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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本书上,我曾看到匈牙利作家哲尔吉·康拉德这样说:“就像在纽约一样,人们在布达佩斯也可以看到新的与旧的、残破的与重建的、大卖场与小商铺的完美结合。”

我想,康拉德指的一定是佩斯。因为当我游荡在佩斯的大街小巷时,我的确感受到了一种时空交错的“并置感”,一种清醒与梦境交织的氛围。

我在卢卡奇咖啡馆(Lukács)喝了一杯咖啡,这里过去是匈牙利秘密警察的总部。如今,瓷质的裸女在大理石壁炉上静静梳头,匈牙利姑娘们三五成群地进进出出。我拿着地图寻找李斯特的故居,却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就在要放弃的时候,赫然发现身后的公寓门上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德语镌刻着:“弗朗茨·李斯特,周三、周四、周六,下午3点至4点在家。”

我看了看表,发现来得正是时候。我想象着这么推门进去,穿过长长的走廊,看到一头长发的李斯特正在招待朋友们咖啡和沙哈蛋糕。然后,他坐到钢琴前,随手弹出一首《匈牙利狂想曲》的主题部分。

“你们觉得怎么样?”他问众人。

我相信过去不曾终结,它仍然在另一个维度上运行。通过旧房子、旧书、旧照片,我们得以窥视那个维度里的吉光片羽。我走上博物馆街,周围十分宁静,只有树叶在人行道上方飒飒作响。街边是栉比鳞次的旧书店,一家挨着一家,至少绵延一公里长。这里是中欧地区最长的旧书一条街。

我走进一家旧书店,埋首在故纸堆之中的老板抬起头,从镜片上方打量我。他像老学究一样地舔了下手指,然后继续翻阅手里的书。大部分的书都是匈牙利文,那种类似法国19世纪的硬皮金边装帧,书页早已泛黄。我不时抽出一本书,猜测它们的内容,那些像谜一样的字母充满了神秘的诱惑。

匈牙利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它的动词不仅可以根据主语变位,也可以根据宾语变位。这一屋子的匈牙利语书籍该埋藏着多少知识和秘密啊?而它们却像宝库的石门,拒绝对我开放。

终于,我在唯一一个英文书架上找到一本1935年伦敦出版的毛姆写的《在中国的屏风上》,品相俱佳,只要八百福林,相当于人民币二十二块钱。

付账的时候,老板又一次从镜片上方打量我。

“中国,中国,”他边念叨边找钱,“对我来说很遥远。”

“对我来说,匈牙利也很遥远。”

“你是做什么的?”

“写字的。”

“以写字为生?”

“以写字为生。”

“你应该写写匈牙利,你知道为什么?”

“告诉我……”

“我退休以前一直在国家图书馆工作。国家图书馆有一个目标:收集世界上所有关于匈牙利的书,无论它们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

我静静等待下文。

“只要发现这样的书,我们就会收藏六本。”老板笑呵呵地说,“如果你写关于匈牙利的书,我敢保证,你至少可以卖出六本!”

“我想我得先学会匈牙利语,才能写出一本真正有价值的书。”

“学吧,年轻人,如果你有志于此。”

“匈牙利语太难了。”

“交个匈牙利女朋友。”他狡黠地看着我,就像刚刚吐露了成功的奥秘。我告诉他,我相信这是我学会匈牙利语的唯一办法。

当我走出昏暗的旧书店,阳光正在马路上跳跃。熠熠闪光的雕像和路边长椅映照着老房子高高的穹顶和白色的木质窗棂。行人来往匆匆。路边的咖啡馆里,人们或是聊天,或是发呆。一个迎面而来的老妇人冲我露齿一笑,这样的机缘是怎样修来的?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懒洋洋的梦境,有一种不真实感。布达佩斯就像被分隔成许多很短的片段,断断续续地拼贴成一幅油画,而我在这幅油画里分辨着城市的只言片语。这是旅行者的工作,也是乐趣所在。

