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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高宗与武则天正要宽衣就寝,一名太监忽然前来禀报:“中书舍人李义府有急事上奏。”
深夜上奏惊驾,必有要事。大凡宫内发生事变或边防战事吃紧一类的事才能在深夜惊动圣上。高宗命令太监呈上奏折。
奏折的内容使高宗颇感意外。奏文写道:“臣闻皇后王氏阴险妒能,有碍妇德,谋毙小公主在前,以巫术妖法谗害陛下于后,恳请圣上尽速废黜王氏,立堪为后宫懿范的武昭仪为皇后……”
高宗读完,脸上并无怨哀之色。想不到在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朝廷之内,竟然有人不顾性命拥立武昭仪为后。高宗微微一笑,便命太监宣中书舍人李义府进宫。
李义府此刻正站在宫外的冷风中,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听到陛下召见,他有些喜出望外,立即抖擞精神,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高宗的寝宫之内。
“你的奏折,朕已看过。”高宗对他说,“废立之议,朕早有酝酿,只是碍于旧制,故而延搁至今。”
武则天的身影在幕帐之后若隐若现,一股幽兰之香悠然飘出。
李义府看了一眼帐后武则天健秀的身影,说道:“臣等愿拥戴贤敏有礼、学识深湛的武昭仪为后,百死不惜。”
高宗说:“你的一片忠心朕已明悉,只不过朝中大臣对此事莫不援例反对,不知如何是好?”
李义府似乎听出了李治的言外之意,他沉思片刻,对高宗说道:“臣闻朝中大臣虽有反对之声,但拥戴武昭仪为后的,亦大有人在……”
“还有哪些人?朕倒想听听。”
李义府像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出了十余人的名字。这些人大部分为朝中微臣,有些人甚至高宗都没有听说过。
李治摇了摇头。
李义府显然明白高宗摇头的原因,他上前一步,低声对李治说道:“还有一位大臣……”
“谁?”
“英国公李世勣,”李义府说,“臣听说先帝驾崩前曾遭贬谪,今既蒙陛下召回,官拜司空,必知恩图报,唯命是听。”
高宗点了点头。
李义府走后,近来身心疲惫的高宗很快就酣然入梦。武则天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知道高宗李治将在明晨的早朝仪式上再次提出废后之事,如果明天此事仍未获进展,它的搁置无疑将会给无忌等反对自己的人争取时间,另外也会使支持自己的势力尤其是高宗皇帝丧失信心。既然无忌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迹,他只要稍微使用一点权术,她就有可能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
只要稍加权衡,武则天不难看清自己现在所面临的险恶处境,在支持她的人中,除了李义府之外,尚有礼部尚书许敬宗。李世勣眼下面目不清。而反对她的人却浩若尘沙:左右仆射褚遂良、于志宁,太尉长孙无忌,侍中韩瑷,中书令来济,大将裴行俭……高宗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虽然已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但武则天深知“月盈而亏”的道理。况且李治生性怯懦,在朝廷重臣面前形同傀儡。想到这里,武则天已毫无睡意,再一次将熟睡中的李治推醒……
第二天拂晓,文武百官齐集于太极殿外,等候皇帝早朝。长孙无忌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不安地来回踱步,仿佛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他知道,今天的早朝不同往常,也许关系到朝廷和他本人日后的命运,昨天晚上,他秘密将韩瑷和褚遂良召到自己的府第,几乎一夜未眠。
褚遂良趁着平明时分浓浓的秋雾,悄悄地来到无忌的身边,他告诉无忌,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获悉了大将、长安令裴行俭被迁谪外地的消息,裴行俭掌握着京城的御林军,现在突然被贬也许透出了一个不祥的信号。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但显然也吃了一惊。几个月前宰相柳奭被迫辞职,现在又走了一个裴行俭,看来武氏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向自己逼近了。自从武则天十四岁入宫以来,他从未将这个女人放在眼中,可如今,他仿佛一觉醒来,肌体上的一颗小疖已长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瘤。
一群大雁自北向南,掠空远飞,给四周平添了一层冷寂而肃杀的气氛。
殿外的铜钟骤然响起,打破了拂晓呆滞的空气。大臣们鱼贯入朝,来到太极殿内。
长孙无忌看见高宗皇帝端坐于御椅之上,目光矜持而冷漠,与以前判若两人。这是无忌第一次在大殿之内感觉到天子的威严,虽然他因情绪激动而显得稍稍有些失控。
大臣们入朝甫毕,皇帝陛下即以肃穆的眼光久久扫视着群臣,然后用手指有节奏地弹敲着御座的扶手,迟迟没有说话,整个过程犹若经过预演。
当皇帝以满含责备和警示的目光注视着无忌时,长孙无忌不禁打了个冷战。
“皇后王氏扼杀公主,又以妖巫之术诅咒寡人,依法当诛。”高宗从容而自信地说道,“姑念她随朕多年,今免其一死,朕意将她废黜,改立武昭仪为后。”
高宗话音未落,右仆射褚遂良侧身上前,拱手奏道:“陛下,臣有职责劝谏圣上行此废立之事。王皇后是先帝大行皇帝亲自从后宫挑选出来,侍奉陛下的,先帝临终前,曾握着臣的手说‘朕将好儿好妇,托卿辅佑’,陛下亦在场听见,皇后王氏扼杀小公主一事并无明确证据,草草废免,臣恐民意难服……”
高宗冷冷地看了褚遂良一眼,未置可否地皱了皱眉头。
礼部尚书许敬宗上前启奏:“陛下,臣在修编国史时曾知悉,一个寻常农夫遇有丰收之年,尚可娶一新妇,况陛下贵为天子……臣以为,王皇后礼仪尽丧,在妇德上确有无可挽宥的缺失,加之她多年来未有子嗣,陛下现将她废却,实属圣明决断。”
紧接着许敬宗上前禀奏的是侍中韩瑷。他说道:“恕臣直言,废立皇后为国家之大事,现王皇后罪行尚未确证,若仅以未能生育一项而遭废,朝野震动,非同小可,势必会有损我朝元气,望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你且退下。”高宗李治不耐烦地朝韩瑷摆了摆手,随后微笑着朝英国公、司空李世勣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英国公有何贤见,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世勣自从被高宗从外地召回京城之后,一直称病在家,很少过问朝中事务。在这之前,一连数次的废立之议他均未参加。许多年前,当他被唐太宗无端贬往叠州时,他就已经看穿了太宗皇帝的心思。以太宗这样的圣明天子尚在玩弄权术,李世勣不禁黯然神伤。现虽蒙高宗召回,官及司空,但经过这个周折之后,他对朝廷事务早已失去了兴趣。他见高宗皇帝此刻正以期待的目光召询自己的意见,便寂然说道:
“臣以为这是皇帝陛下宫中私事,何必由外人来说三道四?”
