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最后的非暴力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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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四年之久的“叛国罪审判”期间的法庭斗争,是曼德拉作为非暴力主义者与当局的最后一次较量。其结果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南非都是戏剧性的:一方面由于种种因素、特别是由于以费雪为代表的国际社会与国际司法界的压力,曼德拉和他的同志们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获得了胜利,法庭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们作为反对派的活动具有非暴力性质。另一方面,这四年间南非社会上的黑白冲突却急剧升级,当局不断加码的种族歧视与黑人日益强烈的反抗终于发展为“社会爆炸”,当曼德拉他们还在狱中为“非暴力”申辩之时,狱外已经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沙佩维尔大屠杀。1960年3月21日,军警向沙佩维尔城一万多名示威的黑人开枪,打死69人,打伤180人。随即宣布实行紧急状态法,抓捕了多达两万名政治犯,并于4月8日宣布取缔非国大与泛非大。次年又以退出英联邦来向国际压力示威,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强硬姿态,从此开始了长达30年外抗国际社会、内行铁血统治的黑暗时期。这样,当1961年3月曼德拉等人出狱时,立刻面临着和平反抗手段被封杀的严峻现实。于是便出现了奇特的结局:“非暴力”者自由了,“非暴力运动”却死亡了。以“非暴力”的姿态出狱的曼德拉一走出牢门,便别无选择地走上了“暴力”反抗之路。

尽管如此,在反“叛国罪审判”期间曼德拉表述的思想和形成的思维方式后来并没有被放弃,只是不能不束之高阁。直到30年后这些想法才又大放异彩。曼德拉对“暴力”的认识,在他这段貌似与政治无关的关于体育方面的“闲谈”中似乎得到了隐喻:

“虽然我在黑尔堡大学也练过一些拳击,但直到居住在约翰内斯堡以后才开始热衷于这项运动。我从不是个优秀的拳手,缺少速度,因此力量也不够。我不喜欢拳击中的暴力,也不研究这种技巧。我感兴趣的是如何移动身体保护自己;如何运用战略发动进攻、进行防守,在比赛中如何使用步法。拳击是一项平等的运动。在拳击台上,地位、年龄、肤色和财富都无关紧要。当你抱住对手,观察他的体力时,你不会想到他的肤色和社会地位。步入政界后,我没参加过正式的比赛。我主要的兴趣是训练,我发现这种充满刺激的锻炼是发泄压力和紧张的一种非常好的方式。经过努力的训练之后,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我都感到很轻松,它使我能让自己沉浸在某种不需斗争的事情之中。午后的训练能让我第二天醒来后充满活力,精神焕发,重新投入战斗。”

政治斗争中的曼德拉,也就像这个“不喜欢拳击”同时因“缺少速度”、“力量不够”也不善于拳击的人那样,为了“感兴趣的是如何移动身体保护自己”而不能不击拳相抗,于是“才开始热衷于这项运动”。——这是个不善于打人、但在别人打来时也不会讨饶或被打趴下的硬汉子。因此,在我们的主人公放弃非暴力策略之际,听听他在这最后的非暴力抗争中的想法,对理解他30年之后的事迹是大有裨益的。以下便是曼德拉在1960年“审判案”期间代表全体被告回答法官与控方质询时所做的部分证词:

控方:你认为你的人民民主能通过逐步的改革进程实现吗?例如,由于压力,统治阶级答应在下一个月给非洲人以有条件的选举权,也许是经过一个并不严格的教育测试,就有资格享有选举权,下一年,由于进一步的压力,又做出了更重要的让步,也许是在1962年做出进一步的让步,如此这样,经过10到20年的时间,你认为在这种模式下,人民民主能实现吗?

