现在这瓶身纯白色圆形,没有一个字的酒放在那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庄重感,又增加了房间里的压抑。妈妈什么都没说,接过酒,将它打开,倒在准备好的四个平常装水也装点碎茶的陶瓷杯里。

“赵匀也来一点——”妈妈给最后一个杯子倒一半,“不管怎么说,考试结束,9月就该开始新的学业。”

倒好酒,叔叔先端着杯子站起来:“哥、嫂子,爸爸妈妈走得早,这么多年,没少让你们操心。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我还是必须说一声,谢谢。今后你们照顾好自己,赵匀肯定有他的福气,你们放心。”

爸爸站起来:“一平,到那边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自暴自弃,说不定什么时候形势变化,就又回来了。那时候……”

“你说什么呢——”妈妈截住爸爸,“听说那边的生活和这边差不多,最多苦一点。吃苦嘛,在哪里不吃苦。一平,有些事、有些话我也是为了赵匀,你多担待。”

“嫂子,哪里的话。赵匀——赵匀一切都会好的——”

这顿饭就这么开始。起初是完全机械的压抑,人人想避免它,却搞得更压抑。三个大人以叔叔与爸爸、叔叔与妈妈、叔叔与爸爸妈妈,这三种方式,相互碰着杯,说几句令彼此都尴尬的话。为缓解尴尬,偶尔他们还和赵匀碰杯。有那么一次,爸爸试图和妈妈碰杯,被妈妈看一眼又放下酒杯。

随着杯中酒干,第二轮倒上,桌子上的气氛欢快起来。开始大家都强努着劲儿地说话、欢笑,后来慢慢地,话语里的做作味儿衰减,每个人都真正兴奋起来。爸爸和叔叔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特别是四处弄食物的事,提到叔叔经常拖后腿又嘴馋的样子,不禁哈哈笑起来。妈妈念叨着,她原本以为嫁过来条件会好很多,没想到和她自己家里差不多。说完,妈妈还安慰爸爸:“老赵,你还是不错的。”然后两个人居然干了杯中酒。

赵匀默默地看着,桌上的菜、杯子里的酒,都丧失了准确的滋味,仿佛被口腔给统一成木屑,只能塞满嘴巴,再沿着食道勉强滚下去,不能带给他丝毫喜悦。他知道明天就要和叔叔分别,但不知道究竟怎么分别,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抓住双手、架着肩膀离开,还是叔叔像去上班那样,随随便便挥一挥手就走了?或者,在他熟睡时,有人走进来,拍拍叔叔的肩膀,叫一声“赵一平”,叔叔就跟着他们走了?

想到这里,赵匀决定,晚上一定不能睡着。

“一平,我不行了,得去睡了。”爸爸说着,站起来,举起酒杯,还没和叔叔碰着,就一口倒进嘴里。赵匀看见爸爸举起酒杯的手在嘴边停留了好一会儿,担心他会往地上一摔。没有,爸爸轻轻地放下酒杯。

“我对不起爸爸妈妈,他们交代的事我没有办好。”爸爸说着话,没看任何人,转身向卧室趔趄而去,嘴里嘟囔着“没有办好,没有办好”。

叔叔注视着爸爸离去的背影,眼中有赵匀不敢看的温润的光,然后端起酒杯默默地抿上一口。

“一平——”妈妈开口。

“一平——”爸爸的声音又冒出来,堵住妈妈的话。爸爸摇摇晃晃走出来,手里举着一个纸袋子,走到桌旁,递给叔叔。“杏子给你买的新衣服,明天……明天……”

叔叔接过纸袋,也接过爸爸的话:“明天出发时我换上。”

“嫂子,谢谢你!”叔叔举起酒杯,向妈妈致意。

妈妈站起来,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她止住又要转身离开的爸爸:“老赵,等等。我要给你唱首歌,等我唱完。”

说完,妈妈放下杯子,往旁边跨出两步,就唱起来。她唱:“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丰裕理想/啊,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妈妈一直唱着,她站在那里,脸上有着吊灯无法遮掩的光芒,像是直接来自太阳。爸爸沉醉地听着,不时闭上眼睛,当他终于发现妈妈的声音始终在“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这两句上来回时,摇晃着走上去,抓住妈妈的手。没有看叔叔,没有看赵匀,他们牵着手走回卧室。

“赵匀——”过了很长时间,叔叔轻声唤道,“来,干完杯中酒。你也去睡吧,让我坐一会儿。”

