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买了一本普列舍仁的英译诗集,准备在去布莱德湖的路上随手翻翻。在普列舍仁笔下,布莱德湖是一个被称为“天堂印象”的地方。布莱德湖位于卢布尔雅那的西北,是斯洛文尼亚最著名的湖泊,也是尤利安阿尔卑斯山脉脚下的度假胜地。阿尔卑斯山积雪融化的冰水和山间流淌的清泉不断注入湖中,让透明的布莱德湖看上去像是阿尔卑斯山的一滴眼泪。
湖水确实埋藏着悲伤的传说。据说一对年轻夫妇曾在湖边居住。后来,丈夫去参军,战死沙场。悲伤欲绝的妻子变卖了所有家产,铸了一口大钟,捐给湖心岛上的教堂。就在大钟装上船,从湖边运往湖心岛时,狂风掀翻了船只,大钟沉落湖底。所以直到今天,人们还能隐隐听到来自湖底的钟声。
人类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创造出这样的故事?恐怕是对美好易逝的伤感吧。就像我们到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地方旅行,总会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惶然地意识到,眼前的好日子终会结束,再美丽的地方也终须一别。我们拍照片,写日记,和心爱的人一起锁上同心锁,甚至等而下之地在墙上刻下“到此一游”,无不是为了留住那转瞬即逝的美好。这样,等我们回到庸常的生活后,那些曾经的美好就会像来自湖底的钟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钟声——轻轻地回荡。
在湖心岛的教堂里,的确有一口重达一百七十八公斤的大钟,是一位大主教捐给教堂的。布莱德人说,年轻的情侣们在这里敲钟许愿,能使爱情天长地久。于是,真的有很多情侣来这里许愿,湖心岛教堂也成了举行婚礼的胜地。
我走在岸边,正好看到一对新人荡着小船,驶向湖心岛。新娘的白色婚纱,映着天蓝色的湖水,格外引人注目。摄影师站在旁边的另一只小船上,对着新人不断按下快门。
从岸边码头驶向湖心岛的小船只要十欧,于是我也雇了一艘,一路荡漾过去。湖风清新,让人心旷神怡。湖水透明,一群群黑色小鱼,在眼皮底下东游西窜。到达湖心岛时,那对新人正在教堂前拍照。摄影师骤然增多了不少。原来,岛上的游客也自发加入,拿出自己的长枪短炮,起劲儿地拍起来。新人倒是颇显镇定,仿佛明星一般,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新郎甚至抱起新娘转圈。众人纷纷退后,兵荒马乱地把相机调到连拍模式,再抢占有利位置继续拍照。湖光山色和爱情,谋杀着人们的胶卷,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喜感。只有船把式悠然地坐在船头,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对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结交做朋友。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钱锺书,《围城》
这时,几个水淋淋的年轻男女从湖里爬了上来,他们大概是从岸边径直游泳过来的。他们东张西望地看着热闹,想跟随参加婚礼的人群一起进入教堂,结果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对不起,衣着不整不能入内。”
这些人都穿着泳衣,头发滴着水。“行行好吧,我们好不容易才游过来的。”
“教堂的规定,我也爱莫能助,抱歉。”
几个人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是不是游回去拿衣服,最后他们走向岸边的船把式。
“划回对岸多少钱?”
