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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戴着旧军帽的老头。柔软的帽舌耷拉在额前。被阳光晒黑的面颊像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鳞片似的硬茧。妻子在躺椅上看书。窗外黄昏将尽,暮色中已透出微微的凉意。

据说,这个老人是我舅舅的同伴。他是在车站的人流中与舅舅走散的。他最终能找到这里,是由于写有我们家住址的信封恰巧就捏在他手上。妻子说,这个老头身上带有蛮夷部族后裔的一切特征:语音古怪刺激、相貌委琐、举止乖戾、不伦不类,而且一进门就号啕大哭,如丧考妣,招来了众多邻居的围观。妻子每说一句话,老人就使劲地点一下头,以表明她的话准确无误。此刻,他蹲在一只盛满清水的脸盆边上,正在给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塑料娃娃上发条。他像一只鼹鼠那样探头探脑,怡然自得,似笑非笑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丢失同伴的悲伤。

“整整两个小时,他都在摆弄那只玩具,看它在脸盆里扑通扑通地划水,就在一旁嘿嘿地傻笑。你拿他毫无办法。”妻子说,“他让我想起了某种早已灭绝的史前动物……”

有那么一阵子,我的心情并不很坏。我知道这主要是烟草的作用所致。它萦绕于舌尖、喉管和肺部之间,最后深达丹田,带给我无所用心的安宁。随着舌面味蕾的迟钝,随着大脑获得片刻满足之后必然出现的麻木和厌腻,它将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如依附在窗台上的最后一抹斜阳。似曾相识的黑暗很快就会将它吞没。

玩具娃娃不时地触碰着脸盆内壁,发出“铛铛”的声响。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块碧波荡漾的游泳池。在正午的阳光下,池面上蓝色、红色的漂浮物在水底投下弯弯曲曲的影线。那些海豚般丰满圆润的女人,抖动着腿部、臀部富有弹性的肌肉,甩动着长长的手臂,露出刮得很干净的、白皙的腋窝。我还想到了月色笼罩之下的大海,孤寂的水手遇到了新的难题:一个不知道要将航船开往何处的人,灯塔对他毫无用处。我想起了羁旅的行人。风雪交加的车站,除夕之夜糕饼的香味扑面而来。门联和桃符在雨水中渐渐褪色……想起了所有的,就等于什么也不想。如果不是那个戴旧军帽的老头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不知道遐想的游丝最终将会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往往会有这样的时刻,当你在遐想中感到甜蜜而自由,仿佛所有困扰着你的难题已烟消云散,仿佛此刻的世界仍然像诞生之初那样清新、天真无邪,立刻就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忧戚突然将你紧紧抓住……

老头捋起湿淋淋的袖子,让我看了看他汗毛浓密的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电子表。我以为这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或催促:时候不早了,我们应该去车站寻找舅舅了。不料,我的妻子却笑着说,他是想给你点烟。果然,老头按了一下手表上某个暗藏的机关,表壳上立刻腾起一缕幽蓝的火苗。我只得掏出一根烟,让他点上。

妻子一直在劝我不要过于担心,尽管她知道我一点也不为此而担心。这是两个敏感得近乎病态的人待在一起所达成的默契:两片镜子相互映衬出同一片虚无。“如果你的舅舅也是这样一个尚未彻底进化的类人猿,他丢了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能够隐约感觉到,她似乎有点喜欢这个戴旧军帽的瘦老头了。她进厨房准备晚饭的时候,老头就在水池边帮她洗菜。她哼哼唧唧地唱着那支我所熟悉的歌。我从未见她这么快活过。一首忧伤的歌经她一唱,竟然也快乐无比。隔着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那块毛玻璃,我看见老头将一面蓝布围裙系在她的腰间,在她的背上打了一个结。由于毛玻璃所造成的视觉的偏差,我仿佛看到,老头一直紧紧地依偎着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受到惊吓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饭后,妻子嘴里叼着一枚牙签,刚刚在睡椅上躺下,老头就像飞蛾扑火似的蹿到了她的身边,替她按摩着双腿。他的身手如此矫健,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妻子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我想她本可以轻易地阻止这一不合礼仪的举动,但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不经她同意就发出了表示鼓励的哼哼声,伴随着竹椅有节奏的嘎嘎作响,她一度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看看,这家伙有多么的野蛮!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只有我才能体会到,她所说的“野蛮”一词包含着多少温柔与赞叹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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