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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完早餐,我出门沿着多瑙河散步。布达佩斯刚刚睡醒,街道上铺着一层毛糙的柠檬色的阳光。树枝从岸边伸出来,伸到河面上,河水辽阔而浑浊。有人曾因此问谱出《蓝色多瑙河》的施特劳斯,为什么多瑙河不是蓝色?他回答:“如果喝了一公升的酒,多瑙河的确是蓝色;要是喝了两公升的话,你要多瑙河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这个段子是在蔡澜的书里看到的。

我跨上横跨多瑙河的铁索桥,一艘小客轮正匆匆驶往下游,消失在桥洞底下。跨过铁索桥是城堡山,山上是匈牙利过去的皇宫。我走上皇宫的观景台,上面有几对相拥的情侣,风景确实非常浪漫。河风阵阵袭来,多瑙河像一条丝带蜿蜒向南。遥望过去,对岸的佩斯坐落着一幢幢玩具似的房子,城市从河岸开始向远处迤逦延展,直至变成轮廓朦胧的腹部。花盆一样的瓦红色中点缀着白色和青色,最后融入远方玫瑰色的雾霭中。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

——切斯瓦夫·米沃什,《风景》

与布达相比,佩斯的开发相对较晚,大部分的城市建设完成于19世纪,气势恢宏的议会大厦则建于20世纪初期。整个大厦共有六百九十一个房间,二十七道门,楼梯总长达二十多公里。大厦四周的顶部布满哥特式的尖塔,其中最高的是正面两侧的白色尖塔,高七十多米。它的建筑风格曾招来很多非议,甚至被英国旅行作家帕特里克·莱斯·弗莫尔形容为“癫狂”。但我恰好觉得,这正是我心仪的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作品里所表现的气质。那种匈牙利式的激情,澎湃得如一位狂放的扎髯大汉,手执铁板,高唱大江东去。这也正是布达佩斯区别于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所在。

我徜徉在原来的皇宫、如今的历史博物馆前,不远处是高高耸立的圣马加什大教堂——帝王加冕的地方。教堂看上去很新,因为是在原来的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原教堂早在16世纪就被奥斯曼土耳其的军队摧毁了。

放眼望去,眼前的宫殿、教堂,乃至横越多瑙河的大桥都是战火后重建的,但是不知何故,我仍能感到一种历史的延续感。它们看上去并不虚假,而是与布达佩斯融为一体,与时间融为一体。

在皇宫门前,我碰到了一个匈牙利小伙子。他穿着短裤、T恤,戴着棒球帽,推着一辆山地车,正领着三个美国游客参观。经历过二战中的轰炸,皇宫早已化为一片瓦砾。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执政时决定重建皇宫,作为国家美术馆对外开放。小伙子说,他的祖父是当年的建筑师之一。

“我不得不告诉大家,当时没有足够的资金完全复原过去的辉煌,现在的皇宫在建筑上是有缺陷的。”他指点着,“最明显的是窗户。你们可以看到,现在的窗户只是玻璃,而真正皇宫的设计和雕饰都远比这复杂得多。”

我们注视着玻璃,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表明的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建筑依然很伟大,但是对建筑师本人来说,则是不无遗憾的。”

等他们休息的时候,我走上去和匈牙利小伙子攀谈起来。他叫捷尔吉,是布达佩斯理工大学建筑专业的学生。我问他做导游是不是利用业余时间打工赚钱,他笑着摇头。

“我属于一个城市讲解俱乐部,”他说,“我们俱乐部的宗旨是推广匈牙利文化,为外国游客提供免费讲解。”

他告诉我,现在很多旅行手册上都有他们俱乐部的介绍,只需在网站上注册,告知希望讲解的景点,俱乐部就会派人与游客接洽。

“你是骑山地车来的?这是你们俱乐部的风格?”我问。

他笑着说:“不,骑车是因为我属于另一个俱乐部,一个骑行俱乐部。”

“这么说你加入了不少俱乐部?”

他颇为自豪地告诉我,这是现在布达佩斯人的时尚:加入某种俱乐部,获得一种社会身份。

“一种社会身份?”

“比如我们加入了骑行俱乐部,我们的社会身份就是‘骑自行车的人’。因为这一身份,我们就有了某种相同的观点和诉求。随着人数的壮大,我们就会要求政府为我们提供相应的场地,或者在修路时考虑到我们的需求。”

“除了骑行者的身份,还有什么身份?”

“很多,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拥有一个主业之外的身份,一个公共层面的身份。”

我看着捷尔吉,觉得他不像在开玩笑。透过哈利·波特似的镜片,他的眼睛闪烁着诚恳的光芒。他描绘的“社会身份”让我感到吃惊。一个国家的年轻人如果都以拥有“公共层面”的身份为荣,那么这个国家无疑是充满希望的。我问捷尔吉未来有什么打算。

“申请去美国读书。”

“为什么不留在匈牙利学习?你们有这么多伟大的建筑。”我指着他祖父参与修建的国家美术馆。

“必须去美国读书,匈牙利人才认可你的能力。”

“匈牙利人都这么认为?”

“是的。”

我叹了口气,因为总算找到了匈牙利和中国的共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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