“十欧一位。”船把式以一种老练的口吻说。
几个人又是一阵嘀咕。最后大部分人选择上船,只有一个小伙子奋勇地跳进湖里,孤独地向对岸游去。
对岸是一处沙滩,很多人趴在上面晒日光浴。抬头就能看见碧蓝的湖水和雄伟的阿尔卑斯山。此时,晴空万里,纤云也无,感觉阿尔卑斯山离眼很近,近到连每一条藏青色的褶皱都清晰可见。小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游艇,但主人不见踪影,只有几只野鸭在附近觅食。湖上,有人划着皮划艇驶过,速度极快,如飞出的箭头。
我也在沙滩上找了一块空地,铺上浴巾,在散发着润肤油香味的空气中,感到自己像一滴水融入了明亮的大湖。几个自行车运动员正在阿尔卑斯的山间公路上骑行,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在大山面前,人类就是那些移动的小点。渺小固然渺小,却也有足够的天地任由自己驰骋。
周围不时会安静下来,这时就能听到游泳者打水的闷响,一下又一下,仿佛真有钟声从湖底传来。我的心情相当舒畅,从书包里拿出从卢布尔雅那带来的烤肠、奶酪和啤酒——这就是一顿午餐。
在欧洲旅行已经三个月了,我愈加感到旅行就像一种时空的延宕,一种美妙的拖延症。在有限的日子里,我们伪装成另外一个自己,或许是一个更好的自己,或许只是一个不同的自己,而拖延着重新做回真正自己的时间。旅行中,我们可以假装更年轻、更富有、更贫穷、更浪漫、更玩世不恭。我们随心所欲地改装自己,选取一件外衣、一个身份,却不会遭人指责:“这根本不是你!”因为旅行说到底是一次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机会,是一场逃脱——逃脱来自生活本身的重负。
我小口地呷着啤酒,心中了无所托,却并不急迫。我干完了所有该干的事,而这个世界并未要求我再去做什么。我躺在沙滩上,几乎丧失了时间概念。因为在布莱德,没有人看表,手机也成了身外赘物。直到日影开始西斜,我才意识到该赶回卢布尔雅那了。
我沿着湖边走到镇上。车站里有几个日本人,看上去像利用暑假来欧洲旅行的学生。接着,又来了一对英国夫妇,怀里抱着冲浪板。我们都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一言不发,仿佛被湖水吸走了一切交谈的欲望。车站也不像车站,更像是郊外的公交站,有一种很久才来一趟车的悲剧意味。
到处都有痛苦,而比痛苦更为持久且尖利伤人的是等车。就在我们默默苦等的时候,一个开铃木小面包的斯洛文尼亚大叔走了过来。
“今天的车晚点了。”他以一种热情而不失客观的语气说。
“怎么回事?”
“经常晚点,这里可不是德国。”
然后他拍拍胸脯:“我可以拉你们回去,一路高速,车上有音乐,四十分钟到达。”
“多少钱?”
“八欧,每人。”
价格并不比巴士贵多少,而且还有音乐。于是,我们都钻了进去。车门沉重地关上,引擎一声长啸,小铃木向着卢布尔雅那沉甸甸地飞去。
大叔并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顺道赚点钱的黑车司机,这自然是早已料到的。就像全世界所有的黑车司机一样,他有一辆能跑的旧车,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等不来车的绝望旅客。不过,我还是感到庆幸:如果一切如大叔承诺的,我至少可以比坐巴士提前一小时回到卢布尔雅那。而且,目前情况尚好,小铃木已经蹿上高速,大叔也打开了音响,从里面流淌出来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那充满力量的节奏撞击着心扉。一时间,大家都被撞得屏气凝神。
“高速公路,音乐。”大叔自豪地对坐在副驾驶的日本男青年说。
“太妙了!”日本青年应和道,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高速公路还是音乐。
“日本人?”
“是的。”
“日本车的质量很好。这辆车我开了十年,从没修过。”
质量,十年,从没修过……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意识到对这辆车来说《命运交响曲》是多么应景。
“等这辆车报废了,大概还会选择日本车。”
“哈!很好!”日本青年说。
由于英国夫妇坐在最后,日本青年的英文又不佳,谈话终于像一小段点燃的湿木头,冒了两下烟就熄灭了。车里变得很安静,大叔随着音乐吹起口哨。斯洛文尼亚的乡村景色在窗外飞逝。夕阳中,路旁的行道树分外挺拔,宛如世界的刻度,向着远方,向着无限,延展开去。
小铃木,加油!
真的,四十分钟以后,小铃木不负众望地停在了卢布尔雅那车站门口,伴随着《命运交响曲》激动人心的结尾。我的心情也同样激动。
坐在副驾驶的日本青年付了所有日本人的车费,我付了自己的,英国夫妇拍出二十大欧,并说不用找了。大叔很高兴,点上一根烟,说今天可以提早收工回家了。
此刻,大片火烧云渲染着城市,卢布尔雅那的街道一片绯红。车站外停着汽车、巴士,还站着几个旅馆的接待员——真像一座乡村小城。
我沿着街道,一路走向河畔广场,经过市政厅和遍植法国梧桐的街心花园。小喷泉在恣意喷水,几个年轻人在喷泉下弹琴。在广场的一家露天冷饮店,我坐了下来。每个人桌上都有一份鸡尾酒杯装的冰激凌。我也买了一份。
我很高兴——在这个卢布尔雅那的黄昏,我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