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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维也纳时,已是深夜。

午夜时分进入一座陌生城市,就像在玩一场捉迷藏游戏。因为入夜的城市与白天截然不同,街上的行人也好,城市的气氛也罢,都与白天相异。有时,我甚至觉得一座城市的地图在午夜都会悄然变异:小巷折叠,大路转弯,一些建筑凸现出来,一些建筑则暗自隐去。

我坐在出租车上,收音机里流淌出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午夜的维也纳下着雨,车窗上罩着一层水汽。街上的路灯、霓虹灯、汽车的尾灯从水汽中隐隐透过来,一片五光十色的迷离。司机说,他确定我住的酒店就在这条街上,可掉了一个头,却依然不见踪迹。他给酒店大堂打了电话,这才发现我们就停在离酒店大门不到三十米的地方。

“实在抱歉,先生,刚才真的没看见。”

我告诉他没关系,这种事时有发生。

——是维也纳开的小玩笑,对此我早已心知肚明。

我并非第一次来奥地利。此前,我曾经去过奥地利西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因斯布鲁克。那里冬季是奥地利的滑雪胜地,夏天则是欧洲人逃避平原酷热的避暑之选。我还记得我在那座中世纪老城里慵懒地漫步,和所有人一样参观了由两千六百五十七块镀金铜瓦组成的黄金屋顶,参观了供哈布斯堡皇室避暑之用的霍夫堡宫。记忆犹新的则是在宫廷教堂里。那二十八座王室的青铜雕像已经被游客的手触摸得精光锃亮,甚至连袍子的褶皱也熠熠生辉。

哈布斯堡王朝是多么受游客爱戴!毕竟,这个家族曾经统治过整个中欧,甚至将疆域扩展至西班牙、南美洲。

但是,直到身处维也纳,身处皇宫前的英雄广场,看着皇宫的穹顶与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我才意识到因斯布鲁克的霍夫堡宫之于维也纳的霍夫堡皇宫,就如同承德避暑山庄之于紫禁城。

霍夫堡皇宫始建于1275年,比紫禁城还要早一百多年。此后,几乎每一代皇帝都对皇宫进行了改建或扩建。因此,霍夫堡皇宫堪称欧洲各种建筑风格的集大成之作,汇集了哥特、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以及新古典主义风格。如今,皇宫成为一座由十八个侧翼、十九个庭院和两千六百个房间构成的巨大迷宫。

对欧洲人来说,霍夫堡皇宫见证了欧洲建筑史的发展,而对我这样的东方人来说,霍夫堡皇宫简直是一种“视觉轰炸”。那无穷无尽的细节,繁复异常的渲染,无所不至的雕饰,形成一种华丽的压迫。它像个热情的女主人,要把家里上千年来的好东西,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你,也不管你能不能一次接受。在霍夫堡皇宫,我常感到脑仁轰轰作响,仿佛坐在一列片刻不停的蒸汽火车上。

尽管游人如织,但和故宫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因此徜徉在皇宫里,还有闲情感叹如此庞大的王朝和家族如何由盛而衰,直至不复存在。哈布斯堡王朝有一句祖训:“让其他人发动战争吧,但是你,快乐的奥地利人,去结婚!”据说,此话道尽了哈布斯堡王朝的盛衰之谜。

一方面,这个起源于瑞士的家族与欧洲其他皇室联姻,结成联盟,进而继承领土。通过这一招,哈布斯堡王朝的身影遍布欧洲大陆,玛利亚·特蕾莎女王更被人们称作“欧洲的老祖母”。但是另一方面,为了保持王族血统的纯正,他们鼓励近亲婚姻。堂兄妹之间、叔侄女之间的结合颇为普遍。科学家研究了这个家族十六代三千多人的族谱,得出结论:正是近亲繁殖,最终导致了哈布斯堡家族的衰亡。只可惜在那个时代,人们对遗传学还知之甚少。