人们与一个城市分享的爱往往是秘密的爱。

——加缪,《阿尔及尔之夏》

我试图在这幅油画里寻找奥斯曼土耳其的痕迹。土耳其人统治匈牙利长达一百五十年。1520年,当苏莱曼一世成为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他马上挥师夺取了贝尔格莱德。此后,他开始步步推进,于1529年攻占了布达。他摧毁了匈牙利人的城堡,建起了土耳其人的浴室。这些浴室最初是为了缓解土耳其士兵的思乡之情而建,却在布达佩斯繁荣起来,并被匈牙利人发扬光大。现在,布达佩斯还保留着至少十五家巨型温泉Spa,它们建于不同时期,风格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面向公众开放。

我决定去塞切尼温泉消磨掉这个漫长的下午。塞切尼温泉建于1918年,它的体量巨大,能容纳上千人共同洗浴。我的意思是,也确实有这么多人涌进了塞切尼温泉……

人们在门口排起长队,翘首以待。很难想象,这支浩荡的多国部队都是前来干“洗澡”这同一件事的。队伍中有高贵的绅士和优雅的淑女,也有普通的工薪阶层和难掩兴奋的游客。过不了一会儿,一切象征身份和阶级的外饰都将被脱光。在男女混泳的温泉池里,人们将素面相见,只有身材决定一切。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浴室会成为古希腊最重要的公共空间。

门口站着两位凶神恶煞的保安,等一定数量的人出来了,他们才放同等人数的人进去。

“怎么样?怎么样?”一些游客迫不及待地问刚从温泉出来的人。

“不可思议!”

这话更激起了人们的好奇。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洗,仿佛就要上场的运动员,准备洗他个昏天黑地。

终于轮到了我们这拨儿。我花费了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块钱买了门票,发现迎接我的是一个长达一公里的环形更衣室,半个圆弧是男士更衣室,另外半个圆弧则归女士所有。

我换上泳裤,走到室外。在湛蓝的天空下,象牙色的新巴洛克建筑环绕着两个巨型户外温泉池,中间是几条标准泳道。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在“旋转走廊”型的池子里冲浪;情侣们在温泉中相拥接吻;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泡在温泉里喝啤酒;两个男人在对弈国际象棋;还有一些人坐在岸边,一边看书一边啜饮鸡尾酒。到处是欢声笑语,正是这种自由随意的日常生活气氛,让塞切尼温泉显得与众不同。

我先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千米,感到肌肉紧绷绷的了,就跳到温泉池里放松。我半躺在水上,感受着从池底喷出的水柱打在背部的酥麻感。我仰望身边口吐泉水的天使,他张着翅膀,脸上肉嘟嘟的,有一种调皮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环顾教堂般的塔楼和四周黄色的围墙。

此时,落日像小巧的发卡,别在城市的肩头,把塔楼和围墙染成一片金色。有一段时间,温泉池也是一片金光灿烂。我闭上眼睛,感到思绪渐渐抽离出来。微风掠过围墙吹拂着我,围墙外是城市花园,是英雄广场,是店铺林立的安德拉什大街,沿着它就可以一路走到多瑙河。

我又泡了一会儿,然后淋浴出门。大门外,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了。起初只是像蜡烛一样颤动的光,似乎一阵风就能吹灭。不一会儿,跳跃的光点就变成了一片炫目的黄色光幕。我沿着安德拉什大街寻找吃饭的地方,由于刚游完泳,双腿有一种空荡荡的疲惫感。我一边沿街而行,一边橱窗消费,夏日的黄昏和身边的路人使我感到欣快。华灯初上之际,人们总是显得行色匆匆,他们都在赶往什么地方,美餐一顿,喝上一杯,然后去找点乐子。