曼德拉:嗯,这也就是我着手考虑民主问题的方式。我首先必须申明,就我所知道的,大会从没有坐下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要求普遍的成人选举权。我们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准备施加经济压力。我们将发起蔑视运动、罢工(闭门不出),无论是单独行动还是统一行动,直到政府说:“先生们,我们不能使国家大事、法律受到如此蔑视,也不能处于罢工(闭门不出)的状态之下。让我们谈判吧!”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我会说:好,让我们谈判吧。政府会说:“我们认为目前欧洲人还无法接受一个可能由非欧洲人统治的政府。我们认为,可以给你们60个席位。非洲人选出60位非洲人在议会中代表自己。我们将以这种方式运转5年,5年后再对此做出评论。”法官大人,就我个人观点而言,这就是胜利。这样,我们在朝着让所有非洲成年人享有普选权的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然后,在以后的5年中,我们将暂停一切平民的抵抗运动;我们不会罢工(闭门不出);我们会将这一段时间用于教育整个国家、欧洲人,以保证在这个国家里种族之间能更好地理解、和睦相处。我会说,我们应该接受政府的这个建议;但是,我当然不会放弃将普选权赋予全体非洲人的要求。法官,这就是我的看法。在5年之后,我们会进行讨论;假如政府说:“我们将再给你们增加40个席位”,我会说这已经足够了。让我们接受它,并继续要求扩大普选权;但是在约定的时间内,我们会暂停平民抵抗运动,不罢工。最后,我们将能得到我们所要求的一切。法官,我们将有人民民主。再次重申,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至于这是不是大会的观点,我无从得知。

……

法官:曼德拉,假定你的观点是错误的,你能想象一下代表政府利益的、由政府采取的任何有关未来的行动吗?因为我认为,证据显示你似乎不相信政府会软化自己的强硬立场。在这种情况下,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曼德拉:不,法官。我不认为大会曾认为它的施压政策会最终失败。当然,大会也不曾期望靠强迫政府改变政策的单一推动方案会最后成功。大会期望,经过一段时间,由于不断施加这些压力和世界舆论的结果,我们所采取的方法将最终实现我们的理想。尽管政府持有以铁拳统治非洲人的观点。

控方:曼德拉先生,无论最终是否会成功,是否可以认为有一件事是明白无误的?这件事就是非国大持有并鼓吹如下观点:在抵制大会运动的压力过程中,统治阶级即政府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将毫不犹豫地运用暴力与武力对付大会运动?

曼德拉:是的,法官大人,大会持有这种观点。我们的确预见到就政府而言会使用暴力。但就我们而言,我们采取了预防措施以保证暴力不是来自于我们这一方。

法官:有什么预防措施?

曼德拉:嗯,法官大人,第一,在1952年我们发起的是蔑视运动。第二,法官大人,你会注意到我们经常使用的是“闭门不出”,而不是普通意义的“罢工”。法官大人,在罢工中,需派纠察员阻止人们进入被封锁的工厂中工作。但是,大会的理论是派纠察员也许会引起警察的暴力行为。我们审慎地决定采取“闭门不出”的方式,这样人们只被要求待在自己的家中。

控方:就你所知,不断前进的谨慎的运动方式证实了这种策略的正确性吗?

曼德拉:是的,的确如此。大会今天已经变得更加强大而有战斗力了。

控方:就你的观点而言,你所提到的暴力发生的可能性因此会更增加、更加大了吗?

曼德拉:嗯,是的。我们感觉到政府会毫不迟疑地屠杀数以百计的非洲人,以威胁他们不要反抗他的反动政策。

法官:现在。我想与你讨论一下有关的分歧。你认为,当白人至上主义者认识到大会联盟的要求将是最终导致白人至上体制一劳永逸地被铲除时,他们将作何反应呢?

曼德拉:嗯,法官大人,自始自终都存在着这个问题。

法官:也许是吧。但是你认为白人至上主义者将会对那个声明作何反应呢?

曼德拉:嗯,就我全部所知,他们也许对那种形式很反感。但是,在这个国家政治组织已经崛起,他们将为把选举权扩展到所有非洲人民而努力斗争。

法官:嗯,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能否用你们所采取的方式,来实现这些目标呢?

曼德拉:不会的,法官大人。但是,我要说的是,自从我们采取这些新的政治行动方式,采取了施压的政策后,我们取得了,赢得了进步。现在已经出现了这样一些政党,他们自己提出将选举权赋予非欧洲人。

法官:无条件的?一人一票?