高宗见李世勣语含怨尤,但对废立之事并不反对,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右仆射褚遂良第二次迈步上前。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象牙朝笏,对高宗说道:“既然陛下圣意已决,遂良已无话可说。只是臣以为先帝之命未敢遗忘,更不敢逆违,故直言劝谏陛下。如果皇上一定要另择皇后,也当从长计议,从天下名门闺阁的女子中重新挑选入宫未迟……武氏曾经侍奉过先帝,这是有目共睹之事,难逃众人耳目。若陛下一意孤行,必然会给本朝遗下大患,望陛下深思。”
褚遂良将象牙朝笏放在地上,脱下帽幞,不住地叩头,不一会儿就血流如注,使人不忍卒睹。
“臣褚遂良把朝笏敬还陛下,求圣上恕臣之罪,让遂良尸骨还乡……”
褚遂良用如此激烈的方式违抗圣意,不仅文武大臣没有想到,即便是高宗本人也是始料不及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太极殿内鸦雀无声,笼罩着一股死一般的岑寂。高宗李治亦显得不知所措,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当君臣相顾,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高宗身后的黄褐色幕帘轻轻翕动了一下,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
“把这个老东西拉出去杀了!”
武则天话音刚落,早有两名武士上前,拽住了褚遂良的双臂。
长孙无忌凛然一惊,仿佛从昏睡中突然被窗外的雨声惊醒。从朝仪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要唐突从事,以免在危急关头罹下大祸。可是眼下他已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他的语调和仪表已全无往昔的镇定、从容,犹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钳制着他的咽喉。
“褚遂良就算有罪,可身受先帝遗命……”
无忌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哀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显得不伦不类,除了褚遂良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阵之外,朝中群臣和高宗皇帝谁都没有注意到他。
无忌意识到在今天的早朝仪式上,他与幕帘之后的那个女人尚未交锋就已落败。他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但他并未想到,他若要洗刷这一耻辱恐怕已没有时间了。
褚遂良被两名侍卫拖出去之后,高宗宣布退朝。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日,册封武则天为皇后的典礼在太极殿外举行。典礼的规模和声势几乎超过了皇上的登基大典。英国公李世勣亲手将皇后的玉玺交给武则天。随后,在鼓乐声中,武则天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来到肃仪门,接受百官的贺拜。
在册后大典举行的同时,王皇后和萧淑妃因谋行鸩毒,被废为庶人,囚于后宫,右仆射褚遂良越礼犯上,被贬为谭州都督。
第二天一早,太监魏安急匆匆赶往武则天的新宫,他提醒皇后:既然褚遂良曾蓄意置皇后于死地,现仅仅将他贬为谭州都督,这样的处罚是不是太轻了一点?
武则天莞尔一笑:“褚遂良紊以勇毅刚直在朝内著称,如果我草草将他杀掉,不等于是成全了他的名声了吗?”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又说:“倘若我一下子将他远徙黔州,那里的险山恶水只能使他的意志磨砺得更加坚定。现在,我打算逐级将其流放,我倒要看看一个忠臣良将的耐心能持续多久。”
“如此说来,我也就放心了。”
“《尚书》上说,大凡英明的国君都知道借用大臣与百姓之力,但最圣明的君王却懂得借用天地自然之力。”武则天说。
“还请皇后娘娘指点。”
“世上的任何事物无一不是可以改变的,老子的阴阳互易之术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武则天道,“就拿褚遂良来说吧,他现在一脸忠臣之相,但用不了多久,他会写信来向我求饶的。”
“这会儿,褚遂良在谭州还蒙在鼓里呢。”
“这就如同下棋,棋子怎么会知道我要将它推往何地呢?”
“不过,”魏安脸上闪过一阵忧郁,“长孙无忌在朝中树大根深,娘娘不可不防。”
“无忌狡诈阴险,善于权谋,不过眼下他已有所收敛。褚遂良不是他的股肱挚友吗?现遭流放,他怎么连个屁也不敢放呢?”
武则天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叹息一声:“只怕是无忌往后,大臣们也会一代不如一代了。”
褚遂良被贬往谭州不久,再度被贬往桂州,一年之后又被谪往爱州,在屡遭贬谪的过程中,武则天丝毫没有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当褚遂良最终到达黔州时,他已意气顿消,豪情尽失。昔日的褚遂良已不复存在。他于心形两寂之中终于提笔给高宗写了一封信。信中已全无对当今皇后的不敬之词,惟余言辞恳切的哀告和央求了。武则天和高宗对此信照例不予理会,两个月之后,褚遂良在愧悔交加的恐惧中枯索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