我走进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餐馆,点了古拉什(Goulash)和甘蓝菜肉卷。古拉什是中欧地区的一道名菜,在很多餐馆都能点到。不过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古拉什是土豆烧牛肉,而在匈牙利则是牛肉浓汤。我一边喝汤一边想到,赫鲁晓夫曾在匈牙利的群众集会上说,实现了共产主义,匈牙利人民就可以经常吃到古拉什了。“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就是这么来的。

为了超越共产主义,我又要了一瓶冰镇的托卡伊贵腐葡萄酒,这是我来匈牙利一直想喝的一款酒。用来酿这种酒的葡萄是最甜的一种。等葡萄熟透了,在树上晒成被贵腐菌良好感染的蔫葡萄,再由人工一粒一粒摘下。酿制这种葡萄酒所花费的工夫要比一般葡萄酒多出数倍,有时一棵葡萄树只能酿出一小杯,所以价钱较一般葡萄酒也昂贵许多。

在国内,这种酒的价格常常高得离谱,但在原产国匈牙利则完全处在可消费的范围内。这种酒至少在木桶内存放两年、瓶内一年,倒入杯中是一种奇香无比的琥珀色液体。我一边吃着味道浓郁的古拉什和肉卷,一边呷着冰镇的贵腐葡萄酒,游泳之后的疲惫感渐渐消失,于是开始着手制订未来的计划。

既然不再感到疲劳,并且已经体验了布达佩斯最迷人的吃食和温泉,我大可以继续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了。我琢磨着去一个相对静谧的小城市,比如卢布尔雅那。在那里不必跋山涉水,因为城市十分袖珍,所有地点都能步行抵达。白天,我可以在咖啡馆里看书。晚上大吃一顿,然后四处走走。卢布尔雅那离布莱德不远,我可以找一个白天,去那边清凉透明的湖里游游泳。我觉得这个计划不错,而且从布达佩斯就有直达卢布尔雅那的火车。

我感到非常开心,当你想去什么地方就能够办到的时候,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于是我将饭菜一扫而光,喝干了一瓶葡萄酒,付了饭钱和小费,重新回到街上。虽然还是夏天,可夜晚的空气十分凉爽。深夜时分,安德拉什大街上仍有电车驶过,划出一道闪亮的光线。电车上几乎空无一人,我坐上去,感到它仿佛正沿着历史长河逆流而上。

我在电影院门前下车,买了一张伍迪·艾伦的新片《爱在罗马》的电影票。国内从来没有引进过他的电影,因此在看了二十六张盗版DVD后,我很荣幸能够为老头贡献一次票房。

从电影院出来,我步行回酒店。酒店在多瑙河边上,紧邻着索菲特酒店。因此,当我看到酒店附近站着不少姑娘,操着英语跟我打招呼时,并不感到奇怪。

一个姑娘走过来,问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回房间。

我随口告诉她,我妻子正在房间里等我。

她说:“那可以去我的地方。”

“哪里?”

“不远,离这儿很近。我喜欢你。”

“是吗?你是匈牙利人?”

“罗马尼亚。”

她肯定还不到二十岁,瘦小得像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她穿得很少,看上去很冷。我掏出五十欧给她,让她去买点东西吃。

她诧异地盯着我:“你不想和我上床吗?”

我说我不想。

她突然动作激烈地把钱推开,目光中带着受伤的怒火。

“走开!”她喊道。

从旁边的花坛旁,走出一个匈牙利男子,嘴里叼着烟。

“什么情况?”他瞪着眼质问我,“你跟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他跟罗马尼亚姑娘说着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可却感到自己处在一种非常荒诞的境地。在布达佩斯,在这样的夜晚,一切看上去都那样美好:皇宫在对岸的城堡山上熠熠放光,天空是一种深邃的宝蓝色,一朵朵灰色的云像河水般流逝。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而我已打定主意离开。没有人拦住我,也没有人继续招揽生意。我一路走回酒店,门房向我问好。我上电梯,拿出钥匙,拧开门,看到月光正明亮地照在我的床上。


3第六章 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分裂的南斯拉夫,湖底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