曼德拉:不,不,法官大人,是有条件的。

法官:我愿意就这个问题与你探讨。

曼德拉:法官大人,你能给我时间解释,我会乐意的。现在,很明显,这些政党,包括自由党和进步党正在考虑某些有条件的选举权。但是,假如法官大人记得如下这个事实的话:当我们开始提出这个政策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政党支持这些政策,工会也不支持,那么法官大人就会意识到今天,在这个国家的欧洲人政党中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现在,有了一个其观念与民主党议会不大相同的有组织的团体,他们本身构成了一种不同于民主党的力量;有了一个其观点与白人相左,提出了将有限形式的选举权赋予非洲人的有组织的团体。

法官:我不认为我们的观点一致,让我解释一下。在起诉期间,我认为你说过大会联盟一致认为白人至上主义将反对“一人一票”这一主张,这是否属实?

曼德拉:是的,他们是持反对态度的。当然,除了“有条件的选举权”之外。在控诉之前,提出这一观点的政党,早已出现了。因此,这使我们有理由认为尽管我们仍然面临着绝大部分白人的反对,但我们的政策已经成功。

……

法官:我想知道,大会联盟有没有考虑过或讨论过,当这种屈服意味着白人至上主义的结束时,南非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是否会不显示武力而屈服?

曼德拉:不会,法官大人。大会仅从自己的最初经验和观点出发,考虑了这个问题。白人渴望独享政治权力。

法官:这个问题被考虑过吗?

曼德拉:确实考虑过。我们也考虑过,通过利用我们的人数,我们的优势,施加压力,迫使白人给予我们所要求的,甚至违背他们的意志,被迫同意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考虑过,我们感觉这是可能的。

法官:你如何利用你们众多的人数强迫白人至上主义者给予你们所需要的东西?

曼德拉:例如,通过待在家中,不去工作,动用我们的经济力量来达到满足我们要求的目的。现在,法官大人,我们看不到,我们也不指望这些要求在指控期间会实现。我们心里认为,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们将会实现我们的主张。我们在以下基础上工作:尽管我们遇到了白人的偏见和反感之墙,他们(欧洲人)绝不可能完全无视我们的要求,因为我们用经济压力政策在其心脏部位打击他们。这是一个被很好地组织了的方法。欧洲人不敢小觑他,他们必须对此作出回应;而事实上,法官大人,他们的确在回应。

……

辩方:(就非国大青年联盟的基本政策文件提问)当非国大一方面考虑到民族主义,一方面考虑到众多的部落时,它的目标是什么?

曼德拉:在国家中超越不同的非洲部落集团,形成统一的非洲共同体,这一直是非国大的政策。

辩方:就南非联邦而言,你认为这个国家是在外国统治势力控制下吗?

曼德拉:我们认为它是在白人至上主义统治下。

辩方:除去组织问题以外,青年联盟认为非国大采取的方法和行为应该改变吗?

曼德拉:到青年联盟1949年成立的时候,非国大所采取的唯一的政治行动方式都是为宪法所允许的;代表们只不过参与权力机构,颁布章程,通过决议,如此而已。我们认为被采用的政策,从事实上看是贫乏的;我们认为非国大,其组织实践者,应该走上快车道,组织非洲人民进行群众运动。我们认为,大会考虑采用更具战斗力的政治行动:待在家里,平民反抗抗议、示威,也包括非国大此前使用过的政策的时机来到了。

辩方:青年联盟的一些成员真正热衷于将共产主义者从非国大驱逐出去吗?

曼德拉:是的,法官大人。事实上,青年联盟在非国大会议上提出了号召非国大将共产主义者驱逐出去的动议;但该动议被绝大多数所否决。

辩方:这些动议被以什么原因拒绝的?

曼德拉:非国大的观点是每一个年满17岁的人,不论其政治观点如何,都有权成为非国大成员。

辩方:那时,你自己的观点是什么?

曼德拉:那时,我坚决支持将共产义者驱逐出非国大的动议……

(曼德拉然后接着讲述了他后来与非国大中的共产党员共事的经历。)

辩方:无论这些共产党员他们自己的观念和目的如何,就你而言,你认为他们是非国大政策的追随者吗?

曼德拉:是的。

辩方:他们忠于其政策吗?