在茜茜公主博物馆门前,人们排起了长队。末代王朝的皇后总是能引起人们格外的兴趣,但似乎很少有人知道伊丽莎白(即茜茜公主)和丈夫约瑟夫是表兄妹,她本人来自一个拥有长期精神病和遗传病历史的家族。

伊丽莎白的祖父皮乌斯大公跛足、弱智、离群索居,最终孤独地死去。伊丽莎白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也有很多非正常行为。他喜欢住在破败的城堡里,看着狗在客厅里嬉戏,牛在玫瑰园中吃草。

此前去慕尼黑时,我也顺道参观了新天鹅堡。那座矗立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白色城堡,宛若童话之境,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出来。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新天鹅堡的主人,患有忧郁症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是伊丽莎白的表侄。这位国王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夜间经常独自骑马在乡间漫游,或是打扮成中世纪德意志传说中的骑士,在城堡的房间里穿行。伊丽莎白喜欢这位表侄。她曾对侍女吐露:“他并没有疯到要被关起来的程度,只是行为太过反常,无法顺利统治理性的人民。”不久,路德维希二世溺水而亡,伊丽莎白悲痛不已。据说,她开始相信招魂说,并举行降神会,希望见到表侄的亡灵。

后来,儿子鲁道夫在行宫中自杀,伊丽莎白陷入抑郁。她从此只穿黑衣,收集死者的遗物,并且时常梦见死亡。1898年9月10日,伊丽莎白在日内瓦被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卢伊季·卢切尼用一把磨尖的锉刀刺杀身亡。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出了什么事?”

如今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王朝对整个欧洲时局的发问。若以禅宗视之,则像是偈语。自那以后的欧洲四分五裂,动荡不安,霍夫堡皇宫的每一块大理石都成为见证。

我走出英雄广场,沿着树荫掩映的环形大道一路前行。这条适合散步的大路一定可以和巴黎的塞纳河畔一较高下。这条路上集中了维也纳最出色的建筑和文化机构,随便哪一栋房子都充满了典故。但别忘了,维也纳的人口远比巴黎的要少,这意味着人们有更多的空间感受这座城市的一切。

我经过人民公园,里面正举行露天音乐会,演奏的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作为一座文化之都,即便是土耳其人和拿破仑军队围城的危难时期,哈布斯堡皇室也不遗余力地支持那些伟大的音乐家,这其中包括了莫扎特、海顿、贝多芬、勃拉姆斯和施特劳斯。

现在,正规交响乐团的演出季已经结束,这支乐队不过是街头卖艺的艺人,但因为他们演奏的都是维也纳最著名的乐曲,还是有不少人把一枚枚硬币扔进他们面前的乐器箱里。他们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姿态一丝不苟,仿佛这不是在人民公园的树下,而是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硬币相碰的声音叮当作响,和施特劳斯的时代一样,维也纳依然是艺术家们的ATM机。

1899年6月3日,这里也在举行一场露天音乐会。当施特劳斯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有人走上舞台,低声同乐队指挥耳语了几句。很快,《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开始飘荡在公园上空,用的却是慢板。据说当时维也纳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施特劳斯的知名度在全欧洲排名第三,仅排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德国俾斯麦首相之后。而无论捷克人、波兰人还是匈牙利人,都能从施特劳斯的波尔卡和华尔兹中找到本民族的旋律。维也纳人甚至说,施特劳斯去世后,约瑟夫皇帝才开始真正统治帝国。

我试图想象,在当时的情景下,慢板的《蓝色多瑙河》该是怎样的况味,但是想象不出。只能视觉性地看到,那些音符一定如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不是降落,而是慢慢上升,如同被空气托起。人们静静伫立,眼中噙满泪水。一个伟大的音乐家离世时,大概就是这幅光景。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施特劳斯在世时没有遭遇反对的声音。坦白地说,恰恰是反抗推动着艺术不断发展。1897年4月,二十多位年轻的画家和艺术家宣布从施特劳斯代表的传统文化中“分离”出来,成立自己的先锋派联盟,史称“维也纳分离派”。这群维也纳的波希米亚,发出了现代主义艺术的最强音。现在,他们当中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埃贡·席勒的众多杰作就收藏在人民公园对面的利奥波德博物馆里。