赵匀躺在床上,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这并不容易,现在不早了,加上酒的作用,他需要不停地命令自己,才能睁开双眼。即使睁开双眼,他仍感觉到身体下面无限柔软,如在水中,如在云里。“不行,不能这样。”赵匀用力对自己说,他勉强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晃晃脑袋,爬下床,坐在叔叔的下铺,拉开一条门缝,盯着客厅。

叔叔正拿着酒瓶,底朝天地将余下的酒全部倒进杯子里。酒不多,叔叔喝得并不急,品尝好几口菜,才来一口酒。他的动作和体态都很从容,仿佛在等待谁似的,看得赵匀一阵阵着急,一阵阵眩晕。

总算喝完酒,又从卫生间出来,叔叔拿过纸袋,打开,里面是件白衬衣。叔叔站起来,赵匀以为他要回卧室,也站起来,准备爬回上铺,却见叔叔脱下身上的T恤,将它放进布袋里,穿上衬衣。叔叔一粒粒扣上扣子,抚了抚衣角,静静地站着,站在房间里,灯光下。

“叔叔最干净。”赵匀禁不住又念叨一句,随后看见叔叔转身,向门口走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赵匀等了等,听见开门的响动,赶紧跑到窗户边。叔叔手里拿着纸袋,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没有张望,径直走到房角那儿,向右一拐。来不及多想,赵匀赶紧出门,紧跑几步,看见叔叔后,蹑手蹑脚地跟着。

叔叔离开生活区,沿着前面的大道向右走,过第三个红绿灯,仍旧往右。赵匀身上的睡意与酒意本已不多,这一下全部散去,他不知道叔叔为什么要在这里右拐。他知道,这里右拐往前,通往的是曾经的电厂、现在的禁区。它如此有名,以至于周围的铁丝网只是为防止小孩子误入,而虚张声势地简单围着。往前走上两百米,就没了路灯,再往回看,仿佛两个世界。不过月亮还可以,照清了所有事物的轮廓,虽然让叔叔的白衬衣反而相对模糊,却足够赵匀盯住目标。现在,赵匀不需要再掩藏自己,动作和平常一样,只要不踢着什么就行。

越往前走,月光越明亮。沿途到处都是那个标志,黑色圆核周围,张着三片电扇叶子似的扇状物。标志的时间已很久远,不但大多已褪色、破败,极个别的还贴了一层又一层,就连贴、系、撑标志的物体本身,都已飘摇不堪。叔叔没有理会这些,他就沿着道一直往前走,他的衬衣仿若月光的一部分。赵匀没有叫住他,更没有阻拦,就这么跟着。叔侄俩一前一后,走在月光下。又走出去几公里,身后的城市只有点点光芒,再也看不出来形状,在他们前方,电厂那些标志性建筑浮现在月光里,仿佛守候的巨人。

赵匀几次想叫住叔叔,说点什么,可是一想到天亮后会发生的事情,就无法开口。他们走过这段过于宽阔的道路,走过多年废弃不用,时间在它上面留下的坑坑洼洼。叔叔下了大道,下到一条用河沙与卵石铺就的小道。河沙早就若有若无,赵匀踩上去,只感到卵石硌脚。他知道,小道通往电厂的生活区。

小路缓缓向下,一侧是蓬勃的野草,另一侧是干枯的树,听说原本计划在那里建成一座公园。历来柔和的月亮似乎变得暴烈,月光简直要照透地上的一切。沿途再没有那些标志,只有赵匀从未听过的虫鸣,伴着他走过这一公里多,跟着叔叔来到那个著名的雕塑前。雕塑上那些如天体运行的圆球、如运行轨迹的钢线条,都被月光镀上一层浅浅的银。

叔叔忽然停住,等了赵匀出生以来那么久似的,随后他举起右手,并不转过身来地挥了挥。赵匀在那一瞬间感到窒息,他知道叔叔是在向自己道别,他不希望自己再跟着。叔叔又向前走去,赵匀喘过气来后,走到雕塑前,它的钢线条恰似可以攀缘的阶梯,那些圆球正可以双手抱着。

爬到雕塑顶端,赵匀看见身着白衬衣的叔叔走到铁丝网围着的厂区,也许那儿根本就不严实,也许日晒雨淋风吹撕开了口子,也许有奇迹发生,反正叔叔就那样穿过去。他的身影在厂区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终于在走到一片开阔地带时,消失在赵匀的视线里。

那一刻,月光如水,干净整个大地。


10仰头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