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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的一天深夜,下着暴雨。我和朱旌正准备睡觉,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朱旌开了门。六七条黑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外面扑了进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斜挎黄书包的彪形大汉。这个人一进门就打开了我们的冰箱,一口气喝掉了两瓶可口可乐。然后,他用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对我们说道:

“怎么样,你们准备好了吗?”

朱旌激动得脖子都红了。她显然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似乎她的整个生命,整个过去和未来的岁月都在期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伙人的来意,就贸然答道:

“准备好了……”

“很好!”大汉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吧。”

接着,书桌被抬开了,铺上了厚厚的毛毯。我们打起了麻将。

整整一个夜晚,朱旌都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她反复地哼着舒伯特的《摇篮曲》。我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高兴过。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像我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有机会认识柴峻。现在,随着这个身背黄书包的神秘人物的到来,事实都清楚了。我没有吹牛。

不过,回想起来,我和柴峻的第一次见面并不让人感到愉快。那是两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初春,我从图书馆借完书出来,一个身穿皮夹克的陌生人突然挡住了我。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夺去书,随手翻了翻,然后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才对我说:

“同学,你知道你借的是什么书吗?”

他的问题简直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假如我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干吗要借它呢?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记得,那是一本德文版的《存在与时间》。

“你竟然能读德文了?还是他妈的海德格尔?可能吗?”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粗暴地将那本书塞在我怀里。

我告诉他,我是德语专业的研究生,正打算写一篇有关海德格尔的论文。

谁知他听了我的解释之后更为生气。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带着讥讽的微笑对我说:

“那好吧,你说说看,时间这个词,德文怎么说?”

我当时确信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急欲一走了之。不料,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后衣领子:“同学,请等一等……”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的手中:“晚上七点你到教工宿舍504寝室来找我。”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那张散发着浓郁香水味的名片,我怎么也无法将传说中的柴峻和眼前的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他走路的姿势颇有卓别林的味道,腰间的黄书包有节奏地拍打着他肥胖的臀部,发出沙沙的声响。后来,我与柴峻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之后,常常看见他独自一人背着褪了色的黄书包从图书馆前走过。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去阅览室看书,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四处找人打麻将。

那天晚上,我来到柴峻的住处,正赶上他与宿舍管理员吵完架。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屋子里挤满了追随者,其中有几位女生正在轮番安慰他。等到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写几个字我看看。”柴峻递给我一支钢笔。

我在当天的《新民晚报》上写了几个字。他点点头。“还不错。”随后,他打开抽屉,将一沓修改得密密麻麻的手稿递给我:

“你替我尽快将这篇东西抄出来。三天够不够?”

“我最近很忙……”

“你忙不忙我可不感兴趣,”柴峻说,“我的问题是,抄完这篇小说,三天时间够不够?”

“我想大概是够了。”

“那好吧,你可以走了。”

这就是我和柴峻第一次打交道的场景。尽管后来他反复向我解释,他之所以请我誊抄这篇手稿,是为了让我在潜移默化之中培养一点文学感悟,可这件事留给我的屈辱之感很久都没有消除。我还记得那是一篇以宿舍管理员为主人公的小说,由此可以看出他与宿舍管理员的积怨之深。那个可怜的老人一出场就瞎掉了一只眼睛。随后,他的妻子以五十高龄被人贩卖到山西。当然,宿舍管理员本人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十一个歹徒翻窗而入,将其乱枪打死。


沉默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