博物馆外是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用积木搭起的巨大雕塑,供人休憩。很多人就躺在积木上看报,或是三五成群地聊天。这是一座私人博物馆,创立者鲁道夫·利奥波德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收集艺术品,当时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他购进的第一幅绘画作品就是埃贡·席勒的《隐居者》,花费了三万先令,当时相当于一辆大众甲壳虫的价格,而这是母亲允诺他完成学业的奖励。这幅画奠定了利奥波德的收藏基调,日后他陆续收藏了19世纪和20世纪奥地利最重要的艺术品,尤以埃贡·席勒和克里姆特为特色。这些藏品的价值早已不是用甲壳虫可以度量的。

和很多欧洲博物馆一样,利奥波德博物馆近些年麻烦不断。麻烦主要集中在博物馆收藏的艺术品是否与战争中的非法所得有关。

1997年10月,利奥波德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自己收藏的一百五十幅埃贡·席勒的画作。一幅名为《死城 III》的作品被原收藏者的后人追诉。他们说,二战中收藏者死于达豪集中营,他的收藏才因此流落民间。另一幅画的争议更大,它是1912年埃贡·席勒为情人画的一幅肖像,题为《沃利肖像》。原收藏者是维也纳犹太艺术品商人莱亚·邦迪,二战时他的收藏被纳粹洗劫一空。

面对质疑,利奥波德多次申明自己不是纳粹,也不是纳粹的受益人。二战中,他和他的家人一直反对希特勒的独裁统治。出于这个原因,他拒绝将自己辛苦收藏的艺术品赔偿给战争期间受害者的子女。

《沃利肖像》没能回到维也纳。它被扣在美国。诉讼案一打十几年,从州法院一直打到联邦法院,甚至当利奥波德已离世,依旧没有等到结果。不久,利奥波德的儿子迪特哈德与对方达成和解,同意支付莱亚·邦迪的继承人一千九百万美元用以交换《沃利肖像》。文化财产诉讼案件律师托马斯·克莱因在《华尔街日报》上写道:“好像这些裁决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他(老利奥波德)撒手人寰。”

这件事的是非曲直的确颇难分辨。作为一座被纳粹占领的城市——不,事实上有二十万维也纳人自发前往英雄广场,欢呼希特勒的到来——历史给这座城市留下了一笔沉重的负担。重新开始生活的希望,建筑在清算旧账的基础上。利奥波德博物馆的遭遇正是历史留给这座城市悬而未决的难题之一。

类似《沃利肖像》的案子开始频繁出现。迪特哈德表示,一旦发现某件藏品确系二战期间掠夺而来,必定将其物归原主,或给予受害者家属相应的补偿。为此,他不得不将一些藏品送到伦敦的拍卖行,以支付相应费用。

“我出生于1956年,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没有任何义务去对1938年至1945年发生的事情负责。但是,这么多人的命运和他们曾经的遭遇深深触动了我。我觉得,我们应该正视历史。”迪特哈德表示,他希望所有争议结束后,博物馆能从此走上正轨。

如今,《沃利肖像》悬挂在博物馆非常醒目的位置。站在这幅肖像前,我很难想象它曾经历过这么多的波折。沃利是一个工人的女儿,而席勒最终离开她,娶了一位商人的女儿。他们在咖啡馆分手时,席勒希望彼此保持关系,至少每年做一次长途旅行,但是沃利拒绝了。她离开维也纳,不久死于猩红热。

画中的沃利戴着白色草帽,穿着深色长裙,被刻意放大的眼睛闪着忧郁的光芒。难道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不幸,以及这幅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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