曼德拉:忠于。

辩方:那么,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曼德拉: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为了一名共产主义者。假如你所说的共产主义者是指共产党的成员或是一个信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人,一个严格遵守党的纪律的人,那么我还不是共产主义者。

辩方:(引用1949年非国大所采用的行动纲领)你如何理解新的行动纲领?

曼德拉:1949年,非国大领导人一直基于如下幻想而行动:仅仅通过陈述自己的理由,这些统治者就能改变想法,给予他们所想要的一切权利。但是行动纲领中列出的政治行动形式意味着非国大将不再依赖统治者的心肠改变了。它要通过向统治者施加压力,而强迫他们满足它的要求。

辩方:(就镇压共产主义法案提问)

曼德拉:嗯,关于这个法案,非国大的观点是该法案是对我们政治组织权利的侵犯,它的目标不仅仅是反对南非共产党,而且是要攻击摧毁一切谴责南非政府种族主义政策的政治组织。我们认为即使它要反对的仅仅是南非共产党,我们仍然要反对这个法案,因为我们相信任何一个政治组织都有权利生存下去并宣扬自己的观点。

辩方:(就1952年的蔑视运动提问)除了你们的成员数目增加以外,你认为蔑视运动还取得了其他的成果吗?

曼德拉:是的,肯定有。首先,它刺痛了欧洲人公众的良心,使他们更加清楚了非洲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与无助。它直接导致了民主议会的形成。它还对自由党成立产生了影响,也导致了联合国对种族歧视政策的讨论。我认为,在这些意义上而言,它是很大的成功。

辩方:你认为蔑视运动对政府产生过任何影响吗?

曼德拉:我认为是的。在蔑视运动过后,政府开始讨论非洲人的自治政府——班图斯坦。当然,我并不相信政府说的:给予非洲人以自治权是政府政策的一部分。我看不出政府有任何诚心。我想他们的意图在于欺骗……但尽管存在这种欺骗,有一点却很清楚:政府不得不承认蔑视运动的力量,政府感到非国大的震撼力极大地增强了……

法官:嗯,事实上,你们的自由难道不是对欧洲人的直接威胁吗?

曼德拉:不,并不对欧洲人构成直接威胁。我们不是反白人主义者,我们反对的是白人至上主义。在反对白人至上主义的斗争中,我们已经赢得了某些欧洲人的支持,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越来越明显。事实上,在我们发起蔑视运动前,致首相——马兰博士的信中,我们就讲过我们将要发起的运动其目标并不针对任何种族集团。这场运动反对的是我们认为不公的法律,非国大早已将这一点解释清楚了……很明显,大会一直致力于种族和睦相处政策,我们谴责的是种族主义,而不论是谁在宣扬他。

……

法官:(询问政府的一党制)

曼德拉:法官大人,这并不是形式问题,而是民主问题。假如一党制能充分地显示民主,那么我会认真考虑这项提议。但是,假如多党制最能充分地显示民主,那么我要考虑的就是多党制。例如,在我国,我们现在实行的是多党制,但只要考虑到非欧洲人,你就会发现这是你所能想像的最邪恶的暴君体制。

法官:你是否被一种无阶级的社会所吸引了。

曼德拉:是的,的确如此,法官大人。我认为许多罪恶滋生于阶级的存在中,产生于一个阶级对其他阶级的压榨、剥削……(但)非国大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任何形式的政策。

……

辩方:(就“幻想的流沙”提问)你今天仍坚持你过去在文中所表达的对自由党的看法吗?

曼德拉:是的。我初衷不改,但有一点除外:如今的自由党已经从其先前的立场上转变了很多。它现在与大会运动过从甚密,并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大会运动的很大一部分政策。我同时相信,就有条件的选举权而言,它毕竟包含有一些有益的进步的观点,正是这种进步使它与我们的政策更加接近。在一定程度上,我在那篇文章中所表达的观点至少仍是适用的。

辩方:(提问帝国主义问题)

曼德拉:就我们的经验而言,今天关于帝国主义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帝国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征服、掠夺人民,给数百万计的人带来死亡和破坏。这是中心问题,我们想知道我们是否应该支持这种曾带来如此深重灾难的环境,并使之永存。


三、为自由辩护第四章 “民族之矛”